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隻是朋友24
在最開始坐上飛舟的新鮮之後, 小燕爾很快陷入了即將進入秘境的焦慮,她並沒有表現得很明顯,但是任繹還是察覺出來了。畢竟要是往常, 這小姑娘雖然會跟著他,但還是安靜的時候居多,不像現在這樣明顯活潑過頭、坐不住的模樣。
這一次, 任繹總算想起了現在正披著的馬甲的正經職業,他看了一眼那邊隻稍微坐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起身在房間裏打起轉的小燕爾, 問“要聽琴嗎?”
難得任大哥有興致撫琴, 燕爾一臉驚喜, 連忙點頭如搗蒜地答應下來, 這一次倒是終於能好好坐下了。
琴聲如山間潺潺流水、又仿佛空中拂過的流雲。
任繹並沒有刻意用上靈力, 但是韻律本身就可以引動情緒。
在這樣舒緩又溫和的樂音之下,人好似化身汩汩溪流中的一滴水珠、隨著山澗的溝渠流淌, 又好像林中的一片樹葉、隨著清風微微搖動。燕爾心頭那些微的躁意也隨著琴音飄散遠去, 整個人都沉靜下來。
任繹瞥了一眼那邊正襟危坐,明顯意識到自己先前的問題、正在反省的小姑娘,輕輕撚弄琴弦, 從指間流淌出來的琴聲越發和緩, 好似無言的安撫。燕爾也確實被這樂聲安慰到了,像是隻被揉了毛的貓兒,漸漸從一開始的正襟危坐放鬆下來,不多一會兒, 甚至都整個人趴到了桌子上。
一曲終了, 屋內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
燕爾仍舊保持著趴在桌上的姿勢, 惆悵地歎了口氣, “我哥說得沒錯, 我果然還差得遠呢。”
任繹去不這麽覺得,作為一個第一次進秘境的小姑娘,去的還是這種剛剛現世、誰都不知道內裏是什麽情況的秘境,燕爾的表現已經足夠鎮定。
這麽想著,任繹也確實如此開口“秘境中的情況誰都不知曉,有些畏怯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況且你又是第一次入秘境,像現在這般已經極好了。”
燕爾好像被這話安慰到了,臉上那明顯發愁的表情也一下子散了不少,不過轉眼之間她又像是想到什麽,撐起臉看向任繹“任大哥呢?任大哥第一次入秘境的時候也會像我這樣嗎?”
任繹“……”
任繹隻稍微頓了一下,就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進之前也會有點擔憂。”
畢竟是跟天命之子一塊兒下副本的劇情點,要操心的地方多了去了。
“唉?!!”
燕爾對這個回答似乎十分驚訝,甚至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點太過了,她漲紅了一張臉捂嘴,隔了一會兒才支吾“我、我……就是覺得,任大哥好像幹什麽都又冷靜又從容,從來不會有什麽大的情緒波動……”
燕爾還在支支吾吾,任繹則是強忍下拿出塊鏡子照一照臉的衝動。
他自問自己的表情還是挺豐富的,絕對不是個麵癱,怎麽就落的個“沒有情緒”的評價?他不理解。
燕爾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她也注意到任繹臉上那顯得困惑的神情。
小姑娘稍微抿了抿唇,不知道怎麽解釋那種感覺。
她想起了剛剛和任大哥一起去飛舟的船頭看的雲海。
飛舟置身於雲層之中,柔軟的白雲就在身側,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但是等到當真試圖碰觸的時候,卻又發現它又那麽遙遠,遠到永遠也無法抓住,
那一瞬間,燕爾下意識的抓住了身側人的衣袖。
任大哥給他的感覺就像是這雲一樣。
明明就在身邊,但當真要伸手的時候,卻無論如何都碰觸不到。
……仙人。
那是燕爾所能想到的最貼切的形容。
再一次的,燕爾對“任大哥終究會離開”這一點產生了無比確切的認知。
燕爾試圖留下點什麽,在這情緒的驅使下,她有點突然地開口,“任大哥有什麽覺得很高興很開心的事嗎?”
