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個人

如果說冬天是冷氣的味道,那麽夏天一定就是汽水的味道吧。操場邊的樟樹都是學校前幾年新種的,高度隻比一些高年級的男生高一點。魏惟一站在樹下的陰影裏,撐著身體喝草莓味的汽水。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他用手抹了一把,滑膩膩的。

有人拍著球從場上下來,笑著喊他:“魏惟一,去小賣部嗎?”

魏惟一熱得厲害,點點頭跟著一起了。小賣部不大,但是有一個最棒的地方,就是按需進貨。來來往往的人群紛紛捧著冰鎮的西瓜進出,魏惟一和一眾打完籃球的哥們蹲在門口的地上大口吃著西瓜。有人笑著說話,嘴裏還含著半片西瓜,口齒不清:“沈夢泉今天打得不錯啊,那三分,一個比一個準。”

引來不少人附和,魏惟一也笑:“可能是今天沒有他妹妹毒奶了吧。”

眾人爆笑。沈夢泉擺手:“可別提她,我妹是真的有點烏鴉嘴。”

魏惟一吃完西瓜去洗手。小賣部旁有個孤零零的水龍頭,可能就是為了方便行人吧。他擰開龍頭,餘光瞥到一雙著牛仔褲的腿慢慢走過來,然後在他附近停住了。魏惟一本來沒當回事,但那雙帆布鞋停留的時間稍長,他納悶地抬頭看去。

鞋子的主人表情不算友好,手裏拿了一瓶冰紅茶:“你喝冰紅茶嗎,我中獎了。”

魏惟一眨巴著眼睛,他確實沒看錯,是蔣均良。

蔣均良顯然沒什麽耐心,看他沒說話以為是拒絕自己,轉身就走。魏惟一兩步並一步,焦急地抓住人的手臂道:“我喝。”

喝了兩口的冰紅茶被放在桌子的右上角,魏惟一趴在桌子上,用手撫弄著它的商標發呆。剛剛蔣均良把東西給了他就直接走了,話都沒多說幾句,連讓他詢問一下為什麽給自己的時間都不給。他心裏不痛快,但是轉念一想,反正他是決意要死纏爛打軟磨硬泡的,多這一出少這一出也不重要了。

物理課代表將上次月考的試卷發下來,魏惟一看著試卷上不好不壞的80分,耳朵卻靈動地捕捉著後方的動靜。最後,課代表把手裏的最後一張試卷發過來,笑眯眯地調侃蔣均良:“蔣均良,又考滿分啊!剛去拿試卷的時候,物理老師那滿麵春風啊。”

蔣均良沒說話。魏惟一猜他肯定隻是笑笑,然後又埋頭他的新一份的試卷和作業。

蔣均良是魏惟一見過最努力的學霸,他大概不屬於那種特別聰明的學生,老師有時出競賽的難題他也絕不是答對的幾個人之一,但是他一定是考試分最高的人之一。在這一點上,魏惟一很敬佩他,因為他和蔣均良完全相反,他屬於有點小聰明,可以做出難題卻懶得努力,分數全憑天賦的人。

不過後來他這麽說的時候,蔣均良很嗤之以鼻:“你永遠不知道,拚命努力的人有多羨慕僅憑聰明這兩字就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人。”潛台詞是,別擱這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魏惟一猜。

魏惟一動了點心思,他轉頭和蔣均良借卷子,美名其曰:“更正錯題。”天知道他從初中以來考完從不再花時間看卷子。

蔣均良把卷子遞給他,手停了停:“有的方法不如你的好。”

魏惟一愣了一下:“哦。”隨後又揚起笑臉,“剛剛冰紅茶謝謝了啊,你運氣還挺好的。”

蔣均良說:“其實一般不怎麽樣,第一次中獎。”

試卷的解法、步驟、字跡,可以說都是模範版本了,魏惟一暗暗心驚,難怪老師們都那麽愛用他的試卷作示例。他心不在焉地隨手改了幾個錯題,寫了個答案上去,心裏琢磨著要不要假裝問個題,好像老媽看的偶像劇裏都這麽演的。

正當他猶豫著,班長過來了。她拿著試卷做了魏惟一前幾秒在想的事。蔣均良講題也很詳細,要是換成他自己,這道題目他最多兩個步驟就可以講完。還沒從紛亂的思緒裏出來,有聲音點了他的名:“......這道題你可以找魏惟一,老師在課上講過這題,他應該會另一種更簡單的方法。”

是蔣均良。魏惟一轉過頭去,和他的眼神正撞了個對衝。隨後蔣均良低下頭,班長朝他的方向走過來,他才恍然看過去:“哦,好的。”

那瓶沒喝完的冰紅茶被魏惟一帶回了家。他先把它放進冰箱的下層,想了想,還是放回上層。

伊偲開冰箱拿東西的時候還問他一句:“你不是不愛喝冰紅茶嗎,買了又喝不完,浪費啊!”

