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餘君藥的爺爺餘仲弦幼承庭訓,隨父學醫,十六歲時已能獨立出診,輾轉各大高校、醫院進修深造後帶領餘升允堂革故鼎新,一點點坐穩“江南中醫六大家”之首,又獨創一套體係治療消化病尤其是胃癌、結腸癌,譽滿杏林。

老爺子共收四名外姓弟子,倘若再算上帶教的研究生、博士生,那就難以計數了。餘老先生對學生們一視同仁、傾囊相授,以授親子的準則教導諸人,餘氏中醫之秘法向來不是絕學。他們中的大多數如今也早已成為濟世救人、名揚四方的大家。

不過即便如此,老爺子仍執著於血脈傳承,從餘君藥兄妹幼時便進行醫學熏陶,後又親授餘君藥,如今孫輩成家立業,他又希望能再壽終前,再為玄孫一輩開蒙。

這樣的執念,別說同行,連餘樞啟有時也會嘲笑父親的守舊古板。

所有人都能說老爺子的死板教條,唯獨餘君藥不能。

因為倘若祖父真是如此,便不會在幼時她展露出比哥哥更高的對中醫的興趣和天賦時,就毫不遲疑地將她立為第九代傳人。

哪怕曆來嫡係皆為男子,餘家女性幾乎從不行醫,哪怕在她因喚醒植物人而真正“立起來”之前,有數不清的人嘲笑老爺子昏聵,不將一身本領傳孫子而傳孫女,餘氏恐後繼無人。

和崔家共進晚餐那晚,爺爺察覺到餘君藥對崔翕聞的不喜。回家後,他麵露憂色,問孫女是否的確不滿崔家,若真是如此,那就重新相看,另尋他人,或者孫女自己,有沒有心儀的意中人?

隻是,這婚還是得結,隻能結。還得盡快生子,這樣爺爺才能再教那個孩子一段時間。

老爺子已是耄耋之年,雖然看上去比同齡人更加童顏康健,但終究顯老態了。

餘君藥看著爺爺頭上的銀絲,心裏對崔翕聞的不滿,突然一句也說不出。

她又何嚐不知道,自己對崔翕聞那近乎無中生有的“三宗罪”,其實也是是對奉命成婚身不由己的不滿,進而將氣發泄在相看對象身上。要是換一個人,她仍舊會百般挑剔。

那晚她一夜沒合眼,第二日清晨,她輕聲說對父母和爺爺說:

“崔翕聞可以的。”

隻是對崔翕聞仍沒有一絲好印象。

飯桌上,仍舊是一片可怖的氛圍。

老爺子氣得扔了筷,誰也不好再進食。

餘自由知道自己說錯話害了姑姑,見太公發怒,早扔下吃得正香的雞腿,忍不住無聲抽噎。

餘肯夫婦就這麽冷冷地看著他,沒有立刻勸慰。

餘君藥倒是不忍,可是她也無從辯解,還有對爺爺的愧怍。

滿堂死寂之時,還是崔翕聞突然溫聲道:“爺爺,這事隻能怪我。”

他看著餘君藥低下的臉,細細說起:“是我察覺兩家吃飯時,我明明對茵茵一見鍾情,她卻對我態度不善,所以領證當天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傷了茵茵的心。不過我已經知錯,今天來的路上,我跟茵茵道了歉,也跟她說,希望按照兩家長輩的意思搬到我那去,否則無處培養感情,我也無從博得她好感。”

餘君藥忍不住微微瞪大雙眼。

她自然不會相信什麽“對她一見鍾情”這樣的話。領證那天,他如平時一樣冷著張臉,什麽也沒多說,聽完她的三條建議,倨傲地點了點頭就揚長而去。

今天來時更是一路無言。

可他這麽真假參半地說起,從旁人角度聽著倒是十分可信,讓餘君藥在爺爺那裏,頓時從罪無可恕,變成了小打小鬧。

老爺子表情鬆動,餘君藥的媽媽也趁此,為他換上一副幹淨的筷子。

餘君藥的父親佯裝生氣,問:“那你感覺到茵茵對你的態度,領證當天還說了她,是不是不喜歡她了?要是這樣,我可不放心讓茵茵搬到你那。”

崔翕聞忽然伸手覆在餘君藥交疊在膝上的雙手。

他的掌心冰冷,又有著強勢的力量。

餘君藥抬頭,正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丹鳳眼。

他似乎在說,自己已經幫了這麽多,你就這麽冷眼旁觀?

