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姑姑

晏秋看到傅沉澤的第一眼便是轉身想跑,但他走了一天,又累又餓,實在沒什麽力氣,所以很快就被追上。

然後傅沉澤就像拎小雞一樣拽著他的胳膊把他向車邊拉去。

晏秋拚命掙紮,但他哪裏是傅沉澤的對手,再加上顧及懷裏的貓,很快就被傅沉澤推進了車裏。

因為他掙紮得厲害,傅沉澤手下用了力,晏秋被推進來時頭不小心磕在了門框上,瞬間一片眩暈。

好不容易等眼前的暈眩過去,再睜開眼時車門已經被鎖上。

無論晏秋怎麽拚命想要打開都無濟於事。

“放我下去。”晏秋轉頭對著傅沉澤怒目而視。

傅沉澤沒說話,踩下油門準備開車。

晏秋見狀,將懷中的貓包放下,然後撲過去想要搶車鑰匙。

傅沉澤見狀,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伸手將他拉開。

“放我下去,我要回家。”晏秋說著扭頭看向窗外,明明不到二十米的距離,怎麽突然又遠了?

傅沉澤沒說話,也沒再開車,隻是有些煩躁地摸出一盒煙,從裏麵掏出一根點上。

很快,他的眼前就升起了一層薄煙。

淡淡的薄霧暫時遮掩住了傅沉澤的神色,隻能看到他的側臉和煙頭處明明滅滅的猩紅色。

“晏秋。”過了許久,傅沉澤才終於說出了見麵以來的第一句話。

“你能不能別鬧了?”

晏秋似乎被傅沉澤的話問住,突然就啞了聲,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麽傅家的人會來找他?明明大家都不喜歡他,不是嗎?

他終於滾蛋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為什麽又要做出這樣鬱鬱的神色?表現得好像很在乎他。

而且為什麽讓他別鬧了?

他從沒在他們麵前哭鬧過,這次也隻是想回家而已。

怎麽就……鬧了?

丟丟似乎察覺到了晏秋情緒的變化,突然在貓包裏躁動了起來,左衝右撞,嗓子裏發出低吟,似乎是警告,不過配合著他奶乎乎的聲音,實在沒有什麽威懾力。

晏秋見狀,俯身打開貓包把抱出來放在膝上,一邊安撫一邊試圖解釋,“我沒有……”

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傅沉澤打斷,“是,我們都知道你心裏有怨,但你想要什麽補償難道不能說嗎?為什麽要用離家出走來威脅?”

晏秋有些茫然地轉頭看向他,有些不解於他的意思,“……威脅?”

“不然呢?那你興師動眾地跑一場是為了什麽?不就是想讓我們後悔嗎?”

“我們都知道你生氣了,我們會好好補償你的,別鬧了,行嗎?”

今天因為急著趕路,晏秋一天都沒怎麽吃過飯,大概是營養供給不足的緣故,傅沉澤的每一句話都要讓他費力想上半天。

可是無論他怎麽想也不明白傅沉澤是怎麽完成的邏輯自洽,覺得他的舉動是在威脅?

他是誰?又有什麽資格用自己來威脅他們?

他們明明並不在意他。

況且這一路上離家越近,熟悉的景物也就越多,他滿腦子都是姑姑、丟丟和以前的事。

並沒有功夫想其他。

傅沉澤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終於想通了,掐滅了剩下的半支煙。

這些日子為了找晏秋他幾乎跑遍了從A市到這兒的所有路口車站。

一連幾天的不眠不休讓他也有些吃不消,因此看見晏秋不肯聽話時沒能控製住自己的脾氣。

不過……

傅沉澤側眸向右看了一眼。

晏秋正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因為戴著帽子和口罩,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能看到他輕輕撫摸著懷中的貓咪,似乎終於想通了。

傅沉澤見狀長舒一口氣,準備繼續開車。

然而剛把鑰匙插/進去,就聽晏秋說道:“我沒有想過威脅你們。”

“也沒有鬧,我隻是想回家。”

傅沉澤急著帶他回去見爸媽,因此根本沒有認真聽他的話,隻是說道:“好,我現在帶你回家。”

然後就聽晏秋繼續說道:“不是傅家。”

傅沉澤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你是說晏家?”