魏惟一說是同學請的。

伊偲說好吧,囑咐他下次可以告訴同學一聲,免費浪費錢也浪費心意。

躺在沙發吹著空調的魏惟一想,哈哈,先等那哥決定請他再說吧。

又是周三體育課。魏惟一站在一樓的樹下叫蔣均良下來打球。那人坐在窗邊,聞言冷冷看了一眼,轉頭繼續寫著作業。

淺藍色的校服透過窗戶依然能看見飄揚的一角,而它的主人在亂湧的風浪中巋然不動,穩坐如山。魏惟一磨牙,顛著球思考了一會兒,沒想出個結果,轉身回了球場。

他不愛給他眼神,魏惟一想明白了這一點。不過,打不死的小強怎麽能被這麽點困難打倒,他是不會就這麽放棄的。

蔡蔡轉著球,朝那方向努努嘴:“怎麽,他不來?”

“嗯。”

“那哥們,早跟你說了,人不樂意跟我們一起玩。”

魏惟一聳聳肩:“算了,別管他。”接著運球過人,身形矯健地衝進球場開始了新一輪廝殺。

下課鈴響,魏惟一買完飲料後破天荒又買了一瓶冰紅茶,惹得蔡蔡狐疑地看過來:“我記得你不喝冰紅茶吧?”

魏惟一神秘地笑笑:“買給別人的。”

蔡蔡興奮起來:“你要追女生了?”一個爆栗敲在他頭上,他的好友翻了個白眼:“想多了。”

魏惟一站好在蔣均良桌前,咳嗽了一聲,等到後者抬頭不解地看他,他才把身後的冰紅茶輕輕放到桌上:“給你的。”

蔣均良瞥了一眼,沒收,又看他,臉上明明白白寫了四個大字“給我幹嘛”。魏惟一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你昨天請我喝了呀,我這是禮尚往來。”

蔣均良沒堅持:“好吧,謝謝。”他頓了頓,“不過我那不算請,隻是中了獎不想喝才送你的。”

魏惟一哪管那麽多,他就是蔣均良的黑的也要給打成白的,搖搖頭說:“反正我把它當成請了,所以我也請你。”

“而且,勞逸結合懂不懂?你也可以偶爾體育課的時候休息一下,打打籃球。”這才是魏惟一的重點。

蔣均良怔了兩秒,似乎在考慮這個提議的可行性,最後還是搖搖頭:“不了。”

周五是家長會,主要是針對文理分科。魏惟一早早做出了選擇,畢竟像他這麽懶得背課文的人是壓根不會不會選文科的,更何況他的強項本來就在理科。至於蔣均良,魏惟一把目光投向走廊後方的一對母子,女人四十左右的年紀,氣質很端莊大方。蔣均良則皺著眉頭站在她麵前,聲音有點激動,似乎在和她爭吵。

魏惟一也是第一次看見蔣均良臉上表情那麽豐富,果然還是家人麵前才是最真實的自己。他又扭頭去看教室裏和一眾媽媽言笑晏晏的伊偲女士,感覺自己的人緣好也是遺傳她的。

他低頭玩了會手機,大概是家長會快要開始的緣故,後方那對母子停止了他們並不和諧的交流。蔣均良的母親進了教室,而蔣均良走到欄杆前望著遠處發起了呆。

魏惟一走過去招呼他:“看什麽呢?”

蔣均良並不回頭:“沒看什麽。”

“你選文科理科?”

“理科。”

魏惟一撓著腦袋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我看你媽媽好像想讓你選文科。”

蔣均良終於看了他一眼:“你聽到了?”

魏惟一重重點頭:“我不是有意聽到的,就是......”他小心翼翼地比劃了一下,這種事情一般不希望被別人聽到吧。

蔣均良低著頭:“沒事,我知道,我剛剛聲音有點大。”頓了頓,“我爸媽想讓我考法學以後當律師檢察官之類的,我不想。”

魏惟一問:“那你以後想幹什麽?”

