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師父, 我回來了......”

郗安在林傾白身前,低聲這樣說道。

郗安長高了,長得很高。

十四歲的時候, 他的身量和林傾白差不多,而如今他站在了林傾白身前, 下巴正好越過了林傾白的頭頂, 比林傾白足足高了一頭。

少年時郗安臉上那點嬰兒肥也沒有了,他的目光淩厲,下顎骨線條分明, 已經是男人成熟的模樣。

好像變了又好像一切都沒變。

他站的位置距離林傾白很近,呼出的熱氣在林傾白的臉頰縈繞,吹的林傾白臉頰發燙。

林傾白垂下了眼睛, 眼睛望著地麵, 麵上依舊是淡淡的模樣, 心下卻早已兵荒馬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時旁邊的宦官走上前,將手裏的一道聖旨遞到了林傾白身前, 道:“雲王爺, 念旨吧。”

林傾白這才回過神來, 抬手接下了皇旨。

郗安向後退了兩步,揮開身上的衣袍鎧甲, 在京城無數百姓麵前, 單膝跪在了林傾白身前。

而後他身後的萬千將士也紛紛下馬跪地,那黑壓壓的一片, 足有壓雲見日之勢, 隻叫氣勢恢宏。

身後的百姓和朝臣也是無一人做聲。

由王爺親自念出皇上的聖旨, 這是阜朝從開朝以來從未有過的先例。

林傾白身材清瘦, 一人立於城門口,身著一襲白色的衣袍,衣袖擺動,頗有一番清淡的仙氣,而肩上輕揚的深紅披風唯是綴上了一抹色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明威將軍郗安,驍勇善戰,赤膽忠心,戰赤熯大捷,以安社稷,護潛州有功,朕甚嘉之,其加封鎮軍大將軍,統兵南營,欽此。”

郗安雙手高舉,沉聲應道:“臣郗安,接旨。”

林傾白兩步上前,將聖旨放到了他的掌心。

“謝,王爺。”郗安將聖旨緊握在手。

“恭喜郗大將軍!!!”

“賀喜郗大將軍!!!”

那一瞬,朝臣紛紛躬身道賀,周圍的百姓議論的聲音哄的一聲就炸開了。

在朝臣齊天的恭賀聲中,百姓紛紛說道:“是鎮軍大將軍啊!郗將軍十八歲就是鎮軍大將軍了!”

“並且還統領南營,這下皇上是將半個京城都交到郗將軍手裏了。”

“大驚小怪什麽,人家郗將軍在潛州領兵十萬戰赤熯,說不定壓根沒將南營放在眼裏。”

“郗將軍是少年英才,十四歲就出征潛州,敢於那赤熯相拚,這番的驍勇,封為鎮軍大將軍也是應得的!”

“是啊,當年多少的將士奔赴潛州,都未能收服赤熯。”

......

有的人覺得郗安年少還需曆練,一步得到如此封賞有些太過。

而有些人卻認為這些都是郗安應得的,隻能說明皇上重用賢才乃是一代明君。

這也是皇上特意安排林傾白在城門口當著萬千百姓誦讀聖旨的原因。

而莫管身後聲如何的大,林傾白卻宛如沒有聽見一般,他甚至連聖旨都沒有念到心裏去,隻是心中恍惚的厲害。

他垂眸望著郗安接過聖旨,站起身跨步一步走到他的身前,像是往時一般扶著他的手腕,將他扶到了馬車前。

與以往不同的是,郗安此次卻不能同林傾白一同上馬車,隻能望著林傾白一步步的踏上馬車。

林傾白站在車台上,回眸望向他。

郗安立於馬車下,恭敬的拱手行禮道:“請王爺先行前往皇宮,臣駕馬隨王爺之後。”

林傾白的手在袖袍裏微微一顫。

郗安的聲音也變了許多。

四年前臨行時,他的聲音還帶

著少年的清亮,而如今他的嗓音低沉。

在殺場上的這些年,將他身上的孩子氣磨光,光潔的皮膚磨糙,聲音也被磨出了獨屬於男人的低沉成熟。

聽見郗安的聲音,林傾白感覺自己細嫩的心髒,似在沙子裏輕輕的滾過一般,癢癢的,引得他心尖發麻發顫。

林傾白喉結滾動來一下,淡聲說“好”,便掀開車簾進了馬車。

這一路走的十分的熱鬧,城裏的百姓為了一睹郗將軍的風采,紛紛擁堵到了街上,人擠人車擠車,林傾白的馬車被堵停了好幾次。

侍衛勸阻無果,又不能動武,連馬夫都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讓一下!讓一下!”

“諸位!請讓一下!”

“麻煩諸位讓一下!!!”

