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世
柳秋盡量把自己全部縮在道袍裏,一動不動好似一座石雕,哪承想這道觀裏沒一件好東西,椅子的木頭都有些糟了,他墊著腳的邊沿哢嚓一下斷裂開來,門外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看著門縫被推得越來越大,一切都結束了……
他心中酸楚,用力地攥了攥手中的道袍,柳絮之身死不足惜,卻又牽連了小道士!
沒等到預料中的審判,門口淩亂的腳步和水盆摔落的叮當作響成功轉移了澄心的窺探。
“師叔,大白天還鎖什麽門那,您瞧,這飯菜還算像樣吧……”澄心想在這官家小姐麵前留個好印象,自然做事周到。
可是李魚現在哪有心思跟她周旋,剛剛遠遠地看見她往門縫裏看,簡直讓李魚急得血液倒流,才摔了水盆轉移注意。
“屋子裏亂,怕大家看了笑話。”李魚裝作輕鬆地打著哈哈,好容易將澄心敷衍走,才終於端著飯菜閃現回屋。
“你沒事吧,”李魚有些擔心地問道,放好飯菜轉頭卻被那縮在椅子上發抖的柳秋嚇了一跳,拉開道袍才發現他強行將自己的腿蜷上去恐怕又造成了二次傷害,此刻他渾身冷汗,疼得發抖。
“唉”李魚長歎一聲,兩手摩擦熱了又在嘴邊嗬了口氣,才輕柔地覆蓋在他腫脹青紫的小腿上。兩條腿足足捂了有小半個時辰,李魚發現已經肉眼可見的消腫才停了下來。
雖然消了腫,但仍舊沒有辦法讓骨頭長好,他這腿如果不趕緊接好必然會落下殘疾,在這個社會裏,下身癱瘓真的生不如死,本來不想這麽快打聽病人隱私的,可是李魚實在沒錢給他接骨,隻能寄希望於他的家人朋友能幫幫他。片刻間,她的心思百轉千回。
柳秋親眼看到這麽神奇的治療方式,柳秋對李魚昨天是在救人的說法已經開始有些相信了,對自己的行為竟然有些赧然。
李魚卻沒給他道歉的機會,她迫不及待地將食盒裏的飯菜端了出來,這可是來這個世界後最豐盛的一頓飯哪!
柳秋看著她高興的一樣樣端菜不禁也有些開心起來,低頭一看,也不是什麽極佳的菜色。
一碟木耳炒肉、一顆四喜丸子,一碗白亮的米粉和些普通的糖水罷了。
如此普通的飯菜就能讓她這般開心,可見小小年紀也是命苦,估計沒吃過什麽好東西啊!柳秋生了些憐惜之心。
“你是打小就做道士的嗎,幾歲了?”他俯身到桌子上不經意地問道。
李魚沉迷於美食香氣,大腦有些遲鈍,順嘴笑道:“我都二十四了,怎麽可能做道士!”說完才反應過來,輕輕拍了一下自己壞事的嘴。
“哈哈哈哈。”柳秋第一次沒忍住笑了,道袍下的胸膛都在微微起伏。
他將李魚懊悔的小動作看了個分明,卻根本沒當成是真話,他迎來送往多年,看她身量纖細,根本不可能超過二十歲,更何況這正紅罡紋道袍本是氣勢十足的一件法衣,偏偏她身量不足,倒好似偷偷穿了大人衣服,他感覺好笑,隻當李魚小小年紀不想被輕視,外強中幹謊報年齡,最後還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李魚有些驚詫於他正常的語氣和聲音,從昨天到現在,柳秋不是故意逢迎就是尖酸刻薄。原來他的真正的聲音不是那種小勾子似的沙啞嗓音,反而很是清爽,舒適地舒展開的眉眼彎彎,還有些糯嘰嘰的氣質,很像李魚前世的小抱枕。
老黃瓜刷嫩漆的李魚有些羞恥地囁嚅道:“其實人家今年才十四歲啦。家人不要我了,把我打了一頓趕到道觀的。”這倒是不假,李魚隻是無辜的接盤俠。
“十四歲……”恍如隔世了啊,柳秋想起自己的十四歲正是豆蔻之年,學藝剛剛出師被推到台上,似乎是僅僅一百兩便奪取了他一生的清白,從此苦海沉浮,如今已過去十五載了。
他眼神複雜地凝視著李魚,好半晌才恢複了平靜。
李魚卻已經迫不及待了,她找了雙公筷,將米飯分了一大半給柳秋。
“快吃飯吧,你得吃飽了才能養好身體呢!”她元氣十足,一副有飯萬事不愁的少年無知。
“我身上難受,實在吃不下,你把那糖水給我喝幾口吧。”他看那飯菜本就不多,這苦孩子沒吃過什麽好的,自己歡場裏度日卻也是吃過無數山珍海味,如何忍心再分去她的飯菜。
李魚從昨天到現在再不濟還啃了兩個硬饅頭,但已經是,饑腸轆轆,何況他滴水未進呢。
對於對病人好的事,李魚一向是不辭辛苦的,於是她異常堅定地將筷子塞在柳秋手裏,米飯上又摞起一層菜肉推到他麵前,目光灼灼地盯著柳秋。
罷了,他終於還是在少女堅定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一口口將飯菜吃了個幹淨。
李魚見此才放心地吃飯,唉,看看醫生多辛苦吧!照顧病人情緒是基本功。
餐罷後,李魚躊躇了一會,終於還是開口道:“你到底是什麽身份?昨天扔你的馬車是哪裏,她們怎麽敢,你還有家人朋友嗎?實話跟你講,你的腿得下山去接骨,沒幾兩銀子根本治不好,我這也隻能讓你不腫不痛,骨頭接不上的。”
她一口氣下來,話語像連珠炮般甩出來。
親人,都死了,朋友,都是苦命人,去求誰呢?連那個髒汙的地方,現在也嫌棄他老,不要他了。
可是,他知道,小道士是個好人,他留在這一天,她多一天危險,瞧她的小身板要是被判發配得交代在路上。
這世上好人少,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立錐之地。
空氣中滿是寂靜,李魚發現柳秋撐在桌子上的指骨都有些發白,暗忖自己哪句話又過火了?這病人可一陣一陣的。
於是又連忙道:“還是你另有打算,是準備要先告官嗎?我可以幫你作證,她們還偷了我的雞呢!”
