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轟隆!

天上打下來一道悶雷, 猛的下起了暴雨,這暴風雨來的突然, 風聲呼嘯著吹了進來。

窗戶吱呀晃動, 燭火劇烈的搖曳。

那閃電暴雨中將林傾白的臉色映的煞白,所有的恐懼和黑暗如同洪水,鋪天蓋地的將他淹沒溺死在其中。

林傾白呆立在原地許久, 才腳步艱難的一步步的走上前, 手指顫抖的將暗櫃中的木盒拿了出來。

木盒打開,裏麵是滿滿的都是書信和冊子。

林傾白的指尖冰涼,手臂僵硬到無法活動,他的手指緊握成拳,直到指尖恢複了一些熱量, 才從中拿出了一張書信打開。

上麵郗安遒勁的筆記赫然出現。

———上元燈會, 戌時,袁尚書,殺。

———是。

林傾白心口猛地被一記巨錘狠狠的撞擊,錘的他血肉模糊,心髒皸裂, 他感到窒息,嘴巴微張,胸口劇烈的起伏。

那個“殺”字映在林傾白的眼睛裏,漸漸泛起了血紅色,讓他想起那一日。

袁尚書笑容滿麵的與林傾白寒暄說話, 儒雅溫和,攜妻與子一同在上元節漫天的燈火中走向江邊。

最後........

最後他們一家人倒在血泊中, 麵目猙獰, 死不瞑目, 三歲的孩子哭著喊著卻再也見不到自己的雙親。

林傾白不相信。

這不可能.......

這怎麽可能!

郗安是他撿回家的孩子,郗安從六歲就跟著他!所有的好與不好都是林傾白教會他的。

林傾白教會了郗安要善良,要誠實,要心懷仁慈。

是他親眼看著郗安一點點的長大,在他的教導下一點點的變成如今頂天立地的大將軍。

六歲時的郗安還很調皮,他不懂事!不懂規矩!

他不會讀書寫字。

他甚至連吃飯都不會用筷子,而是沒規沒矩的用手抓著飯狼吞虎咽,像個小猴子一樣。

他就連看見肉湯都會沒出息的撲過去喝的滿嘴是油,用髒兮兮的袖子一擦嘴巴,然後沒出息的告訴林傾白,他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東西,能不能讓他再喝一碗。

隻有那些難以果腹的難民會如此!

隻有他們會如此!

夏侯爺是王侯世家,在潥陽城地位崇高,家境甚至比雲王府還要豐厚,他的孩子也自然是金枝玉葉,人中龍鳳。

郗安怎麽可能是夏侯爺家的嫡子.......

一定是出錯了!一定是出錯了!

事到如今,林傾白忽然又不相信了,他開始瘋狂的那些書信中翻找,妄圖找到其他的證據。

萬一這些是郗安在查蒼門案收集到的證據。

萬一這其中有誤會。

........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響徹了整個王府。

林傾白將木箱子所有的書信都翻了出來,白花花的紙被窗外的風吹的四處飛揚,似冬日的白雪般,而林傾白坐在那片雪地中,眼睛紅的似能滴出血。

所有都是.......

全部都是.......

郗安在信中寫下了被殺官員路過山路的時間,寫下了要殺害的官員住址,寫下了火藥庫輪班值守的時間.......

蒼門所犯下的案件,一幢幢一件件,全部都在這些書信中。

每一封都是郗安的筆記。

他下令殺,那邊的人回複是。

每一封都是這樣!每一封都是!

而在最後那封信上,那邊人稱呼郗安為——小侯爺。

.......

.

小侯爺.......

夏家的小侯爺........