林傾白坐在馬車裏,聽見外麵刺耳嘈雜的聲音,卻並未掀開簾子去看一眼。

“郗將軍!是郗將軍!”

“郗將軍果真如書中畫的一般英俊!”

“怎的你心動了?郗將軍可還未曾婚配過啊,哈哈哈哈哈哈!”

——這是女子嬌羞的聲音。

“爹爹,郗將軍好英勇威風啊,我以後也想要這樣。”

“那你還不多多習武,多多讀書,郗將軍小時候就天天在私塾中念書,有時候刻苦的還常常忘了吃飯的時間,你多學一學郗將軍!”

——這是孩子稚氣的聲音。

林傾白聽到這裏,不自覺的輕笑了一聲。

郗安何曾有過刻苦的時候?

他一向坐不住,除了讀書不行,下水摸魚上樹偷蛋他幹的是一個比一個精湛,讀書的時候不知道偷溜出去多少次,引得林傾白每日都跟著操心。

車外鞭炮鑼鼓聲陣陣,時不時還有花束誤砸進了林傾白的馬車裏。

林傾白忽然就想起了郗安六歲的那一年,他問郗安以後想要做什麽?

郗安那時還小,他一仰腦袋,興致勃勃的說道:“師父,我想要做大將軍!”

“為何想要當大將軍?”

“當將軍威風啊!上次你帶我去看楚將軍班師回朝的時候,他穿著一身亮晶晶的盔甲,坐在大馬上,身後跟著好多好多的士兵,所有的百姓都在為他歡呼,我也想像他一樣。”

“僅是這些?”

“恩......也不全是。”郗安撓了撓頭,支支吾吾的說:“以後我長大了,還想要保護師父,若我武功很高,做了大將軍,肯定就可以保護師父了.......”

而如今郗安已經做到了。

他也如當年的楚將軍一般,甚至比楚將軍更甚。

戰士班師回朝,英勇的戰績傳遍阜朝上下,而郗安騎在高頭駿馬之上,身後跟著上千的士兵,所有的百姓都在為他歡呼,滿城的花束都在為他盛開。

他是阜朝的大英雄。

.......

“王爺,皇宮到了,請您下車。”

不知過了多久,車外的聲音打斷了林傾白的思緒,林傾白睜開眼睛,鬆開了雙手緊握的手。

掌心裏早已滿是汗,林傾白汗水擦拭在膝蓋上,站起身走下了馬車。

馬車早已進宮,停在了宮殿前的空地上。

林傾白下意識的回望過去,他的馬車後早已沒有了郗安的軍隊,隻是寥寥幾輛馬車。

林傾白心裏猛地空了一塊,卻也明白郗安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日。

之前他不過是林傾白的一個小徒弟,可以時時刻刻跟在林傾白身邊,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而如今他是可以和林傾白平起平坐的大將軍,手握兵權,深得民心,就連皇上都要對他客氣三分。

今日他是這場宮宴的主

角,需要身披鎧甲由正殿進門,麵見聖上,而後再來到餐宴大殿。

這些都是與林傾白不同。

林傾白眸色淡了些,隨著下人一同進了宮殿。

到了午時,眾臣都已經就坐,皇子公主也都坐在上座,皇上從後殿走出,殿內瞬間一片寂靜。

郗安是最後走上了大殿的。

他在所有人的矚目下對皇上行禮之後,坐到了林傾白的對麵,首臣的位置上。

皇上今日心情很好,他舉起酒杯,笑著對眾人說:“今日是郗將軍歸朝的日子,郗將軍的戰績赫赫,我就不用多說了,今日這杯酒我率眾人舉杯,敬郗大將軍大勝歸朝!”

“敬郗大將軍大勝歸朝!!!”

眾人之聲緊隨其後,慷慨洪亮,舉杯共敬郗安。

郗安舉著酒杯,沉聲道:“謝陛下。”

待眾人都喝完了杯中酒,在宦人的高呼聲中,這場宴會正式開始。

歌女舞女走上了殿內,氣氛瞬間熱絡無比,樂曲曼妙,眾臣之間推杯換盞。

郗安自然是所有人圍繞交談的中心。

林傾白沒有再飲酒,隻是坐在位置上,眸色清淡的望著對麵。

郗安不光是長大了,在軍中這幾年,酒量也是見長。

不斷的有大臣朝郗安敬酒,說上一些恭維奉承的話套近乎,郗安皆是笑著應對,不一會就幾杯烈酒下肚,卻未見半分醉意,依舊是眸色清醒,於平時無異。

反倒是那些敬了酒的大臣們,身板搖搖晃晃的,瞧著似有些醉了。

林傾白垂眸夾菜,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幾道議論的聲音。

“哎,我還是第一次見郗將軍,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體態魁梧的猛士,沒想到今日一見,倒是頗有一番翩翩公子的模樣,真好看。”

