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樓
柳秋見她低頭思索,一會皺眉一會敲頭的,以為她不知道,又輕聲補充了一句,“醉春風是個青樓,我是樓裏的倌人。”
“可是,你是被醉春風打的嗎?你要是回去她們還會打你嗎?”李魚又不是真的小姑娘,她略一思考便知道柳秋的傷跟這青樓脫不開關係,她根本藏不住擔憂,快人快語。
馬車外車把式高聲問道:“道長,咱們快進京城了,咱們去哪得給個準地址了!”
沒等李魚回話,柳秋就異常堅定地回到:“去城西醉春風的後街。”
他看到李魚不讚同的眼神,卻更加堅定了不能拖累她的決心,笑道:“你誤會了,我是出去被個惡客打的,樓裏還不知道,估計還在找我呢,等我回去養好了傷以後不接這個客人就是了。”
李魚有些心緒不定,但看他神色不似作偽,一時分不清真假,決心一會隨機應變看看再說。
果然半個時辰後,隨著馬蹄聲漸漸停下,醉春風後巷到了,城門臨近關閉,車把式急著出城,沒奈何李魚給她結了車錢,隻得扶著柳秋坐在一處台階上,還好是夏天,地上不算太涼。
“你等著我把人帶過來。”李魚臨走前叮囑道。
柳秋微笑著點點頭,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從巷子裏一點點消失……
李魚有些忐忑,前世今生加起來兩輩子,也從未來過紅燈區啊,何況,還穿著道袍,也太不尊道祖了。於是一邊走著她一邊將道袍脫下來反著穿上,道袍本就是粗布做的,針腳不好,裏子都是歪歪斜斜的針線痕跡,看起來像個入行沒多久的乞丐。
待走到正門,李魚充分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參差,在灰暗的道觀待了一個月的她差點被眼前金碧輝煌、張燈結彩的三層木製高樓晃瞎了眼睛。
正門車水馬龍,被香車寶馬堵的水泄不通,來往之人皆是金玉錦衣,處處香風綿綿歡聲笑語。三層樓每層的平台上都探出相貌清秀的年青男子,招徠著來往的行人。門口更是有那孟浪的男子衣襟單薄,毫不顧忌地拉攏著女客。
她有些頭痛,就自己這身衣服估計還沒等進去就被趕出來了。可是,她既然答應了柳秋,就是被打一通扔出來也要去做,這是她的為人根本,她一向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
“這位小哥,可否向你打聽個人。”李魚到底沒頭鐵的直接闖進去,反而是在門口觀察了一會,找了一位麵相好說話的男子,才走到麵前有禮貌的問道。
她眼光還算可以,這男子確實不算難說話,這是指相對意義上,人都說先敬羅衣後敬人,何況這種地方的人早就長了一副勢利眼,他打量了一通李魚,嘖嘖,破衣拉撒,唯獨一張小臉長得實在好,一雙鳳目含情,唇若丹朱,隻是年紀還小,若再大些不知道如何光彩。
還真有可能是樓裏誰的小情人呢,他心下暗忖,倒來了些興致,揶揄道:“你倒是說說要找誰。”
“我找夏荷。”李魚有些緊張的看著男子。
“夏荷是誰,唉,你知道夏荷嗎?”他問了問旁邊忙著迎客的男子。
“找誰,夏荷,有點印象,那不是黃院的老倌人麽。”他壞笑著打量了一番李魚,笑道:“小小年紀點黃院的倌兒,口味夠重的哈哈哈!”
“笑什麽,笑什麽,都不要接客呀!”一個四十多歲風韻猶存的男子搖著扇子踱步過來。男子們馬上不敢說笑,更加賣力地招呼起客人。
“你找夏荷?十兩銀子。”男子對窮人富人向來一視同仁。
“十個銅錢行嗎?我就見一麵說兩句話。”李魚拮據地討價還價。
“呸,死窮酸,這是什麽地界,來這裏討價還價,告訴你,來錯了地方!”濃妝豔抹的男子突然化身公老虎,叉著腰開始罵人。
李魚哪見過這樣的男人,心中暗罵這個世界的男人真可怕,登時倒退了好大一步,擔心他的口水噴到自己臉上。誰知道不小心踩到了別人的腳,李魚回頭一看是個金光閃閃的女人,金釵戴了一頭,一臉戾氣。
“哪來的狗東西,竟然敢!”她的大罵在看到李魚的臉後戛然而止,繼而滿臉喜悅道,“魚妹,怎麽是你!”
“啊,嗬嗬,你是,你是,哦,孫嬌!”沒錯,這記憶才緩衝出來,這孫嬌是禮部尚書的孫女,前身李魚和她倆人家世相當又臭味相投。
“可不是我,魚妹,聽說你在家養病,姐兒幾個去找了你好幾趟都沒見著,沒想到今天竟然在此地相遇,真真是咱們好姐妹的緣分!”她一臉親熱地挽上李魚的胳膊,又一臉高傲地看著老鴇怒斥道:“瞎了你的狗眼,竟然認不出來她是李太尉家的女兒,與唐秀、韓芳我們都是拜了把子的好姐妹,給我妹子道歉!“
“完了!讓李太尉知道她一定會跑到道觀殺人吧!”李魚趕緊把胳膊抽出來,連連道:“我不是什麽魚妹,認錯人了吧!”
