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話語在遲穗耳邊晃了晃,順著熱煙往上走,最後消弭在空氣中。

那天的紅鍋似乎特別辣,遲穗自認算得上能吃辣的在吃完第一次下鍋的食物後,也開始頻頻喝水了。

溫斂看到她唇上不再消退的紅後,忽然問道:“之前陪我吃飯,是不是挺沒意思的。”

遲穗正在喝水,透明的玻璃杯中,被她喝到隻留下淺淺一層。遲穗的臉上浮上淺淡的紅色,如同白雪上落下桃花瓣,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漂亮。她搖搖頭之後,又點了下頭。

遲穗把玻璃杯中最後一口水喝完,然後說:“其實,今天就挺有意思。”

身旁的服務生過來,幫他們將蝦滑放入鍋中,白鍋一半,紅鍋一半。熱騰騰的人間煙火,比小提琴悠揚的法式餐廳更適合她。溫斂說:“以後都帶你去有意思的地方。”

他隨口說出的承諾,也讓遲穗對以後這兩個字分外心動。

但是她眨了眨眼,即使換了座位,那煙氣偶爾也會不聽話地往她那邊晃**。她說:“可是你會不喜歡。”

像一隻稚嫩的雛鳥。

麵前的女孩忽然讓他想到這麽一個比喻。她有著稚嫩,柔軟的一顆心髒,他能輕易看到。

“而且這段時間我不能出去了。”遲穗繼續往下說:“這禮拜,下禮拜,下下禮拜,你都不能來找我。”

她說一聲就往下掰一根手指,“我要準備期末考了。”

遲穗說完後,左手上就隻孤零零立著剩下兩根手指,她抬起眼,想著溫斂可能會不高興。溫斂他,或者說他們這樣的人,生來便是驕傲肆意,大多都是旁人順著他們,而他們從不會為別人稍稍低下頭,哪怕隻低下一絲。

在她的忐忑不安中,溫斂看向她,不辨喜怒,是很平靜的模樣。

他輕輕點頭,對她說:“好好考試,考好了——”

遲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等待他下麵的話語,就如同每一個期待家長允諾獎勵的孩子。

溫斂笑了一下,尾音輕快地上揚:“考好了帶你去玩。”

他比遲穗還像個隨便許諾敷衍的家長。

不過即使這樣,也很好了。她沒有父母,奶奶平常撫育她已經很吃力,她也從不會向奶奶多提什麽要求。麗嘉

所以,他的隨便許諾,真的也很好了。

遲穗又下了一碟魚籽福袋,聲音或許還沒有福袋落入湯中的動靜大,不過溫斂還是聽到了。

她裝作隨意平靜地說:“嗯,我都聽到了。”

那天的火鍋吃了很久,這東西最容易消磨時間,遲穗不知不覺間,已經落下了許多筷。鍋中的湯水增增減減,最後歸於平靜。

後來去洗手間的時候,遲穗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即便帶了圍裙,那火鍋味依舊濃重。這大約是這次出行最不滿意的一點了。她將手洗幹淨,走到臨近外邊的走廊時,忽然看見貼花的玻璃上,有一片雪白纏綿地粘在花蕊的空隙中。等遲穗走進細看,那雪白跌落下去。

她明白過來,歡喜地拉開窗戶。

數不清的雪花從空中飄落,或許是因為天空顏色的緣故,遲穗仰頭看像是灰色的小鉛塊落下,可是當它落在遲穗手心,仍是雪白的一片。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手上那一片雪花回到座位,雖然她走得很快,但是人體的溫度對於雪來說太高了。沒過多久,那片被她接住的雪花就消融在掌心,隻有一點濕潤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溫斂看她眼中的笑意一點點淡下來,到了麵前,遲穗的表情甚至可以稱得上懊惱。

他問遲穗:“你捧著什麽東西。”

遲穗放下手:“本來是想給你看雪的,今年的第一場雪。”

說到這,她又笑起來,眼裏熠熠,仿佛這方空間所有的燈光都亮在她眼中。

“溫斂,下雪了。”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每個字都咬得輕軟。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被這樣連名帶姓叫過,溫斂居然覺得這個名字有些陌生。

他看著遲穗亮晶晶的眼,說:“這麽開心?”

遲穗確實很開心,甚至想現在就出去看雪,“對呀,下雪了。”

恍然想到這是在平京,下雪可能和下雨一樣平常,她這麽高興,在溫斂看來可能覺得好笑。遲穗又抿起唇,將臉上的笑意壓下來。

但是溫斂站起來,對她說,去看雪。

遲穗抿起的唇角維持不住了,那笑意湧上眼角,連眉眼都彎了。

真的好看,像一朵正豔豔而放的春桃,或許應該將這笑容摘下來,風幹成不褪色的幹花,細密保存起來。溫斂這樣想著。

今年的初雪落得分外安靜,飄飄灑灑地,落在屋簷與牆沿上,以及沒有路燈照耀下,顯得漆黑的馬路上。

遲穗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仿佛她呼吸聲一重,這場雪就會無聲無息消失了。明明這座城市是喧囂的,不夜城中,每一處都有聲響,可遲穗此刻卻覺得安靜。下雪的時候,是最安靜的。