林傾白呆望著那些書信許久,忽然開始笑開了。

他的笑的眼睛通紅,肩膀顫抖,信紙從林傾白的手指飄然而出,緩緩的落到地上。

恍若中他又想起來他與郗安的第一次相見。

寺廟之下,白雪皚皚,他救下來一個瘦弱的孩子。

那個孩子手裏揣著一個沾滿泥土的破包子,一路跟在林傾白身後,林傾白回過頭,孩子便小心翼翼的停住腳步,眼眸清澈的望著他。

那個眼神將林傾白看的心軟。

林傾白將手中油紙扇朝他的方向傾了傾,問他:“你的爹娘呢?”

孩子咬著下唇,小聲說:“我是阿姐帶大的,沒有見過爹娘.......”

“你的阿姐在哪?”

“前幾天餓死了.......”

“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

.......

他說他沒有見過爹娘。

他說他沒有名字。

可笑不可笑,夏府的小侯爺說他沒有見過爹娘,說他沒有名字。

殿外風雨交加,風聲呼嘯,雨聲傾盆。

殿內的書信被吹的漫天飄揚,一道閃電閃過,照在林傾白麵如紙色的臉龐上。

當年在寺廟在施粥的善人眾多,可是郗安偏偏願意放下所有的芥蒂與防備跟在林傾白身後。

林傾白當時天真的覺得這個孩子與他有緣,從未起疑的帶這個孩子回家,將他放在身邊,親自將他養大。

而他卻從未想過,既然當年的善人那麽多,郗安為何就偏偏心甘情願的跟在他身後?!

既然當日施粥的人那麽多,可郗安卻偏偏的要去偷那半個包子,在林傾白麵前被打的鼻青臉腫?!

又為何明明是丫鬟上前幫了他,而他卻偏偏若有所知的望向了林傾白?

如今想來,哪有什麽鬼緣分.......

不過是因為郗安早就知道林傾白是雲王爺,是最接近皇權的地方。

了不得啊。

夏家的小侯爺,夏侯爺的世子,當真得了夏侯爺的真傳。

了不得啊!

林傾白的烏發垂在肩頭,他笑著望著那滿地的白紙,指尖顫栗的撫過書信中郗安的筆跡。

在郗安征戰的三年裏,那些曾經讓他無比親切的筆跡,那些充滿了溫柔,充滿了關懷的筆跡,如今卻似厲鬼一般,從黑暗中撲來,將林傾白扼住了喉嚨,對著他沒有一絲一毫感情的說——“殺......殺.......殺......”

轟隆!轟隆!

兩道驚雷,將屋中唯一的燭火也吹滅了,林傾白一人坐在屋中,他忽然覺得好冷好冷,冷的就算是將他扔在火堆裏也暖不熱他半分。

他的手冷,腳冷,肩膀冷,心也好冷好冷。

他將自己縮成了一團,雙手緊緊的環抱在膝蓋處,眼淚順著眼角不斷的滑落了下來,滑進他的衣領裏。

十二年。

十二年.......

假的。

相遇是假的,感情是假的,就連郗安這個人.......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

大雨瓢潑,已經是深夜,道路上空無一人,雨水砸在地上,入耳之處皆是雨聲喧嘩,再無其他的聲音。

周侍郎撐著油紙傘走在路上,手中的傘被風吹的搖搖晃晃,雨水不斷的落在他身上。

又是一陣大風。

周侍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歎了口氣,扔

掉了手中被吹的破破爛爛的油紙傘,冒著雨快步的向前走。

忽然一把大手從後麵緊捂住了他的嘴。

周侍郎眼睛猛地瞪大,未等他掙紮,隻見身後那人在他脖頸處一揮手。

寒光一閃,幹脆利索的劃破了他的喉嚨。

血瞬間飛射而出,成噴射狀灑落在雨地裏。

周侍郎雙目暴出,嗓子裏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

僅是數秒,他便軟下了身子,目光晦暗的倒在雨地裏。

與此同時,劉尚書府中大門緊閉,不斷的有尖叫聲響起,尖叫聲被埋沒在磅礴的雨聲中,鮮血順著大雨,衝刷在草地上。

最後尖叫聲漸漸的散在雨中,再也聽不見了。

劉尚書手中抱著兩本書,在巷子裏跌跌撞撞向前跑。

他的發絲淩亂,臉上糊的都是血,跑的腿軟腳軟,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手忙腳亂的掙紮著想要站起來。