餘君藥不知哪裏生出的急智,作出一副嬌羞的兒女情態:“爸,你就別管了。”

崔翕聞這才悠悠開口,聲音清冽好聽:

“我氣茵茵,卻沒有不喜歡。”

他的手早就鬆開了,如同剛剛與她交握隻是幻覺,此時此刻閑適地搭在椅子扶靠上。

餘君藥隻敢看他那雙指節分明的手,不敢看他說這話的神情。

嫂嫂宋海心,也適時出來圓場打趣:“看來妹夫在來的路上,不僅僅隻說了道歉的話。”

否則這半個月裏沒有交集的兩人,妹夫從哪裏得知妹妹的小名。

剛止住哭聲的餘自由,一抽一搭,又天真地問:“媽媽,你..你怎麽知道?”

宋海心輕拍兒子的腦袋,看著餘君藥,笑著說:“媽媽不說了,再說下去姑姑該惱了。”

餐桌上氣氛緩和,老爺子也不似剛才那般生氣,目光卻銳利地看向餘君藥:

“茵茵,翕聞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餘君藥表情鎮定,又帶幾分愧意,點了點頭,她鮮少在老爺子跟前撒謊,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有這般演戲的天賦。

老爺子將目光轉到崔翕聞身上,語氣柔和道:“翕聞,茵茵這孩子隻是戒備心重,吃飯那天並不是對你有所成見,回來她也告訴我,她對你是極為滿意的,隻是對你家世有所顧慮。”

餘君藥沒想到爺爺居然也會為了她說慌,一時間心情複雜,更是愧疚得無以複加。

老爺子又話鋒一轉,又說:“茵茵本性質樸純良,沒有不動聲色的城府,她的心事全寫在臉上,這並不是什麽好事。你既然願意與她結婚,我便希望你不要為這點而苛責她。她的性格並不適合你家這樣名利交錯的望族,你更要護著她不受旁人的欺負。”

餘君藥有些眼酸,又重新低下頭去。

崔翕聞誠懇道:“我不會。我家中雖有幾分薄產,但人口簡單,爺爺也知道如今崔家隻有我的祖父祖母,和一位二叔、一位堂妹。他們對爺爺、父親和哥哥濟世救人很是敬仰,又了解到茵茵如此年青卻也醫術高超,見她心地善良、性格溫婉,也很喜歡茵茵,常常惶恐我一事無成,配不上她。至於其他無關緊要的人,我今日保證,絕不會讓他們對茵茵有所不敬。之前是我狹隘,不曾留意茵茵的顧慮。”

他這一番話說的謙虛又周全,不愧是浸**商場多年的崔家皇太孫。

老爺子麵色觸動,又說:“我如今隻期盼你們能早點為我生個玄孫。至於吃飯那天,的確是茵茵的不對。”

餘君藥媽媽站出來幫腔:“不過那都是半個月之前了,如今孩子們把話說開,接下來和和美美相處就是。茵茵不是還要搬到翕聞哪裏嗎?吃完早點動身,別整理到太晚了。”

話題繞來繞去,又回到同居上麵。

其實原先兩家並沒有要求崔翕聞和餘君藥閃婚,以結婚為目的相處了解即可。不過他們既然自己領證,就沒有再任他們扭扭捏捏毫無進展的道理。

餘君藥有些為難地說:“今天恐怕來不及,我打算明天搬的。”

明日複明日,總能推托,難不成真搬去崔翕聞那?

