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遲穗再遲鈍,也看出了溫斂在故意捉弄她。可她臉上才顯現出一絲惱怒的神態,就被麵前的男人寥寥幾語化解了。

他軟下聲音,哄著她:“別生氣,我讓他們把這盤魚撤下去。”

溫斂替她倒了一杯水,水波澄澈地在白瓷盞中輕晃,他自然而然地替她許下了以後:“以後你不喜歡的,我都不會讓它出現在你麵前,好不好?”

這樣的許諾隨手拈來,他天生仿佛就擅長多情,擅長玩弄人心。

遲穗就陷在他的話語裏,連將要生的氣都忘記如何生了。

那天的最後,溫斂還未忘記對遲穗說過的話語,不知他如何說服餐廳的主人,最後送給遲穗一捧海棠花。細細修剪的枝葉與花束,臥在素白帶有暗紋的紙中,仿若一場濃烈歲月在安憩。

溫斂這樣的人,隻要他想做,就能讓任何感到妥帖舒適,如沐春風。

遲穗在收到海棠的一刹那,恍惚生出一種綺念,她是被溫斂深深喜愛著的。

即便是錯覺,這種感覺也令人著迷。

有了這一次的交集,以後的見麵就變得順其自然起來。溫斂一周半月總會約她出去,一般都是吃飯。托溫斂的福,遲穗見識到了平京許多餐廳,格調高雅,裝潢講究,在她貧瘠的十幾年人生中,也算拓寬了眼界。

可惜這些餐廳,大多都不合遲穗胃口,隻一家法國餐廳,那裏的鵝肝和龍蝦味道唇齒留香。後來聽服務員介紹,鵝肝製作的時候還加入了梅菜,著實不簡單。

形形色色的餐廳至少還有遲穗喜愛的,但對於溫斂來說,似乎每家都差不多,他每次吃得很少,鵝肝小塊,牛排也小塊。有一次,遲穗終於有勇氣問他,怎麽都吃那麽少。

記得那時,溫斂半真半假地對她說:“你在身邊,我怎麽能隻顧著吃飯?”

遲穗到底青澀,他的一句話,就讓她低下頭了頭,藏在發下的耳朵泛紅,手上的叉子怎麽也插、不中盤中的牛排。

後來遲穗回想起這段時間,她大概把對溫斂所有的心動,都藏在了低頭中。

而溫斂,怎會會看不出來。

平京城的秋季隻有很短的一瞬,短到秋裝還未在身上換上一個輪回,氣溫就不可避免地驟降下來。那一天,在遲穗猶豫要不要圍上圍巾出門兼職時,她接到了來自烏江的電話。

是醫院的來電。

她立即推掉兼職,再匆匆找輔導員請假,買了最近一班回烏江的機票。

烏江仿佛還在夏日,路邊能隱約聽到蟬鳴,遲穗的這一身裝束,與這座城市顯得格格不入。她找到奶奶的病房,打開時,老人家精神矍鑠,正和臨床的小男孩說著話。

小男孩似乎天生有什麽不足之症,臉色很白,說起話來也是磕磕絆絆,始終連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但是和奶奶說話的時候,臉上有紅暈,是很開心的模樣。

遲穗看到這樣的奶奶,十幾個小時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她放下包和圍巾,叫了一聲奶奶,聲音裏還有哭音。

奶奶轉過頭,見到遲穗,哎呦了一聲。

“怎麽從學校過來呢穗穗。”奶奶說著,“老劉也是的,這種事情也要告訴你。”

遲穗並沒有糾正奶奶是醫院給她打的電話,並不是鄰居的劉姨,她隻是再仔細地看了奶奶好久,確認沒有一點點虛弱的模樣才放下心。

奶奶依舊在旁邊絮絮叨叨著:“早說過不是什麽大毛病,你劉姨人倔,硬是要住院。住院幹什麽呢,都是老毛病了,吃了藥也是一樣,住院還浪費錢……”

遲穗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著奶奶:“奶奶,我現在有助學貸款,還有獎學金,還在兼職。”她輕輕地抱住奶奶,靠在她肩頭悄悄說,“我們現在沒有那麽困難了,奶奶你不要再省著錢,要好好看病知道嗎?”

她像幼時奶奶囑咐她不要忘帶圍巾一樣囑咐著奶奶。

上了年紀的人骨頭自然而然會彎曲,將整個人襯得佝僂起來,遲穗抱著奶奶,感覺老人已經無端變得瘦小,手下是一把彎曲的骨頭,拿手就能描摹出來。

奶奶笑著,幹燥的手拍拍她的肩。

“小孩子家家的,你手裏有幾個錢。”她歎息著,“你現在隻管好好念書就行了。”

遲穗搖搖頭,她鬆開了手,依舊執拗地看著奶奶。

她從小就是這個性子,外表看起來文靜內斂,其實內心的主意比誰都大,一旦決定了,撞到南牆也不回頭。奶奶如何不知道她的性子,看到遲穗這個模樣,就知道她下定了主意。

“好好好。”奶奶拗不過她,自從遲穗上大學後,奶奶也很少反對遲穗所決定的事了,“奶奶聽你的。”