巷口的幾個黑衣人一個閃身便跟了上來。

一共有八個人,他們手拎滴血彎刀,穿著黑色夜行服,臉上帶著黑麵巾,幾乎快要融入身後黑暗的雨夜中。

劉尚書緊緊的將書冊擁在懷中。

他坐在地上身子不斷向後退,抖著聲音,撕心裂肺的喊道:“我知道了!我什麽都知道了!讓你們主子出來見我!我有話要說!”

“讓你們主子出來見我!”

“我有話要說!!!”

這時候黑衣人紛紛側過身,緩緩讓出來一條道。

從雨中走出來一人,那人身材高瘦,穿著棕毛雨蓑,帶著一個大鬥笠,黑暗中瞧不清眉眼,雨水不斷的打到蓑衣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踩著雨一步步走到劉尚書身前,雖是並未配備刀劍,可身上卻散發著比周圍人要強百倍的攝人氣勢。

劉尚書的手撐著雨地,不自覺的挪動著身子後退。

那人走到劉尚書的身前,抬手將鬥笠掀開,看著劉尚書聲音悠悠的說:“劉尚書,好久不見。”

雨夜太黑了,劉尚書拚命的仰著頭,想要看那個人的臉。

一道閃電打過,照亮了男人的麵容。

劉尚書的眼睛驟然瞪大,瞪的幾乎眼角開裂,他顫抖的抬起手,指著那人說:“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果然是你!!!”

劉尚書嘶吼出聲道:“郗安!我們一家到底什麽地方得罪你,你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他痛苦的錘著地麵,眼淚簌簌的往下掉,一雙眼紅的如血一般,吼道:“我的夫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還未滿十歲啊!你為何要治他們於死地!你為何要殺了他們!”

“你到底是誰!為何如此心狠手辣!!!”

郗安居高臨下的站在雨中,笑著說:“什麽地方得罪我?我那日聽你說,你參與過夏家滅門,所以你手上有沒有夏家的血?可曾踩過夏家人的屍體?可曾揮刀殺過夏家的人?當年將我阿姐拖在馬後時,你可曾念過她也未滿十歲?!”

說完郗安目光一利,抬腳踹到了劉尚書身上,將他踩在地上,刀抵在他的脖子,他咬著牙狠厲道:“一報還一報,你活該!”

劉尚書被踩的胸口喘息不得,他在雨地中奮力掙紮了兩下,方才的悲傷和怒氣再也發不出來了。

雨水不斷的打在他的臉上,甚至連眼睛都難以睜開,他聲音艱難的說:“此事我隻與雲王爺說過,你在外麵偷聽.........”

郗安噗嗤一聲笑了:“何來偷聽,我五感皆敏,你說的話自然就入了我的耳。”

說完郗安也不多廢話,提起刀就要殺了他。

劉尚書看見他手中的寒光,竭盡全力的掙紮起身

子,拚命的大聲道:“你如今殺了我,你就不怕到時候你師父知道你就是蒼門之人,他會怎麽看你!他會不會恨的殺了你?!”

郗安聞言倒真的是頓住了手中的動作。

他壓低了身子,距離很近的望著劉尚書,那雙眼睛黑寂的猶如這深不見底的夜,令人生畏。

忽然郗安冷笑了一聲,說:“他殺了我?你覺得他殺的了我?或者說......他舍得殺我嗎......”