“我叫柳秋,小道長能送我到京城裏嗎?”他掙紮不過,終於還是下了決心。
“那我就叫你柳先生!”李魚聽得他痛快回話也放下心來不再多言。“不過,我得一會去雇車,等晚上的時候才能悄悄下山的,到京城,估計得很晚了。”
“不妨事。”柳秋平靜地安慰,道是人間銷金窟,鶯歌燕語到天明,夜晚,才是它盛放的時刻啊。
躺回**,他又恢複了那幅死氣沉沉的樣子,不,應該說比之前還更安靜了些,要是沒有胸口上微微的起伏都看不出還是個活人。
夜幕降臨,車把式在山下都有些等的不耐煩,終於見著一對踉踉蹌蹌的身影匆匆趕來。
“籲,駕!”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馬車向京城驅馳。
馬車裏,李魚正用手捂著柳秋的腿,他的腿到下午已經開始有些變了顏色,李魚一整個下午都在捂著才能稍稍緩解。他這腿再不接骨就真要廢了!還好今天他就能回家治病了,她沒心沒肺的想著。
因緣巧合之下,兩人結識還不到三天卻已經臨近分別,柳秋被馬車顛簸的疼痛不堪,卻一點也不理會。
他一低頭就看到李魚烏黑的發頂,她粗心大意,木簪上胡亂綰起的道髻東倒西歪,粗布道袍上映著一截雪白的頸子。
鬼使神差地他就拆開了李魚的發髻,“嗯?你拆我頭發幹嘛,我綁了好半天呢!”李魚氣鼓鼓地抗議。
“別動!”他按住李魚抗議的肩膀,他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過發絲,直到梳理到整整齊齊不毛燥了,巧手翻飛,不多時便輕而易舉打理出了一個端正、漂亮的道髻。
李魚第一次感覺道髻這麽好紮,伸手愛惜的摸摸,才發現整整齊齊,一絲亂飛的毛發都沒有,佩服到五體投地,開心地給了柳秋一個大大的笑容。
柳秋看著她的笑容,藏在背後的右手輕輕顫抖了一下,李魚沒有男子衣服,無奈下將她很愛惜的紅色罡紋道袍給了柳秋穿,沒想到他個子高,反而大小正合適,足夠蔽體。
這衣服袖袍寬大,足以遮擋他摩挲著李魚木簪的右手。
“你叫什麽?”隨著離京城越來越近,他還是沒有按捺住,有些迫切地問道。他本不想徒增煩惱,通了名姓又能如何,不過是驚鴻一麵的過客罷了。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最後一次!讓他為數不多的再任性一次吧……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既然通了名字就是朋友了,我叫李魚,沒錯!就是遊來遊去的那個魚,你叫我小魚就好,朋友們都是這麽叫我的。”李魚為這位柳先生終於敞開心扉而高興不已,輕快地回答。
“小魚。”他隻在唇齒之間呢喃了一下便不再開口,仿佛這名字有什麽禁咒,不敢輕易開口。
“你這腿沒辦法走路,你家具體地址是哪,我還得告訴車把式大姐,一會兒直接把馬車開到院子裏,也省的你受罪。”她擔心的看著傷腿,十分周到地考慮。
柳秋仿佛難以啟齒,拉起李魚放在腿上的手,放到她腿上,才溫和道:“歇一會吧,一會還得勞煩你,幫我去找個人。”
“這有什麽,到哪裏找,叫什麽名字呢?”李魚痛快答應。
“春風醉,找一個叫夏荷的哥兒出來,我們停到春風醉的後巷就好!我知道,這實在有些難為你,但,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小魚,我來世結草銜環也要報答你,這,這是最後一次,再幫幫我吧。”他不再保留,一口氣將實話說了出來,萬分難堪地垂下了頭。
“春風醉……春風醉”怎麽這麽耳熟呢,什麽地方啊,沒去過啊,李魚絞盡腦汁地想著,突然啊的一聲坐直了身子。
這緩衝起來仿佛老年機的記憶,終於讓李魚知道了這醉春風是什麽地方。
是那垃圾前身李魚日日想去的銷金窟啊!周朝京城第一等的青樓,前身李魚的狐朋狗友總勾引她說那樓裏萬紫千紅,風流雅致且美人無數,引的她垂涎三尺,卻因為還未及笄,不敢去樓裏,擔心被她娘打掉狗頭。
周朝女子十六歲及笄,而官家女子更為金貴,出生即點守宮砂,直到及笄之年才由親長賜下家世清白的暖房小侍。目的也是為了擔心貴族女子過早沉迷閨房之樂,壞了身體。
垃圾李魚不敢去青樓逍遙,才當街調戲良家之子過過嘴癮,調戲姐夫也是篤定他不敢鬧出來。哪成想姐夫那麽剛烈!
一切都分明了,柳秋渾身難以啟齒的傷口,奇奇怪怪綁在身上的絲線,他的閉口不談,他的難堪,都是因為,春風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