燕爾的話題轉得有點突兀,但是這年紀的孩子本就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時候,任繹也沒有多想。
不過高興的事……
對於一個打工人來說,最讓人開心的當然是“下班打卡前的五分鍾”和“雙休工作的周五”,就算是任繹也不例外。
他在這個世界呆了這麽多年,前後披兩個馬甲,終於迎來了任務快要結束的時候。
隻要按照劇情要求送出那塊同心玉表明心意、被天命之子一句“我們是朋友”委婉拒絕,接下來再完成自己最後的冤種行為——心灰意冷地將靈根換給天命之子“真愛”,就圓滿完成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工作。
事實證明,人不能太得意忘形,任繹在這整個世界線的任務都完成的順順利利的,但送玉的那一次差點翻了車。
天知道,當時蕭寒舟將那塊玉接過去,還誇了一句“這玉的質地確實極好”的時候,任繹的心情緊繃成什麽樣子。
——他接過去了?!他怎麽能接?!!!
任繹滿腦子被這句話刷屏,心跳都快蹦到嗓子眼兒了。
好在後續發展總算勉強扯回來了,說實話,任繹那會兒腦子裏麵已經轉了不下十個補救計劃,甚至都開始考慮要不要直接把人打暈、強行跳過這段劇情直接到結尾。
與此同時,另一邊蕭氏的院落。
蕭寒舟想起來了。
許是因為儀水習俗約定俗成的規矩,那日阿繹送的也是一塊凡玉,但是玉的質地卻要比今日那弟子手中的好上許多。玉質剔透,絲絲縷縷的紅色浸潤其中、或深或淺,明明是一塊凡玉,卻有幾分道韻其中,倘若假以時日興許也能蘊養成靈。
阿繹的眼光總是極好的。
即便是他常買一些隨處可見於修行無甚用處的東西,但是卻每一件都不是凡品。
蕭寒舟那時候並不知道同心玉的含義,他隻覺得阿繹心情像是格外好的樣子,大概在外麵遇到了什麽好事。若是以往他或許會詢問一二,再有一壇酒來,兩人興許能閑談半夜。
但是眼下想到要開口的事,他實在沒有那個心情。
就連那塊同心玉,也是匆匆接過、隨口讚了句便收了起來。
回憶到此處,蕭寒舟側邊抓著欄杆的手用力,竟生生的捏出一道掌印來。
要知道玄清宗的這飛舟大部分地方都是用的玄鐵木,是修界頂頂有名的堅固,在煉器中常用做防禦性材料,不靠靈力、僅靠著肉體力量就做到這一步,可見他這會兒用力之大。
那時候,蕭寒舟理所當然地以為,以兩人的關係遠不必再如此“普通”的回禮上斤斤計較。
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當時態度的輕慢。
而讓他此刻如此失態的原因,卻不僅僅止於此。
蕭寒舟憶起了自己接下來的話——
“阿繹……前些時日,我和盡流去秘境,盡流為了救我身受火毒,毒素侵入靈根,我請了九裏明的丹氏來診治。丹道友言,若是想要救人,需得他人靈根與之相易。”
他說完這一段話之後,稍稍停頓了一下,抬眼看過去。
對麵的青年臉上早就不複一開始的輕鬆,而是眉頭輕輕蹙起,神情有些緊繃地注視過來。
對方似乎因為他這一段話怔住了,那張可以入畫的麵容上的神色稍滯,但像是要壓抑什麽一樣、迅速地低下了頭。
蕭寒舟有一瞬看不見對麵人的神情,但是後者很快就重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已經恢複了平靜。
蕭寒舟確定阿繹理解了他剛才那話的意思,因為對方甚至都沒有讓他說出來接下來的話,而是主動詢問“我的靈根可以嗎?”