說完郗安用劍鋒挑起了劉尚書的下巴,劉尚書嚇的下巴顫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隻見那刀鋒輕輕一轉。

熱血噴灑而出。

-

深夜醜時,雨下的愈發的大,郗安回到了王府。

方才劉尚書一家剛被殺,對於郗安而言目前最正確的做法便是隨便尋個不起眼的住所,待到風平浪靜再出來。

可每次郗安殺了人,嗅到了殺戮的氣息,渾身的血都叫囂著沸騰著,令他心中暴躁,不受控製的想要再多殺幾人。

每當這時他隻有回到王府,才能漸漸的平複這種嗜血的情緒。

此時夜太深,王府大門緊閉。

郗安走到了王府的圍牆後麵,將身上沾滿血的蓑衣和鬥笠扔在了小巷子裏,在雨中跑了兩步便輕盈的飛身上了圍牆。

王府內早已熄了燈。

郗安便在這一片黑暗中走回自己寢室,一路寂靜無聲,然而剛踏入院中他便猛地頓住了腳。

郗安警惕的環顧了四周,手掌一翻,露出了手中的暗器,一把寒光逼人的飛刀。

在滂沱的雨聲中,院中四下無人,隻有無盡的黑夜。

郗安放慢了腳步,一步步的走到了殿前,抬手將殿門推開。

大門發出了吱呀的推門聲,殿中一片黑暗,再也看不見其他。

郗安輕聲向裏麵走,忽然腳下踩到一個東西。

他的腳步一頓,緩緩的抬起腳,垂眸往下看。

地上是一張信紙,上麵的墨水早已被雨水浸的暈開,辨不清字跡,可即便如此,郗安的臉色還是瞬間一冷。

於此同時殿內另一邊傳來了輕聲的動靜。

郗安轉過身大喝了一聲:“誰!”

話未說完,袖中的柳葉刀便已經疾馳飛出。

又是一道劈天見日的閃電,照亮了半麵夜空。

在那寒光一瞬中,郗安看清了,是林傾白端坐在案幾前,他一襲白衣遮地,正麵無表情的望著他。

即便是那銳可削泥的柳葉刀朝他麵部飛出,林傾白也神色不變,不退不讓,隻是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郗安卻是瞳孔一縮,臉色驟變,他大喊了一聲:“師父!”

下一秒郗安便兩步狂奔上去,一道閃身,撲倒在林傾白身上。

繼而便是噗嗤一聲,那把柳葉刀正正的插入郗安的右肩。

二人紛紛倒在地麵上,郗安重重的壓在林傾白身上。

肩頭的血飛灑而出,郗安卻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他生怕壓痛了林傾白,立刻將手撐在雙側直起身子,急切的望著林傾白問:“師父,你有沒有事.......”

後麵的聲音戛然而止。

二人的距離很近,郗安看清了林傾白那雙漂亮的眼睛,那雙原本望著他應該滿是溫和的眼睛,此時卻冷若冰霜。

林傾白冷聲問他:“你是誰?”

郗安撐著地的手猛地一緊,用力到骨絡從手背處爆出。

“你是夏景陽.......”

林傾白的聲音又低又啞,開口便是撕心的痛苦與無助,眼睛也逐漸泛起了紅色。

郗安又是良久的沉默,在林傾白那蝕骨的目光,他心中竟然生出

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

他說不清那是什麽感受,令他彷徨,猶豫。

他一向敢作敢當,隻是這次他下意識的避開了林傾白的目光,沒有回答林傾白的問題,而是緩緩的坐直了身子,轉過身點燃了案幾上的燭火。

燭火一燃起來,四周看的更為真切。

牆邊的衣櫃大敞,暗櫃也被找了出來。

滿地的信紙飄灑,大雨從敞開的大門處漫進來,將信紙濕答答的黏在地上,原本整潔的房間,此時卻狼藉不堪。

地上散落的每一封書信,都是郗安的每一個命令,都是被鮮血染紅的人命。

燭火在風中搖擺。

“這些人都是你殺的,是嗎........”林傾白繼續問。

既然林傾白都看見了,那郗安也無話可辯。

郗安沉沉的應了一聲:“是。”

“你還想要什麽?”