蔣均良抬起頭看他,笑得動人:“隻要不做他們想讓我做的,都行。”魏惟一很難用語言去形容那個笑,你知道惡魔收買靈魂之後的甜美的笑長什麽樣嗎,可能就是這個樣子,但在那一刻,美的意義勝過了一切。魏惟一隻能大腦眩暈地被這個笑迷得神魂顛倒,於是他鬼使神差地摸了上去。

然後,他的手腕被人在空中抓住。蔣均良握著他的手,手指修長,溫度很低,冰涼的,就像他本人一樣,可能是在天氣炎熱的夏天,有些沁人心脾。他已經收回笑容,有點迷惑地問:“你幹嘛?”

魏惟一清醒過來,趕忙搖頭:“不幹什麽。”

蔣均良沒說什麽,放開他的手,又問他:“你選的是理科吧?”

魏惟一稍稍訝異:“你怎麽知道?”

“很明顯,你理科比較有優勢,而且你又不喜歡背書。”

魏惟一“哦”了一聲,這哥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關注自己,說不定可能比計劃中的要容易一些。

“那你呢?你以後想做什麽工作?”蔣均良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沒什麽特別想做的。別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魏惟一聳聳肩,“我好像......沒有。”

他擁住身邊人的肩膀,故作愁眉苦臉地感歎道:“好像我倆差不多呢。”

蔣均良笑了一下:“別套近乎。”可是語氣並不嚴肅,就像也是開著玩笑一樣。

魏惟一沉默了片刻,遠離蔣均良的手放在褲子上,微微滲出點汗液,他用力擦了擦,問:“蔣均良,我能問你為什麽不愛和別人一起打籃球嗎?”其實他大約也猜到了什麽,蔣均良並不是真的那麽熱愛刷題,他似乎隻是,不愛和別人一起玩?

蔣均良不知何時已和他拉開了些距離,昏暗的聲控燈下,他那雙眼睛裏閃著被各種遮擋物切成的細碎的光,有一些攝人心魄。他語速不快,言簡意賅:“因為我喜歡一個人。”

“啊?”魏惟一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而說話的人已經重新往後門走過去,最後的話語還飄散在風中:“要進去填表格了。”

講台上老師的聲音還持續不斷地傳進魏惟一的耳朵裏,卻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他心神不寧地轉著筆,假裝在思考,實際上一直瞄著右前方的蔣均良。伊偲在旁邊瞧了他好一會兒,按著他的腦袋轉回來,問:“你把身子側著幹什麽?那裏有遊戲啊,盯得眼珠子都不到轉兒。”

魏惟一誠實回答:“報告伊偲女士,什麽也沒有,隻是你兒子在思考。”

“所以呢,你在思考什麽?”

魏惟一一本正經:“選文還是選理。”

伊偲微笑:“你當我傻呢?”

魏惟一當然是鄭重其事地給她分析了當前的情況——其實都是瞎扯的。最後聽得伊偲半信半疑,被魏半仙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還擔心地連問他:“那你到底選什麽,要不要再和你爸爸商量一下?”

魏惟一一直偷偷在看蔣均良,他沒有再和他媽媽吵架,隻是一言不發。填表格的時候也是他媽媽在周圍焦急又溫柔地說著話,而他仿佛給自己披了一層刀槍不入的金剛罩,那些話語都無法再像以前的流彈一樣中傷他。魏惟一想起蔣均良剛剛那句話,明明身邊還有深愛著他的母親,卻感覺他仍舊隻是孤身一人,拚命豎起全身的刺不讓別人靠近,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自己。

蔣均良,他......到底在想什麽呢?魏惟一抱著這個想法走出了校門。

伊偲去停車位去把汽車開過來,他站在路邊等她。不少人笑著和父母走出來,看到那些其樂融融的一家人,魏惟一又禁不住想起蔣均良。他現在是怎麽樣呢,還在和他媽媽冷戰嗎?

說曹操曹操到,很多時候你心裏想的那個人就會那麽剛好地出現在你眼前。蔣均良插著兜走過來,他媽媽和他笑著說著什麽,他偶爾點一點頭,麵色冷淡。

魏惟一和他打招呼,他也是點點頭,冷若冰霜。

然後,他們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