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多謝。

是謝她的花嗎?

遲穗握著手機,想他那一句多謝,思來想去八遍十遍,也想不出到底蘊含著什麽。

手心都攥得出了汗了,滑得幾乎都拿不住手機,遲穗再深深吸了口氣,拿出紙巾擦了擦手,然後,又一次打開微信界麵。

和溫斂的對話框在最上麵,是一來一往的轉賬,平淡地如同商家和客戶之間的交流。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但遲穗一次一次地看著那個藍色的頭像,再一遍一遍確認,這不是在做夢,她與溫斂有了實質的聯係。這一刻,她幾乎要哭出來。

並不是悲傷的情緒,更多的是得償所願,是酸澀,是喜悅,必須要用哭泣來發泄。

不過遲穗終究沒有在街上做出失態的事情,她轉到了甜品店,為自己買了一個小蛋糕。

慶祝這幸運的一天。

生活過了這一天又再度歸為平靜,微信中,那個藍色的頭像安靜得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讓遲穗幾度懷疑,那天的相遇,到底是不是她的臆想。

大約真的的是臆想吧,遲穗看著手裏裏那個綠色的聊天軟件,這樣想道,那樣的人,隻能在她的世界裏驚鴻一瞥,而後再度回到他所應在的地方,互不幹擾。她照常上課,照常打工,照常為著績點和獎學金發愁,生活不會因為她的愁緒停下腳步。

可世界上大約有這樣一種奇怪的定律,認識過的人,在往後的日子裏,總能有意無意見到。

這一次,是溫斂先看見了她。

那天是個多雲的天氣,黑沉沉的雲壓在上空,仿佛隨時會來一場秋雨,遲穗替卓茵茵送課本。這姑娘昨晚因為和男朋友分手,拉著遲穗喝酒哭泣,以致於第二天醒來還是頭重腳輕,忘了帶課本去上課。

A大的校園比S大要大上一些,但是校園風景卻更嚴肅一些,校內的道路建築仿佛是拿尺量的一般,都規規整整,框在一個個格子中。遲穗邊走邊看今天的課表,上午是空白的,但是下午到晚上,不停歇地有六節課,她掃了一眼又在計算生活費,拚拚湊湊刪刪減減,如果這個學期能再拿到獎學金,奶奶接下來幾個月的藥費就不用發愁了。

或者,時間還可以再擠擠,接下上次那個司儀的工作。

她腦中全然都是生活的瑣碎,風花雪月隻能屈居底下。

但是下一秒,風月破開塵埃,朝她歡欣地生出枝丫。

黑色的轎車在她身邊緩緩停下,車窗被放下,遲穗似有所感,停下腳步,她轉過頭,正好看到溫斂在暗色的車內,一張臉卻白得過分。

他撐著下頷,這模樣仿佛工筆畫一般,精雕細琢。

“今天到這兒來賣花?”溫斂說話有輕微的兒化音,音調微微上挑,連話中帶有的笑意也上揚了些。

或許是遲穗眼中的驚訝太過明顯,忘了回答,溫斂就笑著,又加了一個疑問詞。

也是上揚的語調。

遲穗想,他今天的心情一定很好。

她捏了捏背著的單肩包,也同樣笑了,眼似彎月,清明柔和。

“真不巧,今天沒有花了。”

他卻說:“很巧,我知道一個有花的地方。”

“要去看看嗎?”

遲穗大概鼓起了這十幾年的勇氣,坐進了溫斂的車裏。

車裏的坐墊柔軟,她像是陷進了一團棉花,鼻尖聞到的香味像是海鹽,亦或者是海邊的風,自然地令人熏熏然。

“遲穗。”溫斂的聲音清冽,恰好將她從這種恍惚的狀態拉出來。他微低下了頭,在看她的帆布包。

遲穗的帆布包被她放在腿上,恰好露出了有名字的一麵。這帆布包買來原是雪白的一片,上麵的各色塗鴉連同她的名字是遲穗後來加上的。

溫斂念她的名字,每個字的尾音和前音黏連起來,仿佛纏綿悱惻的情話。

遲穗輕輕嗯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自己的名字。那一瞬,也不知道哪裏生出的勇氣,她轉過頭,看著坐在她身邊的那個人。

“那你呢,你叫什麽?”

