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崔翕聞有著得體的禮儀風度,無聲為新婚妻子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待她落座後才不輕不重地闔上。

不過他的禮儀僅限於此,上車後對許久未見的小餘大夫不曾開口寒暄。

餘君藥亦沒有虛假客套的想法。

車內的氣味幹淨淩冽,讓她稍稍放鬆對陌生且閉塞的空間的戒備。

她在餘光中瞥見後座擺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禮盒,有些疑惑,便直接開口問了:“這些是要拿到我家的嗎?

她和崔翕聞之間不需要什麽婉轉迂回的話術,也無需顧及世故人情。

崔翕聞頷首:“準備了些,接下來去超市再選點水果。”

餘君藥有些汗顏,她隻知道家中聚餐需要叫上崔翕聞,全然沒有需要備禮的概念。明明是她需要他配合應付自己的家人,還是崔翕聞先準備妥帖。

她輕聲跟崔翕聞道了謝。

崔翕聞不甚在意地點點頭,目視前方回道:“客氣。”

汽車平穩發動,兩人不再交談。

在距離超市還有一個路口時的紅燈時,崔翕聞拿起手機查收了一下消息。

他和儲崢一起開的生物科技公司,最近在將發展重心轉移回國內,有很多事需要經手解決。儲崢已經先一步去了英國,大抵過幾日他也要去一趟。

涉及到海外的工作,他習慣用另一台專門的手機處理。崔翕聞打開中島台下方的儲物空間,隻不過此時信號燈轉綠,他不得已啟動。

“這裏應該有部手機,麻煩幫我拿一下。”崔翕聞隻能委托身側的小餘大夫,借後視鏡折射瞧了瞧她今日上了淡妝的容顏,視線匯聚在那雙清淩淩的眼睛上,他又想起了沈清澤的形容。

喜馬拉雅山上的一捧雪。

他不動聲色地重新將視線移至正前方,又緩緩補充二字:

“勞駕。”

餘君藥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小事。

這方小小的儲物空間,餘君藥最先看到的是一本黑色皮麵的筆記本、一支鋼筆、一個男式錢包和一方同為男式的手帕,並沒有見到手機。

它們擺放隨意,介於淩亂與整潔之間的微妙平衡。

都是比較私人的物品,餘君藥小心翻動尋找,盡量避免過多觸碰,最終在筆記本下麵,找到了崔翕聞的手機。

她遞給他。

崔翕聞單手接過,握住手機時意外握住了她的食指。

餘君藥立刻鬆手。

崔翕聞原沒放在心上,可她撤退這樣急反而讓肌膚相觸的地方生起淺淺的癢意。

他想起剛剛餘君藥找手機時小心避讓其他物品的樣子,忽地開口:“餘大夫大可放心,這車和我都沒什麽傳染病。”

話脫口而出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失言。

餘君藥倒是沒有多想,隻是在心中暗道,有錢人家的少爺,果真是難伺候。

為避免剛才言語失當的事再發生,從地下車庫到超市內,崔翕聞刻意保持緘默。

他去推超市推車,餘君藥跟在他身側,隔著兩拳的距離,卻和形同陌路也無太大差別。

適逢周六下午,超市人流可觀,多是闔家出行,有許多半大的孩子與父母同行,氛圍有著與崔翕聞這樣的人格格不入的煙火氣。

餘君藥今日背的包較為輕巧,因此反而屢次從她肩上花滑落,平添麻煩。

她身旁崔翕聞俯身,分別拿了一箱車厘子和草莓——車厘子產自智利,草莓是國內品質與口感俱佳的丹東紅顏,沒有選擇從日本進口、徒有美名和高昂克重的淡雪草莓。

待將水果放進購物車,他側頭看了一眼餘君藥,朝她伸出手。

餘君藥不解其意,他便淡聲道:“把包也放進來。”

她有些意外崔翕聞會注意到這些瑣事,頓了頓,將包遞給他,說:“多謝。”

他接過,替她放好,聲音沒什麽起伏:“小餘大夫總是這麽客氣。”

雖然餘君藥和他仍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但或許是因為包放進了購物車且由崔翕聞推著,便有幾分像一起購物的年輕夫妻而非陌生人了。

兩人外形皆出挑,單是這麽走著也有許多人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

崔翕聞繼續推車向前,有些不知道該買什麽,於是準備讓一同前來的餘君藥發揮價值。

他問:“你家人喜歡吃什麽?”