他緊接著就聽到對方平靜的、好像陳述事實一樣的語氣,“我是冰靈根,正好克製火毒,冰靈根乃是水係變異,與他的體質也相合……況且我又身負道骨,即便沒有靈根,也不影響修行了。”
任繹稍稍停頓了一下才補充的後半句話,聲音放得極輕、語氣也有些微妙。
但是蕭寒舟那時心情複雜,實在無暇這些細節。
他知道阿繹和盡流的關係淡淡,犯不著為後者做到如此地步,這會兒願意給出靈根隻能是因為他。甚至因為不想讓他為難,非但主動提議、還反過來說服他。
蕭寒舟嘴唇動了動,但是想到臉色慘白、眼中一片空茫的白盡流,他忍不住代入了當年深陷絕境、四下無援的自己,那句“不用”便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他覺得自己這時該說點什麽,他也試圖說些什麽,但是最後說出口的是,“阿繹,無論如何、你是我的至交。”
盡流是他的恩人,當年的恩情他一定會償還的。
但是阿繹是不一樣的,他們是至交好友。
兩人共曆生死走到眼下這一步,他們之間早已不必談及那些——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和阿繹共有的,就如他將蕭氏家主的印信交予對方時一般。
隻是這些話以言語說出來終究是太過淺薄,蕭寒舟想,他會一點點的將這件事證明給阿繹的。
但是對方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隻留下一份傳書,連見都沒有同他見一麵,就那麽離開了。
為何?為什麽就走了?
這個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沒被解答的困惑好像一下子變得清晰明了,明白到他連抗拒都顯得艱難。
蕭寒舟想到那日蕭之宇說的話,因為盡流住到主院、引得門下弟子諸多誤會,所以才有了後來的許多傳言。
這些流言蜚語,阿繹從玉雲鄉回來後,有沒有聽說過?
而他接了同心玉、卻不佩戴,反倒提起了盡流靈根之事,阿繹又會怎麽想?
……
蕭寒舟隻覺眼前一陣眩暈,身形都跟著搖晃了兩下。
他心下已經有了答案。
——是“條件”。
阿繹會覺得“救下白盡流”,是他收下同心玉的條件。
以阿繹的驕傲,必定不屑於做這種交換的。
所以換了靈根之後,才連他的麵都未見就一走了之;所以再見麵時,才這樣冷漠;所以才有了那日那一句“恭喜”……
蕭寒舟都忍不住想,阿繹待他還是太好了。
易地而處,倘若有人如此踐踏他的心意,別說“朋友”了,他就算沒有立時拔劍相向,也絕對從此恩斷義絕、陌路相向。
想到此處蕭寒舟隻覺胸腔一陣氣血翻湧,竟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他緩緩站直了身,腳步踉蹌地往外走去。
不行!
他得要去找阿繹將這事解釋清楚!!
隻是此刻他所能想到的理由,無論哪一個都蒼白無力極了。
告訴阿繹,他不知同心玉的含義?
儀水的習俗在東洲甚有名氣,便是武方一個從未去過儀水的外鄉人都對之有所耳聞,他在儀水城待了數年之久,怎會半點也不知?況且他那已經模糊的記憶裏,他曾被阿繹拉著,親自逛過城內乞巧節。
同阿繹解釋清楚,那些流言蜚語隻是謠傳,他將盡流安排在住院隻是權宜之計?
阿繹恐怕一開始也不相信,所以才那麽坦**地表明了心意。可是他……是他的作為印證了那些謠傳。
蕭寒舟忍不住生出些悔意,哪怕他當時能多解釋一句呢?
種種雜亂的思緒紛紛湧現,但是蕭寒舟卻清楚的知道他所恐懼的並非那些。
誤會畢竟是誤會,總有解開的可能。
他真正害怕的卻是阿繹的態度,那輕描淡寫、已然放下的態度。
阿繹真的“放下”了。
蕭寒舟意識到,這甚至是比“阿繹恨著他”還令他恐懼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