“........”

“想要整個阜朝?”

“........”

望著郗安那沉默不語的臉色,林傾白的心一點點的沉入了泥埃裏。

他緊咬著下唇,將下唇咬出了血,血染紅了他的唇,唇部的疼痛令他腦袋發蒙,然而這些痛卻依舊不如他心髒疼痛的萬分之一。

他痛的快要窒息了。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還是想要等郗安的回答。

隻有郗安親口將那個答案說出口,懸在他心上的長劍才能落下,一劍將他刺死,他就再也不用煎熬了。

郗安答:“是。”

林傾白顫抖的閉上了眼睛,半響他一字一句的對郗安說:“我,不是你的師父........”

一直以來都無動於衷的郗安,聽見這句話卻是瞳孔猛縮。

他轉過頭望著林傾白望了許久,問:“為什麽?”

“........”

郗安沒有得到答案,便有些急切了,他眼睛中血絲赤紅,死死的盯著林傾白繼續問:“師父,為什麽?!”

“........”

郗安朝前傾著身子,試探的問道:“師父,你是怕我推翻了皇上,你便不能再做王爺嗎?”

“你放心師父,我可以給你!”

“若我登位,什麽權勢地位,我都可以給你!”

“當今的皇帝疑你,可我不會!”

“師父,到時你要什麽,我便給你什麽!那時沒有人再敢命令我們!沒有人可以讓我們下跪!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這樣不好嗎?!”

郗安聲聲句句的承諾卻都似一把刀,割在了林傾白心上。

說到最後,郗安忽然又放輕了些聲音,他抓住了林傾白的手,似哀求般小心翼翼的問:“師父,即便是如此,你還會怨我嗎.......”

郗安現在就像是他小時候般,想要討要一個喜愛的玩偶,可憐巴巴的露出黑黝黝的大眼睛,跟個小狗一樣,滿眼的哀求。

林傾白總是會在他這般澄澈的眼睛中心軟,最後妥協。

可是這次林傾白咬緊了牙齒,眼睛紅的似含血般瞪著郗安。

“這些我都不要。”林傾白從郗安的手中抽出手,聲音生厲道:“這江山是白家的江山,是皇上的江山,你為何事到如今還執迷不悟!”

郗安空懸的手抖了抖,眸中的閃光漸漸暗了。

“.......執迷不悟?”

他低聲地重複著這句話,反問道:“師父,我不明白,我執迷不悟在哪裏?”

“師父,哪個朝廷改朝換代不是踏著累累白骨上位的,當年你們白家,不也是踩著屍骨登上來的嗎?為何他們就是對?我就是錯!我究竟執迷不悟在哪

裏?”

林傾白的手緊握成拳,他被郗安這番繆言氣的堵了心,怒聲道:“當年乃是亂世!家國破裂,皇帝昏庸無能,亂世必起,這乃亙古不變的定律,而如今呢,海晏河清,皇帝是一代明君!這是多少年多少人守衛邊關,踩著多少先人的屍骨才換來的!而你呢?偏要打破這一番盛世!偏要攪弄的烽煙再起,民不聊生!我且問你,你究竟是為民?還是為己!”

林傾白從未用如此大的聲音說過話,他這話說完,殿中一片寂靜,那盞燭火在二人中忽明忽暗。

晦暗的暖光映在郗安五官深邃的臉上,郗安卻忽而笑了,他聲音淡淡的說:“........當年那些人視我性命為螻蟻,他們的命,於我何幹?我隻為己。”

林傾白被他氣的渾身顫抖,抬手一巴掌扇到了郗安臉上。

這麽多年來,林傾白從未這樣打過郗安。

這次林傾白扇的極重,他的手垂在身側,手心火辣辣的發燙,指尖細細顫抖。

郗安被扇的眸色黑寂,側著臉一言未發。

林傾白卻痛的紅了眼睛,低聲的罵著:“亂臣賊子,狼子野心.......我教過你......為臣者要心懷天下,心係百姓!夏家當年本就做錯了,本就是叛臣,那你現在呢........難道要全天下的人,都為了你們夏家陪葬嗎!”