餘君藥微微思忖,草莓和車厘子風味鮮甜,像她母親和嫂嫂這樣的女客,還有侄子那樣的小孩都是極喜歡的,他又買的這樣多,其實已經足夠。

“再買幾個梨就好,爺爺喜歡吃梨。”

崔翕聞點頭,伸手去拿展台上用絲絨緞麵和木製禮盒包裝的進口梨。

餘君藥見他挑草莓還以為是懂選水果的,沒想到換成梨就原形畢露,上前阻攔:“用不著這樣的,跟我去散稱區拿幾個就好。”

她領著崔翕聞過來挑梨。

散稱區有很多孩子在打鬧嬉戲,發出銀鈴一樣的笑聲。

剛剛餘君藥沒說,不僅是爺爺,她自己也很喜歡吃梨,因此在選梨方麵也頗有心得,話也多了起來,忍不住眉眼彎彎地介紹:

“這是秋月梨,香氣最足,汁水也豐沛,直接吃或者做小吊梨湯、燉枇杷川貝吃都很好。選秋月梨應當選外形圓潤飽滿且色澤均勻的,這樣口感比較好。”

崔翕聞掃了一眼她手中的梨,她白皙纖細的手指覆在上麵,幾乎握不住。

有兩個七歲左右的小男孩在他們身邊追逐,差點撞到餘君藥,崔翕聞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沒有多言。

而是指著旁邊外形如出一轍的其他品種,涼涼地問:“它們有什麽區別?”

餘君藥和他離得進了,她卻沒有意識到,專心地做梨子教授:“這是豐水梨,品質也很好,隻不過口感脆些,果核也更大...”

她還在介紹兩種梨的區別,奔跑的一個小男孩卻在同班的推搡下,腦袋往貨架的尖角上撞去。

餘君藥用餘光看到,頓時心髒吊起,很替男孩擔心,卻因距離太遠而什麽也做不了。

崔翕聞臉上寫著“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明明就是一個品種”,卻伸出長臂,眼疾手快地用手掌覆在了貨架的金屬尖角上。

而他還在偏頭專心看餘君藥,等待她接著往下說。

男孩因額上的撞擊而爆發出巨大的哭聲,他的同伴自知闖禍,白著一張臉去喊大人。

但因為崔翕聞的手掌一擋,男的額頭並無大礙,皮膚隻有一點點粉紅色。

孩子的母親匆匆趕來,牽著男孩對崔翕聞一再道謝。

崔翕聞泰然地收回手,因為男孩吵鬧的哭聲麵露不虞。

男孩母親有所察覺,很快領著孩子走了。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餘君藥心中對崔翕聞的行為感到意外,麵上不顯,繼續挑梨。

給餘君藥家人準備的水果挑好了,崔翕聞又拿了些其他東西,然後推車去結賬。

他抬手時,餘君藥無意間瞥到,他用來擋住貨架尖角的掌心,有一寸還淌著血的傷口。

她無聲離開,憑剛剛走馬觀花的印象去尋找她需要的商品。

等她回來時,崔翕聞剛排完隊,正在結賬。

她有些不自在地將一盒創可貼也放上去——原以為可以混在一堆東西中不被他察覺的。

崔翕聞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售貨員詢問是否有會員,餘君藥不常來這家,正欲回答沒有,崔翕聞已經慢悠悠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

買完東西,還是崔翕聞走在前麵將購物車推去地下車庫放東西。

他將餘君藥的包和那盒創可貼單獨拿出,剩下的一部分放在後座地麵,一部分放在後備箱,然後還推車。

待餘君藥上了車,他先將包遞給她,然後敲了敲創可貼的盒子,學著她客套的樣子,說:“多謝”。

餘君藥靜默片刻,才說:“客氣,您自己結的賬,何必跟我言謝。”

崔翕聞無言,驅車前往餘君藥家。

是在一個很普通的老式小區,建築都很舊了,但維護得當,綠化也美觀,住著仍舒心。

餘君藥爺爺和父母自然是不差錢的,隻是勤儉習慣,不在意身外物。

餘君藥還有一個比她大四歲的哥哥,是名西醫,如今已成家,有個五歲的兒子,叫餘自由。

她和哥哥一家平日都住在其他的地方,隻偶爾過來孝敬父母和爺爺。

餘君藥推門而入時,小侄子最先蹦蹦跳跳跑過來,歡喜地叫她“姑姑!”