林傾白側目,餘光看見幾個公主正在小聲的議論。

那些公主還年少,正是懷春的年紀,幾個人不斷的朝郗安的位置張望。

“怎麽,你若是喜歡,要不讓父皇給你指個婚,父皇必然允準。”

“哎呀!莫要胡說了,郗將軍是朝中重臣,父皇才不會允我們胡鬧。”

“怎的是胡鬧,你便說你心儀他,非他不嫁!他雖是重臣又如何,讓他當個駙馬爺,一腳就踏入了皇家,怎的不是便宜了他。”

這話說的那公主臉一紅,連忙朝一旁久未出聲的公主身上推脫道:“我還年少,配不得郗將軍,靜姐姐倒是和郗將軍年歲相當,很相配。”

晴公主是當朝皇上的嫡女,地位崇高,容顏姣好,與方才那些妃妾之女乃是雲泥之別。

而她如今已經十六,正是待嫁的年歲,傳言皇上也正在為她覓合適的夫郎。

那晴公主卻撇過頭,幹脆的說:“扯我做什麽?我又不喜他。”

眾人一愣,循著晴公主的目光望去,正瞧見了坐在對麵的越輝。

越輝就坐在郗安身下一階的臣位。

楚將軍一去世,越輝就掌握了楚將軍在朝中的所有勢力,加之他本就有勇有謀,如今也是朝中難得重臣英才。

但是與郗安身邊的喧鬧不同,他隻是一人坐在位置上,脊背挺的筆直,抬手夾菜,身前的美人曼舞看都不看一眼。

眾人都知道越輝性格冷硬,跟個冰塊一樣。

之前國宴上越輝也是個大紅人,不斷的有人上前恭迎敬酒。

可誰知越輝這個人軟硬不吃,莫管什麽好言好語,他連應都懶得應一句,大臣們連連在越輝這裏吃了幾回閉門羹,如今已經再無大臣願意與越輝交談客套,周圍自然是冷冷清清。

瞧著晴公主在望著的人,身後的一個小公主噗嗤一聲笑了,道:“我怎麽忘了,靜姐姐早已心有所

屬,莫說是一個郗將軍了,就算再來個李將軍,嚴將軍,靜姐姐也是不喜的。”

這一番話倒是說中了晴公主的心思,晴公主的臉一紅,連忙別過了臉,壓著聲音說:“胡說八道!”

那個公主卻是鬧得開心了,反倒是沒輕沒重的對比了起來:“我覺得也是,郗將軍雖好,但是太鋒芒畢露,更何況如今他風頭正盛,京城多少姑娘都盯著他,不安全,而越將軍瞧著內斂了許多,年歲也比郗將軍大了三歲.......”

公主還沒有說完,話音就戛然而止,她看見林傾白回過頭,正望著她。

林傾白的目光中依舊是清清淡淡的,瞧著沒什麽情緒,卻另小公主身上陣陣發寒。

“皇......皇叔。”公主連忙低下頭。

周圍的幾個公主一怔,也都垂下頭,喊道:“雲皇叔。”

林傾白點了點頭,淡聲的說:“今日是皇上迎郗將軍歸朝的國宴,諸位公主說話要多加斟酌。”

說完林傾白又悠悠轉過身,扶袖拿起茶盞飲了一口,似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可那幾位公主都是一身的冷汗。

或許是這四年來郗將軍的風頭太盛,以至於他們都忘記郗將軍的背後還站著雲王爺這尊大佛。

雲王爺與其他的皇家貴族不同,他手握重權,是皇上的親弟弟,一手輔佐皇上登位,平日裏又不愛喜笑,就算是皇子公主見到了他,也都會畏懼幾分。

這一下再也無人敢多說半句話。

宴會之上,林傾白雖與郗安相對而坐,中間卻隔著寬廣的大殿,以及不斷的起舞的歌女舞女。

郗安又忙於應對皇上和眾臣。

如此宴會上的兩個時辰,林傾白和郗安四年未見,卻也未能說上一句話。

到了亥時,大臣們也都喝的差不多,宴會便也散了。

周圍的人陸陸續續的退下了,皇上叫住了郗安,有話要與他單獨聊聊。

林傾白也不便在殿內停留,??被宦人攙扶著走出了宮殿,一路上了馬車。

駕車的下人問:“王爺,是否回王府?”