遲穗這才有了笑意,將臉埋在奶奶懷裏,輕聲地,既是對自己說,也是對奶奶說——你要好好的。

遲穗向學校請了一個禮拜的假,全用來了陪伴奶奶。

在遲穗上高中時,奶奶的肺就出了毛病,這些年一直吃藥調理,病症沒有好起來,但好歹也沒壞下去。這次住院是因為這幾天不知為何,奶奶還添了頭暈的毛病,劉姨擔心老人家出問題,硬是拉著奶奶去醫院。

烏江的醫生做檢查時,例行通知了家屬。

遲穗拿到檢查報告時,醫生說倒也沒多大毛病,隻是老人家最近做活可能壓迫到神經,所以會出現頭暈的情況。

不是壞消息,就足以讓遲穗高興一天。

但是奶奶看到了檢查報告,加之醫生也說沒多大問題,便再也不肯住院了,隻能出院回家。

家裏沒有什麽變化,與遲穗離去時差不多。才回來,遲穗讓奶奶去房間休息,自己拿起了抹布和掃把,開始打掃。住院的時間雖然短,但也有好幾天,家裏多少還是有些不幹淨。

老房外的牆壁上爬山虎依舊蒼翠,有一株甚至還搖搖擺擺地攀到窗戶邊緣,遲穗拉開窗,還有餘溫的陽光便緊跟著進來,順著窗戶的邊框,延伸到客廳的遺像上。

黑白的畫框,框著那時尚還年輕的父母。

遲穗從小就沒有父母的印象,在她還沒有記事的時候,她的父母就去世了,所以遲穗隻能透過這兩張遺像來猜測父母是什麽樣的人。

住院的幾天沒有喚香,香爐上插的三支香都燃完了,遲穗收拾了下香爐,重新插上三支。

線香的味道在客廳裏蔓延,遲穗看了遺像兩眼,回到了房間。

她的房間很整齊,沒有什麽灰塵,可以想象得出她在平京的時候,奶奶時不時會進來打掃。她翻了翻書櫃和衣櫥,想著來一趟有什麽東西能帶過去,書櫃裏都是高中時的習題和試卷,當時高考完後,同學像是解放一般扔書扔試卷,遲穗沒丟,依舊帶回來了。

現在看看,好像她的青春也被陳列在書櫃裏一般。

她站起來,書櫃上方的貼的獎狀搖搖欲墜,這次仿佛是被她起來的動靜驚到,終於倒下來了。

遲穗撿起,是獎學金的狀子,奶奶喜歡將遲穗獲得的榮譽全都張貼到牆上,書櫃上方的半麵牆,幾乎都被貼滿了。遲穗找了膠水,重新黏到牆上。

這張狀子上有個很眼熟的名字,晨斂獎學金,是當時遲穗所讀高中中,金額最大的一筆獎學金。

遲穗第一次見到溫斂,不是幹燥得仿佛多說一句話喉嚨就會生澀的平京城,而是在這裏,一年四季雨水不會停歇的烏江。

那是她第一次拿到晨斂獎學金,獎學金背後所代表的數字讓遲穗頻頻走了好幾次神。

奶奶一定會很開心,她不自在地抿起唇,可是過了兩秒,又不受控製地揚起來。

或許是被她的心情所感染,領獎狀的那天也是個大晴天,陽光好到遲穗能看清路旁香樟葉上的紋路,樹葉的脈絡細細的,到尾端也彎起了,近似於一張微笑的唇。

這次的頒獎搞得很隆重,紅色的幕布在禮堂鋪張,正前方的座位上的名牌,還有校長的名字。遲穗聽到和她一同獲得獎學金的同學說,之所以弄這麽大陣仗,是因為這次獎學金的設立者也會過來,親自頒獎。

遲穗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目光遊移到正中的一個名字。

溫斂。

溫和沉斂,她幾乎能想象到擁有這樣一個名字的人,應該也擁有著這樣的性格。

後來被叫到台上,遲穗從深紅的幕布上移到校長身後,那個過分年輕的男人身上。

學校中的少年都太過青澀,眉眼中的稚氣怎麽也褪不去。可是他不一樣,有一張過分精致的麵孔,眉宇裏的清冷驕矜與這裏,甚至與整個烏江都不一樣。他身上帶著獨有的,從繁華世間,優渥家世生長的氣息。

遲穗從他手裏接過獎狀,搭在金紅獎狀上的手像一株秀竹,膚色冷凝,骨節清明。遲穗小心翼翼地接過,連指尖都未曾碰過到他一分。

最後的合影留念,遲穗站在最邊緣,她曾偷偷用眼角的餘光打量溫斂,那人的側臉清冷如雪,可能連攝影師喊茄子的時候也未曾動一動眼角笑過。

這一次短暫的見麵曾無數次在遲穗腦海中回想品念,她那時產生的情愫如果說是一見鍾情未免太過單薄。但遲穗可以肯定的是,溫斂這兩個字,包含著她對所有一切可望不可即的幻想。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