第15章

大理石圓桌前,幾人圍坐在一塊談笑風生,其樂融融。荀馥雅瞧了一眼,壓根沒她的位置,略顯尷尬。

謝衍專心致誌地研究棋譜,謝夫人與謝老夫人坐在他兩旁勸說,孫媚兒親昵地挽著謝昀的手臂糾纏著,身子挨得很近,謝昀則冷蹙著眉,很不耐煩。

既然滿座,也不給她加座,這是存心羞辱她嗎?

她本想轉身離去,可又覺得不妥,便到旁邊拖來凳子,坐到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

謝老夫人用公筷給謝衍夾菜,笑得慈眉善目:“衍兒,祖母給你夾了你愛吃的菜,吃一口吧。”

謝夫人一改往日疾言厲色的作風,溫溫和和地勸說:“衍兒,書是看不完的,吃完飯再看,可好?”

謝衍的眸光似乎已黏在了冊子上,毫無反應。

孫媚兒嬌嗔道:“祖母和姑母總是偏向大表兄,我都吃醋了。”

謝夫人笑著打趣她:“你這妮子,平日裏我和你祖母還寵得你少嗎?等你嫁過來,你祖母和我都會偏向你的。”

孫媚兒臉色緋紅,嬌羞地拉拉謝昀的衣袖:“二表兄你瞧,他們都笑話我。”

“……”

謝昀似笑非笑地用勺子喝湯,仿佛一個局外人。

孫媚兒也不介意他的不理不睬,轉頭笑容甜甜地向荀馥雅提了個不合適的請求:“辛姑娘坐在那裏位置正合適,幫我端個水盤來給我洗手吧!”

荀馥雅轉頭一瞧,身旁果然是安放洗手盤的架子,坐了如此久,她竟沒留意。

她波瀾不驚,正想著如何讓孫媚兒得到教訓,謝昀已發飆了。

“叫誰辛姑娘?她是我兄長的妻子,叫她伺候你,你的輩分有多大啊?需要我叫你一聲祖奶奶,給你端洗腳水嗎?”

謝昀猛地推開她,表情陰冷,眼底滿是嘲弄。

孫媚兒嚇得滿臉委屈,熱淚盈眶:“我,我……對不起。”

謝昀麵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你是對不起我嗎?”

孫媚兒委屈地咬了咬唇:“對不起,嫂子。”

謝昀聽到這稱呼,不悅地豎起眉毛,冷漠地問她:“誰是你嫂子?能喊她嫂子的人,除了姓謝,就是謝家媳婦,你是嗎?”

謝夫人瞧見她善良的侄女被欺負得梨花帶雨,怒然回懟:“她是你謝昀未過門的妻子。”

荀馥雅淡淡地看了謝昀一眼,一板一眼地說道:“那就等她過了門再喊吧,畢竟不合禮數。”

此言一出,懟得謝夫人與孫媚兒兩人無言以對。

“說起禮數……”謝昀緩緩轉動著手中的玉瓷酒杯,眸色暗沉,“今晚是謝家家宴,表妹這樣的外姓人在場似乎不合適,對吧長兄。”

謝衍依舊低頭研究棋譜,可聽到謝昀的問聲,他毫不含糊地支持:“言之有理。”

兩兄弟會意地笑了笑,謝昀轉頭涼涼地丟給孫媚兒一句:“還不讓位給我嫂子坐,需要我請你麽?”

