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衛泯臉紅了。

很快,耳朵也紅了,連脖子都覆著一層淡淡的粉色。

這讓溫辭很意外,她見過他遊刃有餘的、漫不經心的,甚至是故意使壞惡劣囂張的模樣,卻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

這是害羞了嗎?

她出於好奇,顧不上社交禮儀,一直沒有收回落在他臉上的目光,衛泯像是忍受不了,伸手擋在她眼前:“看什麽?”

是比在水族館那天還近的距離,修長的五指,骨節分明,指節上有許多經年累月的疤痕。

掌心紋路淩亂,覆著一層薄薄的繭。

可能是意識到有些越距,他很快收回了手,“別看了。”

“我也沒看什麽。”溫辭替自己辯解,而後又很小聲的說:“該看的都看過了……”

他猛地側過頭,微微瞪大了眼睛。

溫辭覺得他這個樣子實在是太搞笑了,又下了劑猛藥:“我妹妹還拍了很多你的照片。”

“我也留了一張。”她一臉無害地補充道。

衛泯愣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唇瓣抿出一道平直的線,“我以前還真是誤會你了。”

“什麽?”

“原來你也是會私藏男同學裸|照的人。”

這次輪到溫辭瞪大了眼睛,眼珠子澄澈明亮,寫滿了不可思議:“什麽私藏□□,你不要亂說。”

“半裸也是裸。”衛泯捏住了她的七寸,“我真是沒想到啊。”

論口舌之爭,溫辭終究不是他的對手,惱羞成怒般道:“我回去就把照片扔了!”

“哦。”靜靜走了一會,他冷不丁又幽幽提起:“好看嗎?”

“…………”溫辭腳下踉蹌,沒搭他的茬。

“不是說該看的都看了嗎?”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溫辭算是體會到了,她磨牙道:“我沒看,什麽都沒看見!”

“這樣啊。”他語氣似是遺憾。

溫辭默默加快了速度,快靠近校門口時,衛泯忽然越過她先一步走了出去。

等她走出去時,衛泯已經站到保安室看不見的位置,溫辭停在不遠處:“我先走了。”

他點點頭,沒多說。

溫辭走到站台等車,靜默的時間裏,先前在她和衛泯這場算不上爭吵的爭吵中消失殆盡的壓抑感再次湧上心頭。

她手放在口袋裏,不停捏著裏麵那張準考證,偶爾會被紙張折起的尖角戳到也不在意。

公交車來來往往,溫辭始終沒上車,骨子裏假裝被磨平的執拗和倔強在這一刻蠢蠢欲動。

她想逃離。

逃得遠遠,像記憶裏的人一樣。

逃吧。

逃吧。

逃吧。

耳邊仿佛有人在低語,帶著**的魔力,溫辭深呼吸著,一轉過身卻愣在原地。

衛泯鬆散地站在暮色裏,肩膀靠著站台的廣告牌,垂著眼看她,“去哪兒?”

溫辭不敢看他,低著頭,沒有底氣地說:“回家。”

之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算了。”他忽然說。

溫辭抬頭看他,想問什麽算了,他忽然靠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麽——”她還沒來得及問出聲,衛泯毫無預兆地拽著她往前跑,風聲在耳邊呼嘯。

“跑快點,小心被人看見,明天又上學校傳我們的八卦。”

溫辭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但他手長腿長,她難免有些吃力,跑過半條街,溫辭反甩開他的胳膊:“等……等會。”

衛泯呼吸都沒怎麽變,看著她弓著身,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氣,半蹲在她麵前:“還好嗎?”

她胸口急促起伏著,擺手說沒事:“走吧。”

她竟也沒問去哪兒,衛泯盯著她臉看了幾秒,輕笑:“不怕我把你賣了啊?”

“你會嗎?”溫辭眼神認真。

他反倒先退了,“不敢。”

溫辭同他走過熱鬧與繁華,穿進一條寂靜的小巷,拐了幾個彎,麵前視野豁然開朗,是一家修車行。

門口清出一片空地,停著幾輛摩托車。

“在這兒等我。”衛泯獨自走進門鋪裏,隔得遠,聽不見人聲,隻一會,他拿著一串鑰匙從裏出來,回頭朝裏喊:“是門口這輛黑色的嗎?”

裏屋傳來人聲:“就那輛,你注意點,小心被交警扣住。”

“放心。”他走下台階,取下掛在車把上的頭盔走到溫辭麵前,“你不是想當一陣風嗎?”