仿佛從沒被人這樣直截了當地詢問姓名,溫斂微微愣了下,而後,臉上浮起熟悉的笑,那種紅塵裏遊戲,眼角眉梢有瀲灩風情的笑。

很漂亮,卻不真實。

他說:“不知道名字,就上了我的車。”

遲穗下意識地抓緊了帆布包的袋子,指腹蹭著粗糙的麵料,有一種鈍鈍的疼痛感。她不知道她當時的表情怎麽樣,大概有僵硬和難堪在臉上蔓延。

認識他,本就是她特意接近。

遲穗垂下眼,用力地在指腹按了按,才又重新抬頭看他。

“你買過我的花。”

你買過我的花,到底也算認識。

溫斂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深究下去,有些事,太較真了反而不美,成年人的心知肚明才是合乎形勢。他對遲穗說:“伸出手。”

這話的語氣好像在哄不聽話的小妹妹,有溫柔的寵溺。

遲穗乖乖地伸出手。

食指的指腹有些紅,但她沒發現,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溫斂的手上。

他在掌心寫他的名字。

很癢,從掌心的神經一直蔓延到心髒,這一刻的時間仿佛人為地將它緩慢下來,溫斂的手劃上她掌心的肌膚,他垂眼的弧度,遲穗都能清清楚楚印在腦海。

那酥麻的觸感一筆連一劃,形成了他的名字。

遲穗跟著一字一字念出來:“溫斂。”

她很熟悉這兩個字的筆勢走向,她在過往的幾年,曾寫過許多遍。隻是在這一次,他們才算是相識。

溫斂挑起眼,笑著看她:“念得很好聽。”

遲穗分明看到那絲笑帶著分明的玩世不恭,他下一句便顯得輕佻了。

“再念一遍聽聽,嗯。”

遲穗臉紅了一片,她忙抽回手,坐得脊背挺直,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帆布包上。做完這些後她才覺得是不是小題大做了些,可再當做若無其事也太刻意,於是遲穗搖搖頭,當做回答。

一句話把遲穗逗得臉紅,可見這個小姑娘臉皮實在薄,但是溫斂卻覺得有趣,他看了看她規規矩矩的坐姿,眼神仿佛有溫度,讓遲穗不安地調整了下坐姿。

“遲穗。”溫斂又念著她的名字,還是同剛剛念的一樣帶著模糊的曖昧纏綿,“這兒不是教室。”

他把車上的靠墊隨手放在遲穗身後,語氣還是那麽令人容易軟下心腸。

“穗穗,別那麽緊張,我不是壞人。”

從遲穗到穗穗,兩句話的距離,被他這麽自作主張地拉近了。

他不是壞人,可這樣看著,也不像個好人。

可遲穗到底還是不由自主地放鬆了,後背靠上那個柔軟的靠墊,像陷進一場柔軟的夢裏。

溫斂說帶她到有花的地方,遲穗下車後,果然見到了一院子的花,在秋季的蕭瑟天氣裏,憑生出一院的灼灼紅意。那是一院子的海棠,開得分外的好。在海棠簇擁下,裏麵的餐廳就算建得再粗陋,也有三分的風雅在。

更何況那間餐廳,處處顯得精致。

遲穗看到門口,木質的板閣下,竟然還掛著一串晴天娃娃。晴天娃娃的正麵對著遲穗,像是用黑色油墨筆畫出的眉眼笑眼彎彎。遲穗見到,也不由得彎起唇角。

這是一家日式餐廳,和風的布置,服務生穿著和服,這服裝限製了走路的速度,一小步一小步,像仕女輕移。

遲穗第一次來到日式餐廳,如果算不上大學小吃街賣得十幾塊錢一盒的壽司,日式料理也是頭一回品嚐。餐廳的人很少,遲穗甚至懷疑,他們是這間餐廳的唯一一桌客人。

像是看出了遲穗的疑惑,溫斂提了一句,這裏是一個朋友開的,弄得不倫不類,險些倒閉,隻有親近的人才給他麵子捧場。

可遲穗知道並不是這樣的,這裏恐怕也是像他們遇見的會館一樣,寸金寸土,需要身份憑據才能進來。

她坐在屏風隔斷的空間裏,看穿白底印櫻花圖樣的服務生一樣一樣端上菜品,有金槍魚和刺身。那刺身很有趣,做成了一艘船的模樣,格外逼真。所以遲穗第一口,就嚐了那艘刺身船。

第一次嚐,那味道並不算難以入口,隻能說是奇怪。或許是她吃不了生食,所以才覺得奇怪。

這一頓,遲穗並沒有吃多少,刺身奇怪的口感,金槍魚上芥末的刺激感,都不符合她的胃口。但她不會讓人知曉她的胃口不好,雖然一口一口吃得慢,卻總有東西在她盤裏。

人最擅長掩飾,這樣看來,仿佛她是喜愛這頓晚餐。

可是溫斂卻連掩飾都不掩飾,一頓飯吃得比她還少。之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遲穗才知道,對於任何食物,溫斂都興致缺缺。他胃不好,主食都是勉強才能多吃幾口。

但他食欲寥寥,卻很喜歡逗弄遲穗,看她很少動那盤金槍魚,就會故意將金槍魚推倒遲穗麵前,笑意淺淺地飄在他眼底。

“很好吃,多嚐嚐。”

見遲穗猶疑著夾了一塊魚肉,放到嘴裏,眉在她不經意間皺了皺,溫斂撐著頭,即便笑聲很輕,也溢出了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