孫媚兒委屈死了,也害怕極了。

她目含淚意地看向謝夫人:“姑母……”

一向喜歡護犢子的謝夫人自然受不得孫媚兒這般委屈,示威並重地對謝昀說道:“昀兒,媚兒跟我們早晚是一家人,她以往都坐這裏的,沒必要她讓座。再說了,是辛月自己坐在那裏的,我們又沒逼她。”

豈知,謝昀勾唇一笑:“若她再坐在那裏,表妹休想再踏入我謝家大門一步。”

“……”

麵對蠻不講理的謝昀,謝夫人也隻能敗陣下來。

孫媚兒知曉謝昀一向說一不二,不開玩笑,見謝夫人護不了自己,即便心裏委屈得要死,也不得不乖乖給荀馥雅讓座,自己坐到荀馥雅原來的位置上。

經曆了方才的風波,謝夫人已沒胃口吃飯,謝老夫人依舊耐心地勸說謝衍吃兩口飯,謝衍依舊專心研究棋譜,而荀馥雅靜靜地吃著米飯,心情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

謝昀對孫媚兒並無好感,可謝夫人一心撮合他們,這讓謝昀很是反感。謝昀顯然已忍受她們一個晚上,瀕臨發飆了,方才那一出,謝昀不過是借題發揮,好讓自己擺脫孫媚兒,幫她,不過順便而已。

如此想想,她並未對謝昀心存感激。

謝昀見她心事重重,隻吃飯不夾菜,瘦不伶仃的,好惹人憐愛,於是給她夾了爆炒豬肝:“吃多點,補血的。”

麵對突如其來的示好,荀馥雅受寵若驚。

她怔然盯著白飯上的兩塊豬肝,心情複雜:“我不愛吃這道菜。”

豈知,謝昀語不驚人死不休:“不愛吃,你會把我上回吃剩的都吃完?”

“砰!”

筷子砸地上了,荀馥雅如坐針氈。

眾人目瞪口呆地瞧這邊看,看得她臉色發窘。

她故作鎮定地否認:“我沒有。”

謝昀見她狡辯,隻好告訴她:“你吃的時候,我坐在房梁上看著。”

“……”

荀馥雅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旋即惡狠狠地瞪著對麵的謝衍。

好你個謝衍,居然還藏了一手!

麵對火辣辣的眼神,謝衍心虛了,緩緩地移動冊子擋住自己的臉。

此時此刻,荀馥雅想找個洞,鑽進去。

這頓飯,每個人都吃得沒滋沒味,唯獨謝昀吃得有滋有味,笑得沒心沒肺。

中秋過後,謝昀因要全盤接手謝家的生意,每日帶著貼身小廝岑三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而謝衍依舊醉心棋藝,無心搭理任何人。

荀馥雅百無聊賴,再次遇見上回誤食夾竹桃的男童,兩人一來二往的,便熟悉起來。男童出身貧寒,上不起學堂,可又想念書,於是荀馥雅閑來無事便教他讀書習字。

府裏的小廝和丫鬟起初因辛月從前的混賬事對荀馥雅並無好感,可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發覺荀馥雅知書達理,溫文爾雅,待人親厚,便對其生了好感。加上她身為少夫人並未瞧不起他們,不僅教恒娘的兒子讀書習字,還耐心地他們認字讀書,便對她有了敬重之意。

秋去冬來,眼見天氣逐漸變冷,素來愛養花草的謝夫人命人移植了三株梅花到後院,每日精心打理,為的是待到開春時能目睹傲雪寒梅的美景。

恰巧那日她授課講到北宋林逋寫的《山園小梅》,便領眾人前去觀賞,體會何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不曾想,謝昀正陪著謝衍在賞梅。

因天氣寒冷,謝衍穿得比平常多,還多了件華貴的素色大氅加身,手戴金絲紋白手套,顯得臃腫。他的手裏捧著散發著熱氣的暖手壺,使得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許暖意。

而謝昀穿著玄色窄袖蟒袍,腰間係著金絲蛛紋帶,袖口處鑲繡著金線祥雲,青絲以鑲碧鎏金冠束著,顯得身材偉岸又霸氣。

謝衍並未注意到他們這群人,看著梅花在發呆,嘴裏細細碎碎地念著:“玉骨冰肌誰可匹,傲雪欺霜奪第一。”

身為白丁的謝昀自然是不懂此詩為何意,瞧見荀馥雅欲轉身離開,以為兄長在形容荀馥雅,便趕緊呼喚道:“嫂子,兄長在說你呢,你走什麽走!”