餘君藥媽媽不讚成地說:“明天周日,你既要去醫館,還要到醫院出門診,哪來的時間搬家?今晚你先理出一部分,剩下的明天我過來收拾,傍晚就能去翕聞那兒。”

老爺子也讚同:“就這麽辦吧。”

餘君藥求助地看向崔翕聞,後者神情淡然,說:“明天下班後我來接你。”

餘君藥忍不住蹙眉,他這是演戲上癮了,還是真打算讓她搬過去。

無奈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不能問他真實想法。

而崔翕聞似乎全然沒看出她心中所想,又兢兢業業演起了孝順的好女婿,天南海北的話題都能說上幾句。

飯後,餘君藥媽媽洗了水果,切成果盤,一家人在客廳繼續暢聊。

餘君藥想起哥哥宣布的大新聞,趁此機會又拉著他去廚房細細詢問。

哥哥餘肯今年三十一歲,長相斯文儒雅,在A大附屬醫院肝膽胰外科工作,雖學了西醫,也是年輕有為。

他苦笑,說:“你嫂嫂生自由時就大出血,其實去年沒和你們說,當時也懷了一個,兩個多月時流產,海心那段時間也不好過。我不想她再為孩子受苦,所以就去結紮了。”

餘肯麵露慚愧:“茵茵,哥哥沒有擔當,你和翕聞的情況我都清楚,這樣一來爺爺那邊的壓力就全到你身上了。”

就像小時候學中醫,啟蒙時他已經九歲,妹妹才五歲。他既無天賦又無興趣,總是會走神,妹妹卻安靜專注,眼睛睜得圓圓的,聽爺爺講神農的故事。

後來爺爺定下了妹妹為第九代傳人,他也立誌要去學西醫。

如今自由雖然還看不出未來究竟會做什麽,可跟他一樣聽到藥材名字就開始打瞌睡,顯然不是學中醫的料,他又為了自己的小家做了結紮,把子嗣傳承的重擔,跟當初一樣自私地扔給妹妹。

餘君藥隻會為哥哥嫂嫂感情和睦而由衷高興,爺爺那邊的壓力早在和崔翕聞結婚時她就清楚,如今隻不過放到了明麵上,她怎麽可能因此遷怒哥哥。

她笑了笑,讓哥哥不必在意,又說嫂嫂似乎毫不知情,哥哥應該和她好好溝通。

餘肯鄭重點頭。

夜色漸深,餘君藥和崔翕聞與家人們作別離開。

一上車,餘君藥自然先是感謝崔翕聞今日的全力配合,讓她化險為夷,隨即又憂心忡忡地問:“搬家的事你怎麽看?真要我般去你那嗎?”

崔翕聞不疾不徐,先讓餘君藥把她目前的住址輸到導航上,他好送她回去,然後才說:

“搬過去就是。就算今天你爺爺不說,我家人那邊也遲早問起。既然躲不掉,不如早點搬去一了百了。”

餘君藥鬱色不解。

崔翕聞並不在意這些小事,他和餘君藥工作都忙,即使同在一個屋簷下一個星期也未必打上照麵,並沒有什麽出入,倒不如讓家裏省心。

他淡聲開解:“不如早些搬過來。我爺爺的心急程度不亞於你爺爺,要是到時候他發話讓我們會老宅住,就不再是同居,而是同床共枕了。”

餘君藥一聽,迅速接受了眼下的境遇,卻又想到爺爺催生,又問崔翕聞看法。

崔翕聞目視前方,單手扶方向盤:

“這也不難。首先這一年,他們知道我們原先沒有感情基礎,不會催太急。至於往後,你把事情全推到我身上就是。”

崔翕聞的本意是指,讓餘君藥跟爺爺說他丁克即可。

卻不知道餘君藥是怎麽理解的,蹙著眉說:

“要真是如此,爺爺必然親自為你把脈,給你調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