晏秋聞言,突然就不想說了,於是沉默了下去。

然而傅沉澤卻繼續追問道:“他們當初對你似乎並不好吧?”

晏秋想起以前的日子,回了句,“嗯。”

“那我就更不理解了,你為什麽還非要千裏迢迢地跑回來?”

晏秋沒再說話,隻是沉默地向看著窗外的後視鏡。

傅沉澤的車已經掉頭,標牌上的清安古鎮離他越來越遠。

傅沉澤見他一直沒有回答,也不在意,自己主動換了個話題。

“今天太晚了,我們先找個酒店,明天我們再坐飛機回去。”

“爸媽都很想你,真的。”

“你不知道你離家出走的這幾天,媽都是以淚洗麵。”

傅沉澤在晏秋麵前一向少言,他一直覺得自己和一個弟弟沒什麽話說,但不知為何今天看到他,卻突然多了許多話。

大概剛才握住他手腕時突然發現他是不是有些過於瘦了?

還是這次再見麵之後晏秋的身上一直都籠罩著一層霧蒙蒙的東西。

傅沉澤也說不清那是什麽,隻是覺得自己應該多跟他說說話。

不然的話……

他似乎就要碎了。

傅沉澤向來是一個遵從本心的人,因此也沒有管他回不回答,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話。

“你下次想去哪兒可以提前說一聲,如果有時間我們會陪你去,這樣一聲不吭就消失的事,希望不要再發生了。”

“爸媽這次為了找你費了很大的勁。”

“爸最近都沒去公司,媽一直抱著你的照片哭。”

“……我們知道你是因為上次的事情生氣。”

“對……”

傅沉澤掙紮了很久,始終還是沒有說出那句話。

晏秋也沒有聽,閉著眼睛睡著了。

晏秋睡得很淺,車剛一停他就醒了。

傅沉澤在吃住方麵決不含糊,硬是開了半個小時車開到市區,然後找了家勉強看得過去的酒店停下。

晏秋知道隻要傅沉澤醒著他肯定跑不了,因此隻好先跟著他下了車。

為了更好地看住他,傅沉澤甚至隻開了一個房間,連他洗澡都守在外麵。

晏秋對此沒有任何異議,洗完澡後就去**躺下。

傅沉澤則把沙發搬到門口,然後在沙發上睡下。

傅沉澤這些天似乎確實累壞了,很快便沉沉睡去,然而晏秋並沒有急著起身,一直等到淩晨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然後慢慢從**坐起,抱起貓包向陽台走去。

他本來還擔心丟丟會叫,不過好在它十分爭氣,一直安安靜靜地臥在貓包裏。

晏秋來到陽台上,先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陽台的門,然後一點點推開陽台上的窗戶。

因為怕發出聲音,所以晏秋推得很慢,一扇窗足足推了十分鍾才完全推開。

寒冬臘月,額頭上竟滲出了汗。

打開窗戶後他往下看了一眼,他們住的是三樓,不算高,而且外麵有空調外機,空調外機旁邊就是管道,順著管道應該能滑下去。

在腦海中做好計劃,晏秋便把貓包掛在身上,然後向外爬去。

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在外的空調外機和管道冷得像冰,晏秋的手指很快就被凍得僵硬了起來。

再加上他昨天實在消耗了太多力氣,因此準備去抱管道時差點沒抓住直接摔下去。

不過好在有驚無險,他還是順順利利地滑了下去。

落在草地上時晏秋凍得渾身都在打顫,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趁傅沉澤沒有發現,抱著懷裏的貓包大步向外跑去。

終於,他從酒店跑了出去。

此時夜深人靜,路上來往的車也不多。

因此他攔了半天才攔下一輛麵包車。

車主是個憨厚的中年人,見他一個人抱個貓站在路邊,停下來問他要去哪兒?

晏秋試探著說了句,“淺安鎮,故裏村。”

沒想到司機一聽,有些驚訝地看向他,“這麽巧,我就是回故裏的。”

說著,熱情地招呼他上了車,“你是去看親戚的嗎?村子裏的人我都認識,沒見過你啊。”

晏秋回道:“看姑姑,我小時候住在這裏,很多年沒回來過了。”

“你姑是誰?”