郗安的臉瞬間紅腫起來,他的眼眸陰沉,半響才低聲說:“夏家本就是叛臣........所以師父你也和其他人一樣,覺得夏家該殺,我就該無父無母?我也該死在那場紛爭中嗎?”

郗安聲音不大,卻字字珠璣,林傾白被猛地戳中了心口,不知該如何應了。

郗安緩緩的抬起頭,他望著林傾白,眸中泛著血紅的狠意,繼續道:“何為忠?!何為佞?!何為叛賊?!何為狼子野心?!何為亂臣賊子?!當年我們夏家全家被滅門,鮮血灑滿了整個潥陽城,上至八十老人,下至懷中孩提,無一幸免!他們拎著我阿娘的人頭掛在城牆上,我們全家人的命被天下人當笑料,師父如今卻都覺得這是活該!”

“為何當時沒有人告訴過他們,要仁善!要手下留情!要得饒人處且饒人!”

“全天下的人都覺得他們是對!那是不是隻要我贏了這場博弈!是不是隻要是我踏上了王位!那些被我殺的人他們也是活該?!”

林傾白望著郗安含血的眼睛,手指將掌心摳出了血印,血滲入了他的指甲中,而他卻連半分的痛都感覺不到。

他望著眼前的郗安,隻有怔然與恍惚。

一時令林傾白辯不清,究竟那個才是他?

是那個曾經在他麵前善良溫和,冒險從山上撿回流浪狗的郗安........

還是如今這個欺他、瞞他,手中沾滿鮮血,如同瘋魔一般,依舊不肯悔改的郗安........

林傾白不明白,當年被他從小帶到大,由他一點點教著讀書,學著識字的孩子,會變成如此。

到了最後的最後,郗安心中所想,所知,所感,卻皆與他背道而馳。

半分都由不得他.......

林傾白眼眸中含淚,他啞然的望著郗安,嘴巴張了張,卻隻是覺得無言。

最後他閉上了眼睛,其他的不願多說半句,隻是啞聲的說道:“就算他們有錯,都已經無法挽回.......我已經將你的身份寫在信中,交給了我的一個密使,隻要我一聲令下,那封信隨時會交到皇上手中........”

林傾白說道這裏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艱難的繼續道:“若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林傾白終究是心軟,即便是一直以來他都在查蒼門之案,對蒼門恨之入骨。

即便是他知道了郗安的身份

,知道了郗安一直都在騙他,知道郗安手中沾染的殺孽。

可那個人是郗安.......

他依舊想讓他改過。

郗安聽聞這句話,卻是目光一冷,他不敢置信的望著林傾白,問道:“師父,你要將此事告訴皇上?”

“........”

“若是告知了皇上,我會被斬首,你也會收到牽連,即便是如此,師父還是要向著皇上嗎?”

林傾白緊咬著下唇,道:“你做錯了事情,便要受到懲罰。”

郗安目光更冷了,他的眼中再無曾經半分的純善,而是沉的似深不見底的穀底。

他緩緩直起了身子,就這樣目光生冷的望著林傾白許久,忽然他低下頭笑了一聲,說:“師父當真是大公無私,鐵麵無情。”

“.......”

“隻是我不如師父生的好,出生就是皇族世家,萬人捧著長大,我六歲之時被抄滿門隻餘我一個,我做不到師父這般的舍己為公。”

說完郗安臉上的笑意猛地沉了下來,抬起手拍了兩下。

隻見殿外的雨中忽然閃過幾道黑色的人影,隨後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出現在雨中。

他手中拎著一個人,那人身子虛軟,下身躺在雨地中,像是拖著一具死屍般拎進了大殿。

林傾白望著被拖在地上那人,身子一抖,渾身冷的僵硬。

........