林傾白掀起車簾,又朝大殿望了一眼。

馬車停的有些遠,隻能看見遠處金碧輝煌的大殿,台階上長明的燭火,卻看不清殿內的情形。

林傾白放下了車簾,說:“再等一等。”

這一等又是兩刻鍾,寒風不斷的從車簾外吹進來,林傾白手中捧著暖爐都漸漸變的冰涼,前方的大殿卻還未見來人。

馬夫又問道:“王爺,時辰不早了,外麵有些冷,我們要不要先行回府?”

林傾白又朝著窗外望了一眼,手指捏緊了車簾說:“再等等。”

又是一刻鍾,車外的下人也有些站不住了,林傾白瞧著遠處的大殿,眸色黯了些,這才坐回到位置上說:“回府吧。”

回到了府上,府上早已被下人們裝扮的喜氣洋洋,隻為了迎接郗安回府。

蓮姨涼瑤楚還有其他的下人一早就候在了府門口。

馬車停在府門口,車簾打開,林傾白從裏麵走下來,立刻有人上去攙扶。

眾人翹首以盼,卻再也沒有從馬車裏看見另一個人的身影,瞧著林傾白興致不高,大家想問卻又不敢問。

蓮姨扶著林傾白回到了臥房裏。

林傾白洗漱後,蓮姨剛要將案幾上的那一盞燭火吹滅,林傾白卻忽然出聲:“先留著吧。”

蓮姨一頓,不解道:“王爺天已經晚了,你今日操勞了一日,該早些歇息了,有什麽事情明日再辦也不遲啊。”

林傾白卻依舊道:“先留著。”

蓮姨知林傾白的性格,林傾白平日雖是對什麽都淡淡的,像是不論何事

都入不了他的心,可若是固執起來,也是無人能動搖半分。

就像是幾年前郗安出事,林傾白雖是不哭不鬧,跟個無事人一樣,卻愣生生的是在佛寺中跪上了一個月,將自己跪的半條命都快沒了,這才將他的寶貝徒弟給盼了回來。

蓮姨不再多語,留著那盞暗燈躬身走出了臥房,將殿門合上。

殿內空**寂靜。

林傾白躺在**望著屋頂的牆壁,隻覺得心中焦躁難安,睡也睡不著,卻又不知道燥結在什麽地方。

他索性就坐起了身,拿起放在床邊的木盒,小心翼翼的打開,從裏麵拿出了一封信。

那是郗安寫給他的回信,早一些的書信紙張已經泛黃,林傾白想著能不能像以前一樣,看一看這些信或許就能睡著了。

可是這一次與往時又不同了。

他望著那些信件,不僅沒有絲毫的困意,反而心中的焦躁愈演愈烈,激的他手心都冒出了層層的汗,將信紙染的濕漉漉的。

林傾白意識到後,立刻放下了信件,擦了擦手掌的汗不再多去觸碰一下,隻是垂著眼眸望著信件發呆。

夜已經深了,忽然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砰砰砰。

敲門聲並不大,像是怕驚擾了林傾白一般,隻是敲了兩下。

林傾白卻是一驚,他抬起頭,連問一下都沒問,一把拽起來了衣架上的白色外衫,蓋在肩頭就快步走上前,打開了殿門。

殿門外的寒風忽的一聲闖了進來,白雪飛進,乍然間吹開了林傾白垂在鬢邊的烏發,而不足一瞬就有人跨步走上前,將冷風都擋了下來,一陣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

下一秒,林傾白被猛地拽進一個炙熱的懷抱。

淡淡的酒氣帶著郗安身上的溫熱撲麵而來,緊緊的將林傾白包裹在其中。

林傾白身子一下就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雙手懸在空中,無措極了。

他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情......

雖然在郗安小時候也經常如此,見到林傾白就很熱情,常常衝過來,沒輕沒重的抱住他。

那時候的林傾白不會像現在這般無措。

可是如今在林傾白身前的,不是一個孩子。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百經戰場,身強體壯的男人。

郗安抱得很用力,他緊緊的擁著林傾白的後背,幾乎快要將林傾白給嵌入到他的身體裏。

殿外的寒風又吹起來了,遠處幹枯的樹枝被吹的東搖西晃,可林傾白卻覺得自己的身子被郗安擁的發熱發燙。

郗安還穿著早上見他時的那一身鎧甲,風塵仆仆的站在林傾白的身前。

林傾白入眼處是郗安勁瘦結實的脖頸。

他還是沒有適應長高的郗安,他有些不知所措,又故作冷淡的說道:“這麽晚過來做什麽......”

然而林傾白的話還沒有說話,就猛地頓住了。

他感覺到郗安垂下了頭,將臉頰貼在了他的耳鬢,郗安的呼吸有些粗重。

他在林傾白的耳邊,聲音低啞,又有些模糊的說:“師父,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