晏秋聞言停了很久,這才回道:“晏雨。”

男人一聽,語氣立刻傷感了起來,“晏雨姐啊……”

“我想起來了,你是小時候總跟在她屁股後麵的那個小侄子。”

晏秋聞言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這次回來住多久啊?”

晏秋似乎被問住,腦海中閃過傅沉澤的話,有些苦澀地笑了一下,“大概住不了多久吧。”

“不過我這次主要也是想看看姑姑,好久沒回來看她,不知道她有麽有生我的氣?”

司機一聽,立刻回道:“晏雨姐怎麽會生你的氣呢,她最喜歡你了,而且她那麽好的人,她應該長命百歲的。”

“唉,你說這是不是好人不長命。”

晏秋聞言想起自己的化驗單,很認真地回顧了一下自己的前半生,然後得出結論,自己確實沒有做過什麽壞事。

因此一時間覺得這話非常道理,於是跟著司機師傅點了點頭,讚同道:“好人不長命。”

因為有順風車,這次終於順利地回去。

但大概是太過順利,到了的時候晏秋竟有些不敢下去。

司機師傅也沒催他,隻是耐心地安撫著他,“太久沒回家的人都這樣,這個叫那個什麽,近,近,近……”

“近鄉情更怯。”①

“對,就是這個,我之前出去打工兩年沒回來,走到村口的時候也是不敢進,不過……”

司機師傅拍了拍他的肩,“停一會兒也就算了,趕緊下去吧,哪兒有都到家門口了一直不進去的道理。”

晏秋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頭衝他笑了一下,這才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晏秋已經很多年沒回來過,原來在晏家時,他們不喜歡他回來,總覺得晏秋和他們不親都是因為姑姑的挑唆。

晏秋隻偷偷跑回來過一次,他十二歲生日那年。

他實在太想姑姑,硬生生走了一晚走回來的。

但很快就被找了回去,然後他被關在地下室關了三天。

不過他並不後悔,那次他被餓得脫了水,意識模糊之際,他似乎看到姑姑來了,坐在他旁邊,像小時候一樣抱著他,給他唱生日歌聽。

因此哪怕後來在醫院躺了很久,他也覺得值了。

他十二歲那年跑回來時看到的場景和眼前的一切漸漸重疊。

麵前依舊還是那道古樸的朱紅色木門,隻是斑駁陳舊了許多,紋理脈絡間皆是歲月的銘刻。

晏秋拿出鑰匙打開大門,這麽多年沒回來,小院依舊整潔幹淨。

門口處的燈泡都是亮的,一按就開了。

這裏仿佛變了,又仿佛沒變。

似乎他隻要像小時候那樣衝屋子裏喊一聲,姑姑就會走出來假裝凶他,“這麽晚了,還知道回來呢。”

晏秋想到那個畫麵,不由笑了一下,抬步繼續向裏走去。

院子裏的核桃樹隨著微風輕輕晃動著枝葉,似乎在歡迎著他回來。

姑姑離世時將這個小院的兩把鑰匙一把交給了他,一把交給了鄰居,還給了鄰居一半的積蓄。

她希望鄰居每過一段時間可以來這兒打掃一下,讓院子不至於荒了。

“還有必要嗎?到時候小秋他爸媽肯定來接他。”

“有。”姑姑在這件事上格外堅持,“不管他去到哪兒,這兒永遠是小秋的家。”

鄰居的阿姨人很好,哪怕這麽多年都沒人回來過,還是堅持每周過來打掃一次。

連燈泡都會每年換成新的。

沒事兒的時候還會去給院子裏的那棵核桃樹澆澆水,因為當年姑姑的遺願:不建墳,就把骨灰埋在那棵核桃樹下。

說將來要是小秋想回來了,她還可以陪陪他。

“姑姑。”晏秋抱著丟丟走了過去,仰頭看著麵前的核桃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無數次等他回家的姑姑。

“我帶著丟丟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渡漢江》,宋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