荀馥雅耳根子泛起了微紅:“他說的是梅花。”

堂堂謝家的當家人,居然鬧這種笑話,難怪前世的時候,上京城每一個人都在背地裏瞧不起他。

謝衍轉動著漂亮的眼眸,眸光在荀馥雅與謝昀之間流連,暗存心思地說道:“聽聞辛姑娘教恒娘的兒子讀書習字頗有成果,不如也教教謝子非吧!”

“兄長!”

謝昀擰著眉毛,很是不悅,大有揍人的衝動。

謝衍正眼也不瞧他一下,斬釘截鐵地表示:“謝昀,字子非。從今日起,必須跟辛姑娘學習兩個時辰,否則別認我這兄長。”

謝昀心神一震,瞬間宛如被壓製的孤狼,欲反抗卻不得不付下低頭:“好吧。”

謝衍寵溺地輕拍一下他,在小廝的簇擁下,慢悠悠地離開。

經過荀馥雅身旁時,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並未留下隻字片語。

荀馥雅不知曉謝衍在打什麽主意,初次見麵時的場景,回憶起來,她至今心有餘悸。

沒犯病的謝衍雖然冷淡了些,但比較好說話,犯病的謝衍偏執冷酷,粗暴殘忍,與上一世的閻王將軍謝昀是何等的相似。

她畏懼著,每次麵對謝衍皆心驚膽戰,害怕他會突然犯病。

謝昀一向一言九鼎,每日都會來她的院子與孩童小川一塊上課。起初,他會規矩地坐在書桌上跟著念書習字,可時間久了,那不學無術的浪**性子又犯了,每天到處閑逛賞花弄草不著家,即便回到課堂,坐姿亦如大爺般側躺著,有時候還逼迫小川給他讀點鬼神異誌,而他時不時說些坊間的俗談笑語逗弄眾人。

荀馥雅心裏琢磨著如何修理這個混賬東西,這頭謝昀饒有興致地帶著毫無基礎的小川出外舞劍,結果一個不留神把謝夫人精心栽培的梅花砍下了一小半。

謝夫人差人來問,這廝還說是昨夜大雨,把花枝給壓斷了。

荀馥雅見過不要臉皮的,沒見過這般的,如此吊兒郎當的性子,能瀟瀟灑灑地活到這般大,她猜想,定是靠他那張討人喜歡的臉了。

有時候,她真懷疑,前世的那些遭遇,都隻是一場噩夢。醒來之後,所有人皆健在,其樂融融,謝昀亦不會成為那位生殺豪奪的閻王將軍。

她不想跟謝昀有過多的糾纏,打算去找謝衍談談。

她披上羊絨大衣,在丫鬟吟冬的陪同下,提著食盒,腳步在門口微頓。

屋內的小廝窺見其身影,大聲招呼道:“辛姑娘請進來吧,大公子說外頭寒冷,著涼了可不好。”

除了在謝老夫人和謝夫人麵前裝裝樣,其他時候他們都不是以夫妻之名稱呼對方,伺候謝衍的小廝經過謝衍的授意,亦稱呼她為“辛姑娘”。

對此,荀馥雅毫無在意。謝衍堅持這般,必定是認為辛月不配,不配便不配吧,她還不稀罕呢。

邁步進去,她方察覺裏麵的藥香比以往濃鬱,謝衍躺在**,厚重的棉被蓋著他越發伶仃單薄的身子。

臨近年關,他的身子越發虛弱,隔三差五便病倒。柳大夫下藥亦越來越重,他的胃口越來越淡,人亦清減了許多,臉型都凹下去了。

瞧見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荀馥雅對他的懼怕似乎消散了許多。

她想起來,謝衍活不過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