世人皆知雲王爺精於謀劃,他提防過身邊所有的人,懷疑過朝中所有的大臣。

卻獨獨沒有提防過他的小徒弟——郗安。

郗安小的時候林傾白教他兵法,教他什麽叫誘敵之術。

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郗安把這些全部都用到了他的身上........

隻見郗安揮了揮手,黑衣人便將地上那個人拖在了他的身側。

拖在地上的人早已經被打的滿身傷痕,頭無力的垂下來,麵目難辨,嘴巴微張,嘴角不斷的流出血水,前胸處還有一道刀劍的傷痕,割的劃破衣衫,血肉模糊。

郗安抬起手,鉗製住了那人的下巴,將他傷到幾乎看不清真容的臉扭到林傾白的眼前,問道說:“師父,這是你的密使嗎?”

“.......”

郗安挑了挑眉,又從那人的衣兜中拿出一封書信,問林傾白:“師父,這是你的密信嗎?”

“........”

望著林傾白泛紅訝異的眼眸,郗安笑了笑,他的中指和食指夾著那封書信,在林傾白怔然的目光中將它放在燭下。

燭火燃到了紙上,一束火光猝然在林傾白和郗安之間亮起,照亮林傾白麵色蒼白的臉頰,也照亮了郗安麵容陰冷的麵龐。

直到那一張紙燃成了灰燼,火光熄滅,郗安才湊近了些,笑著輕聲對林傾白說:“師父,今日之事我想告訴你,如今我想要的,你什麽都阻止不了。”

說完郗安目光一厲,對著外麵大喊了一聲:“來人!”

沒多時王府的侍衛統領便大步的走了進來,他連看都沒有看林傾白一眼,畢恭畢敬的對郗安行禮道:“郗將軍。”

郗安望著林傾白,聲音冰涼的發號施令:“雲王爺近日身體不適,得了傷寒,需要在府中靜養,為防止傳染,從即日起雲王府任何人不得踏出王府半步!若是有人敢違我命令,不用請示,直接殺無赦!”

“是,郗將軍!”

林傾白望著眼前這一幕,忽然就輕聲笑了起來,他笑的眼睛泛紅,眼角濕潤。

他一向自覺聰明,算天算地,竟然不知道在何時,郗安早已將他身邊的每一股勢力都歸於他掌下,將他所有的權位都抽幹抽盡,在他無知無覺中早就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

空殼子。

這裏是雲王府,可是雲王府的統領竟然奉郗安為主。

而他卻被囚在府中,一舉一動皆由不得他。

林傾白的手指垂在身下,指尖狠狠的纏繞著踏墊上的一根絲線,將他的手指勒的青紫紅腫,陣陣刺痛。

待到郗安揮袖要走時,林傾白忽然停住了笑,低啞的開口:“.......一直以來你都在有圖謀的靠近我,從你六歲開始,對嗎?”

郗安頓住了腳步,沉聲的應著:“對。”

明明是已經知道的答案,林傾白卻還是想要問的再清楚一些:“你利用我,利用你的婚姻,利用瑉公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是你不能利用的?”

“沒有。”

林傾白垂下頭,低低的笑了說:“好啊,好.......有勇有謀,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好徒弟。”

郗安冷著臉向殿外走,卻在要跨出殿門時忽然又頓住了腳。

他修長的身影映在黑夜的漫天大雨中,雙手緊緊的握成拳,似在竭力的隱忍著什麽。

就這樣過了半響,忽然他聲音低啞的開了口。

“既然你知當年慘烈,那你為何沒有問過一句,當年我是怎麽活下來的........”

林傾白一怔。

郗安卻並未等林傾白回答,大步的走入了雨中。

林傾白呆坐在案幾前許久,久到他看見案幾上滴落了水滴。

他擦了擦眼睛,抬手捂住了臉,無可抑製的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