他抬手將頭盔扣在溫辭腦袋上,內壁的柔軟緊貼著耳朵,溫辭看見他唇瓣一張一合:“這個有點難,我可能辦不到了。”

“這個估計要等我死了才能辦到。”溫辭甕聲道。

“……”衛泯愣了兩秒,忽地抬手往頭盔上一拍,護目鏡遮住目光裏的溫度:“胡說什麽呢。”

溫辭被他語氣的嚴肅和認真嚇到,很輕地縮了下脖子,沒有再說胡話。

衛泯也從一旁的車子上拿了個頭盔,長腿一跨坐到摩托車上,單腳點著地,眼眸漆黑帶著點點笑意:“上車,帶你去兜風。”

溫辭心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戳了戳。

她小心翼翼坐上去,手一直避著沒碰到他,一時腳沒踩穩,戴著頭盔的腦袋重重砸在他肩上。

“對不起。”溫辭慌張地道歉,也顧不上那麽多,手忙腳亂地坐直身體:“好了,你沒事吧?”

“沒事。”衛泯發動了車子。

嗡鳴聲在耳邊回響,摩托車在大街小巷勻速穿過,晚風吹在手背上,帶著幾分涼意。

衛泯很快開出了市區,車速也提了起來,風變得急促,道路兩側的樹木和燈光像一幀幀模糊的剪影。

溫辭人生裏很少有這樣極限的時刻,心提到了嗓子眼,抓著車底座兩側橫杆的手在不知不覺間挪到了他腰側。

高度緊張之下,她沒有注意到男生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

速度越來越快,耳邊隻剩風聲。

越往外開,視野越開闊,安城地處丘陵,沒有高山也不似平原,城市處於起伏之中。

低矮的山野連綿。

一路飛馳,綠樹路燈稻田,萬事萬物都被甩在身後,眼前隻有沉默的少年和疾馳而過的風。

溫辭的心漸漸開闊起來。

她閉著眼,風聲更響。

衛泯幾乎繞著整個安城的外圍騎了一圈,車速慢下來時,風聲也跟著小了,天早就黑了。

夜色中霓虹跳動,斑斕的星光高懸。

溫辭手腳都有些發軟,頭盔碰到他的後腦,兩塊硬邦邦的東西撞在一起,咚咚直響。

“怎麽了?”他戴著頭盔扭頭看了一眼。

“沒事。”

摩托車在山道緩慢行駛著,衛泯最後將車停在一處涼亭附近,站在那兒能看見大半個安城。

溫辭和他並肩站在一處,入目皆是交錯縱橫的光影,像星星墜落凡塵,熠熠生輝。

夜色寂靜,山林深處的鍾鳴聲忽遠忽近。

也許是當下氛圍使然,也許是她迫切地想找一個人訴說,溫辭打破了這一晚上的沉默:“我有一個堂姐——”

衛泯在她開口的一瞬間,扭頭看了過來,溫辭沒有看他,自顧說道:“她是我們家裏的第一個小孩,本來應該是很受寵的,但因為我奶奶重男輕女,我大伯母就對她要求很高,家教特別嚴,她幾乎沒什麽玩樂的時間,隻要考試沒有拿到第一名,就會挨罵挨打。高考結束後,我堂姐去了北京,但我大伯母仍然覺得不夠,要她考研,還花心思送她出國讀書,鍍得金越多越好,我四歲的那年,堂姐如我大伯母所願出國了,但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她出國不到一年就音訊全無,直到今天,我們都一直沒有她的消息。”

世界之大,一個人何其渺小。

衛泯沒有多問,隻是安靜地等著她的下文。

“我爸媽可能是杯弓蛇影,從小到大都不敢對我有什麽特別高的要求,但我一樣沒有選擇的自由,他們怕我走得太遠,像我堂姐一樣消失不見,總要把我放在他們眼皮底下才安心,我從小學到初中都在我爸爸單位底下的附屬學校讀書,學校裏不管是老師還是班主任都跟我爸爸認識,到了高中,我好不容易考出來了,老鄭又是我爸的大學同學。”溫辭自嘲似地笑了聲:“可能到了大學,我爸還會是我專業課的老師。”

她人生裏的每一步,都被提前刻上了標簽,沒有驚喜也沒有意外。

像一湖沼澤,泛不起波瀾,連石塊掉進去,都隻能被吞沒。

“我是人,不是物件,沒辦法他們想放在哪裏就可以放在哪裏。”溫辭想起過去每一次無用的掙紮,每一次試圖做出的努力都被父母三兩言語粉碎,心中一陣無力和委屈。

她憋著眼淚,輕不可聞地說:“我也想要有選擇被放在哪裏的自由。”

眼淚什麽時候落下的,溫辭都忘了。

隻記得臉頰被指腹輕輕蹭過的觸感,一晚上沒怎麽吭聲的衛泯站在她麵前,雙手捧著她的臉擦掉她的眼淚。

這一刻,他們都忘了這樣的動作是否超越他們現存關係的界限。

她需要訴說,而他正好是那個傾聽的人,安慰似乎隻是附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