到了外麵,各色霓虹下,飄揚落下的雪也被沾染了各種色彩,可是當它們落在遲穗掌心時,又會恢複成原來的色彩。

“雪會下多久?”遲穗偏過頭去問溫斂。

男人站在她身後,廊道下的那盞燈籠不知因為什麽緣故,裏麵的光源黯淡,使得這條廊道大半都處於陰影下。他的眉眼也深深地掩映在這陰影中,隻有臉部的線條輪廓,是清晰的。

遲穗看到他微微仰起頭,似乎也是在看這雪。

“大概到明天。”溫斂的聲音清淺,給了她一個模糊的答案。

遲穗卻彎了彎眼,笑起來,“下到明天,那一定會積雪了,到時候,我給你堆一個雪人好不好。”

她從外麵走到廊道下,站在那盞光線昏暗的燈籠下,又問了溫斂一遍,好不好?

像是一個希望被肯定的小孩。

溫斂本來想說,我缺什麽雪人,隻是見到遲穗這個模樣,這句話最後還是被他吞了回去。

“看你能堆出什麽花樣來。”溫斂也笑起來,遲穗這時能看清他的眉眼,是一種令人微醺的風流,他點點遲穗的額頭,“我等著看。”

那一天似乎每一秒都很美好,在宿舍樓下,溫斂的車前,遲穗關上車門,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

溫斂在車裏,看到她回頭,笑意淺淺:“舍不得?”

遲穗走近了一步,兩步,在後座的車窗前,還是點了點頭。

“舍不得。”她說。

今晚的溫斂有種說不出的溫柔,這種溫柔促使她膽大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溫斂說:“過來一點。”

遲穗更靠近了一點,下巴幾乎抵在了車窗上。他的手按住了遲穗的後腦,在她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沒有任何□□的味道,隻是輕輕一碰,純情地仿佛不應該出現在溫斂身上。

溫斂的唇薄,但是唇上的溫度卻燙,應該是她的錯覺,否則遲穗怎麽感覺自己要燒起來了。

“做個好夢。”他放開了手,對遲穗說。

“……嗯。”

遲穗直起了身,視線不知道放到哪裏,就放到車身上,強裝平靜地應了一聲。

今天晚上不知道會不會有好夢,但是她覺得,應該會睡不好了。

對於溫斂來說,今天大概也是個不眠夜。

在車子開出S大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電話,開頭的數字明顯顯示不是國內的號碼。那鈴聲響了很久,溫斂也不按掉,就靜靜地看著這單調的鈴聲在狹窄的空間裏不斷循環往複。

撥打電話的人很有耐心,第一次撥打失敗後,她鍥而不舍地撥了第二遍,第三遍,不知道第幾遍後,終於被接起。

黃師傅將速度又降下一些,他的目光直視前方,沒有一絲絲的餘光分到後視鏡上。

電話的那端,女人的聲音有些急切,“小斂,你終於接電話了。”

溫斂看著車窗外的霓虹,沒有說話,電話裏就隻有女人的聲音,像一場吵鬧的獨角戲。

女人明顯也意衤糀識到了,將急躁的聲音放下來,轉而語調變得溫柔平靜。

“小斂,打擾到你了嗎?”她終於意識到計算國內外的時差。

而這時,溫斂才開口:“沒有打攪,我還沒睡。”

到了市中心,這座城市的霓虹燈愈發閃耀,一道道五彩斑斕的光從溫斂臉上閃過,倒襯得他的臉顯出一種灰調的清冷。那麽多的絢麗色彩,不能在他身上增色分毫。

聽到溫斂這句話,電話另一頭的女人放心下來,剩下的話語也就能夠更加流暢地說出。

盡管黃師傅的速度再慢,車子還是停靠在了酒店麵前,但是後麵的溫斂,還沒有掛下電話。他停下車,當做自己不存在一般,靜靜等著。

酒店的人很熟悉這個車牌號,下雪的天氣,沒有撐傘,急急忙忙跑過來。黃師傅搖下一半的車窗,衝他搖搖頭。車外的人了然,不再打攪。

女人一聲一聲,語調柔軟,前頭的幾句寒暄過後,就將這次電話的目的抽絲剝繭展開來。其實她不用這麽多語句的裝飾,溫斂知道她會打電話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要錢。

“小斂,你爺爺他們,還是對我抱有偏見。媽媽,媽媽隻能找你了。”

“我知道。”溫斂的聲音同她一樣溫柔,甚至比她還更柔軟幾分。

“您是我的母親,我怎麽會不管您。”

溫斂抬起眼,看到後視鏡中淡漠得沒有一絲情緒的眼,瞳孔的顏色很深很沉。

“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仿若春風一般,和煦,沒有一絲尖銳的棱角。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