爾後他看到了餘君藥身後高大俊朗的男人,有些害羞般躲進姑姑懷裏,想起奶奶的叮囑,又甕聲甕氣叫了聲:

“姑父。”

崔翕聞笑笑,揉了揉餘自由的腦袋。

餘君藥一大家子人都圍了過來,爺爺餘仲弦在最中間,往常都是迎接餘君藥,今日卻一個個都看著這位婚後初次上門的女婿。

崔翕聞拎著大包小包仍舊神態自若,從爺爺開始,一一了叫人。

老爺子滿意孫婿不卑不亢的樣子,含笑點頭。

哥哥餘肯和嫂嫂宋海心也叫妹夫。

餘君藥的媽媽高女士對女婿最是熱情,滿臉笑容地將小夫妻迎了進來,嗔怪崔翕聞如此見外,一頓便飯還帶了這麽多東西進來。

崔翕聞在長輩前慣會做溫和馴良的姿態,恭敬道:

“不知道爺爺和爸媽喜歡什麽,都是茵茵幫忙挑的。”

陡然聽見自己小名從崔翕聞口出說出,還在感歎他演技頗佳的餘君藥毫無防備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出生前,父母準備給她取名餘茵,後來老爺子親自賜名餘君藥,茵茵就成了小名——君藥,是方劑中針對主病或主證起主要治療作用的藥物。其藥力居方中之首,在方中不可或缺。

這一名字雷霆萬鈞,足可見爺爺對她給予的厚望。

雖然是剛剛上樓前以防父母“茵茵”這麽叫她,崔翕聞連是誰都不知道,她才提前說明的,卻沒想到他就這麽從善如流地用了。

一句“茵茵幫忙挑的”,既顯自己謙遜,又顯對她愛重,真是會說話的很。

隻可惜,她壓根連他準備了什麽都不知道。

餘家家教良好,連五歲的餘自由也會克製自己的好奇心不去拆禮物。

餘君藥趁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崔翕聞身上,偷偷觀察崔翕聞準備的東西。

一個長條形的盒子,她猜測是一卷書畫,用來送給喜好賞玩的爺爺,另外的東西就比較好猜了,白毫銀針是送給爸爸,兩個愛馬仕的禮品袋,裏麵看上去是絲巾,應該一袋給媽媽,一袋給嫂嫂,手部按摩儀是送給要做外科手術肌肉勞損的哥哥,樂高是送給小侄子。

不得不承認,崔翕聞準備得的確熨貼。

不僅禮物送的熨貼,話也說的熨貼,飯桌上哄的一家子圍著他開懷,顯得默不作聲的她更像外人。

當然,這隻是一頓普通的團圓飯,話題不會一直圍著他們這對小夫妻打轉。

老爺子慈愛地看著大口吃飯的餘自由,溫聲問:“自由最近喜歡什麽呀?”

孩子的興趣總是瞬息萬變,小侄子以前喜歡恐龍,後來喜歡挖掘機。

聽到太公問他,圓頭圓腦的餘自由脆生生答:“喜歡望遠鏡和星星!”

老爺子仍舊笑眯眯的,餘君藥知道,其實爺爺心裏想聽到的答案是“中醫”。

爺爺很看重世家傳承,但不會強逼孩子更改自己的興趣愛好。

就像哥哥餘肯要學西醫,他也不曾阻攔。

“那自由喜不喜歡弟弟妹妹?”老爺子撫了撫頷下白須,又問道。

餘肯臉色微變,反倒是宋海心神情鎮定,麵帶羞赧的笑意。

餘自由對這個問題自然是懵懂的,呆呆點頭,說喜歡的。

餘肯在此時,沉聲說:“爺爺,我上個月做了結紮手術,不準備再要孩子了。”

此話一出,包括嫂嫂宋海心在內的在坐所有人都震驚朝他看來,連專心吃飯的崔翕聞也抬眸。

全場最淡定的反而是老爺子,他臉上笑容淡了,頓了頓似乎有些不悅地開口:“你急什麽?我讓你們夫妻生了嗎?現在茵茵也結了婚,自由就不能多個表弟表妹?”

宋海心臉上冷汗涔涔,遞給餘君藥抱歉的眼神。

餘君藥用眼神安撫嫂嫂,不緊不慢地思考如何搪塞過去。

童言無忌的餘自由卻在此時說:“可是姑姑很忙,她有時間生小寶寶嗎?我在陽台上看姑姑家,姑姑每天晚上都在書房寫字。”

這回餘肯的冷汗也被自己兒子嚇出來了。

他們一家和妹妹住在同一小區的兩棟樓,從他們家陽台望去正好可以望到妹妹的住所。

隻是兒子這麽一說,就等於告知了老爺子,妹妹婚後仍舊獨居,沒有搬去和妹夫一起住。

飯桌上陷入了比剛剛更加可怕的寂靜,連餘君藥的父母也帶著責怪的眼神去看餘君藥。

坐在主位上的老爺子笑容早就徹底消失,雷霆盛怒之下,他低喝一聲,冷冷看向把頭低下去的孫女,質問:

“你是怎麽答應爺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