那孫嬌果然懂事,也擠眉弄眼地附和著:“是啊,我沒見過李太尉的女兒,你見著了嗎”
老鴇更機靈,早就改了態度:“聽都沒聽說過!奴給小姐賠罪啦,您第一次來,我給您找幾個天院的嫩尖兒,夏荷那等貨色怎麽配得上您。”
“我就要見夏荷就行。”李魚想起自己能順利的進入青樓還是靠的前身的人脈,不禁苦笑著搖搖頭。
穿過層層樓閣,老鴇將李魚引到一處雅致清淨的屋子裏,不多時便帶來了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衣著明顯不如門口那些男子們鮮亮,穿的嚴嚴實實的,臉上粉也遮的厚,卻還是隱隱可以看到眼眶邊有處青紫的腫脹。
見了李魚,他垂目微微俯身一拜,“奴夏荷見過小姐。”還沒等她說話便開始解開衣襟,李魚大為震驚,趕忙上前按住他寬衣解帶的手。
“是柳秋想見你。”李魚盯著夏荷一字一句。
夏荷突然僵住,驚詫的抬頭,仿佛在分辨真假,半晌才幹巴巴道:“貴客不要說笑了,柳秋他已經不在了。”
“他現在就在巷子後麵,你跟我來!”李魚顧不得許多,拉起他就往外跑。
人聲漸弱,後巷的陰暗與前麵是壁壘分明的兩重人間。李魚興衝衝回去卻發現巷子裏空無一人,霎時好似兜頭涼水澆下。
“柳秋,柳秋你在哪裏?”她焦急的來回在巷子裏尋找著,卻沒有一絲痕跡。
夏荷看著她奔波的身影,突然輕笑了一聲,明了她說的不是假話,柳秋恐怕還真活著,但是他要是活著怎麽可能再回樓裏呢?
“柳秋啊,走好……”他在心裏默念。
夏荷拉住李魚:“別找了,他不會回來了!”
“他的腿受了傷走不遠的,我要去找他,再不治病他會死的!”李魚拂開夏荷的手,認真道。
夏荷也不惱反而笑起來,涼涼道:“別把自己當救世主了,你把他救活了又如何呢?爹爹說你是高高在上的貴女,跟我們倌人相好也隻當遊戲人間,何必難道還能娶他麽!他活著回到醉春風更是生不如死,還不如現在死了少遭些罪!我們這樣的人還要什麽好下場!”
李魚怔然,她斜斜倒在在柳秋剛剛坐在的台階上,雙手撐地,有些複雜地看著漆黑的天際。他真的是自願離開的嗎?他對這個世界沒什麽好留戀嗎?他,連個道別都沒有……
“他很辛苦嗎?”半晌李魚長長地歎氣,難掩突然襲來的疲憊,低落地問道。
這句話好似觸碰了沉寂百年的傷痕累累,夏荷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淚流滿麵。
“一條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他所言盡是悲音,道盡血淚。
“柳秋是個笨蛋!”夏荷一邊追憶一邊哭道。
“我和柳秋是同一年生人,打小一起在樓裏長大的。隻有他到了接客的年紀想跑,被爹爹捉住毒打了一天一夜,不還是乖乖上台了,嗬,你說他跑什麽?”夏荷嘲諷道。
“他憑著樣貌和身段年輕時也做到了當紅行首,卻願意相信個書生,被騙去了贖身錢。暮去朝來顏色故,我們都淪落到十兩銀子一晚就可以隨便折磨的黃院,以前柳秋高傲,得罪了不少客人,現而今這些客人十兩銀子就可以隨意折辱昔日的花魁郎君,這個笨蛋還是沒長記性,竟然不好好忍著,反而撞暈了恩客,被人家的仆從打斷了雙腿又活生生踢死!”說到這裏,夏荷已經渾身發抖,又目光灼灼看向李魚。
“你說,他這樣的笨蛋活著幹什麽!他是解脫了的,你該為他高興,為他高興……”他不知道是在說服李魚還是說服自己,連連重複了好幾遍,最後已經是喃喃自語。
暗夜無星,原來是烏雲遮擋,不多時豆大的雨點就滴落了下來。
李魚袖手立在一處民宅的低矮屋簷下,大雨滂沱,淋濕了她的下擺,一滴雨水落下便在泥地裏濺出一朵混濁的小花,她看似在觀雨,但思緒已經飄了很遠很遠。
她自問與柳秋認識沒超過三天,說是陌生人都未嚐不可,且她已經盡力救了他的命,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人各有命,你做醫生又能救的了所有人嗎?而且這個朝代就是這樣的,夏荷說的對,你根本不是救世主,連飯都吃不上四菜一湯,在這充什麽大尾巴狼!
京城這麽大,找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算了吧,承認你也是個普通人吧。
李魚緊緊攥著拳頭,她告訴自己算了吧,趕緊找個客棧,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回到道觀,他隻不過是自己乏味枯燥的穿越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意外事件罷了,恐怕兩三年後你會連這個名字都不記得了。
她有些煎熬地靠在身後冰涼的牆壁上,眼前卻總不由自主的晃過回眸時那個微微笑著的單薄身影,他那時,就已經給自己下了死刑嗎?
粗糙的牆壁使她的發髻突然被蹭開了一點,一綹頭發調皮地跳到她的臉頰上,突然,她再也壓抑情緒,匆匆奔到一片茫茫的雨霧中。
她心中又樹立起高高揚起的旗幟,我承認我隻是個普通人,但如果就這麽任憑一條生命自生自滅,她做不到,別說兩三年後,就是五年後十年後,她永遠也會記得自己的怯懦,記得那個剖開重重心防,對她說“我叫柳秋”的那個男子。
不知怎麽,她感覺額頭上似有火燒,遠遠看著,分明有金光一明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