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偶然的某一天

墓園外傳來劉欣說話的聲音,略微揚高,像銀鈴一樣。蔣均良朝外看了一眼,對著匆忙掐掉煙的王尚笑起來,“走吧,紙上談兵的人。”

王尚跟上他,笑嘻嘻提上一嘴,“什麽時候讓我見他一麵,我倒要看看是哪個高人收了你。”

“你認識。”

“誰啊?我認識的人多了去了。”

蔣均良沒答話,王尚正要追問,劉欣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麵前,他隻好把話憋了回去。蔣父還有事,蔣均良搭了劉欣的車回程。毛毛細雨漸漸變大,細流在車窗上淌成河,蔣均良不小心按到了升降鍵,窗子降下來一大截,雨絲全飄進來,淋了半個座椅。

王尚喊了一聲,有些惱怒,“蔣均良,關窗。”

蔣均良關上窗,臉上還有後知後覺的涼意,他抹了把臉,忍不住笑了一下。明明應該是明媚的四月份卻偏偏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沿著斜坡流進地下管道。形形色色的雨傘和行人聳動著飄向遠方,路口處一隻黑貓鑽進樹叢裏。

“均良什麽時候回上海啊,和學校請了幾天假?”劉欣直視著正前方問。

蔣均良抱著手臂,“就一天假,我明天就回去。”

“哦,趁還有時間,要不我們一起去外麵泡個溫泉?”劉欣打開手機看了一眼,邀請道。

“現在泡溫泉?”王尚插嘴,“挺熱的吧,不如冬天去。”

劉欣聞言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後者果斷收話。蔣均良在一旁盡收眼底,笑起來,“不用了,我明天得收拾東西。”

“那好吧,今晚和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劉欣選了一家火鍋店,店裏熱氣騰騰,到處是三兩個人圍坐在火鍋邊笑笑鬧鬧,蔣均良一路走過去,沒有多看。

火鍋上來,配料上齊,蔣均良夾起一筷子牛肉,突然想起來魏惟一,要不,發個微信和他說說,思索了兩秒,掏出外套裏的手機拍了張照傳給對方。

王尚眼尖,注意到蔣均良在拍照,鬧他,“蔣均良,你這個從不發朋友圈的人今天居然在拍火鍋,這很詭異哎!”

蔣均良反駁,“我也沒發朋友圈。”

“那就更詭異了,你是發給誰啊,別告訴我你是在留紀念?”

“你怎麽知道?”蔣均良故作驚訝。

王尚捏緊拳頭揚了揚,默默觀戰的劉欣終於淡淡地笑起來,“均良有女朋友了?”

蔣均良梗了一下,麵對劉欣,他的謊有點撒不出來。

“人早有女朋友了,都好幾任了,你才知道?”王尚不屑地哼了一聲。

蔣均良嘴角微動,王尚這家夥,幫他解圍都不忘坑他一把,果然下一秒劉欣驚呼了一聲,露出深藏但身邊兩人皆熟知的八卦本性,“好幾任?均良你要不仔細說說?”

蔣均良隻笑,打算蒙混過關,手機振動了一下,魏惟一的回複顯示在屏幕上:看上去很香,下次請我吃火鍋!

蔣均良回了一個字:好。

*

周六沒有課,但有一如既往的兼職。

蔣均良上午到上海,在宿舍簡單整理了一下,就去了咖啡館。館裏燈竟然還暗著,隻留下春風中微微顫抖的鐵門。咖啡師兼本店半個老板溪姐從門裏出來,看到蔣均良和他熟稔地打招呼,“來了?”

溪姐姓氏不清楚,大家都這麽叫她,雖然她看上去隻有二十六七的樣子,據說她也有這家店的股份,因此權力也很大,蔣均良第一次麵試就是她負責的,隻用了三十秒就拍板錄用了。她當時的原話是:“有這張臉,來我們這當個花瓶都行。”當然也沒有真的就讓他當個花瓶,開始蔣均良幹的都是打雜的活,店裏沒有生意的時候,溪姐就教他怎麽煮咖啡,慢慢的他也能做些簡單的步驟。

魏惟一第一次到咖啡館找蔣均良的時候,就嚐到了蔣均良的第一杯人生咖啡。就連魏惟一這個舌綻蓮花的人都不想多談的咖啡,可想而知有多難喝。

說到這,其實溪姐和魏惟一還有一段緣分,溪姐認為是桃花運,魏惟一認為是善緣,而半個參與者蔣均良認為是孽緣。溪姐第一次見到魏惟一就在櫃台後狂冒星星眼,“他和我男神長得好像啊,簡直是他年輕時的翻版,就連氣質都是大差不差的。”

蔣均良不覺得,他腦海裏浮現出溪姐曾給他看過的照片,拿來和魏惟一對比了半天,是有點像,可是,他覺得魏惟一更好看。他正要反駁,魏惟一注意到蔣均良在看他,露出燦爛的滿口白牙,“我要喝提拉米蘇!”

“真的很像啊!”溪姐說,“你朋友叫什麽,算了,我直接問他本人好了。”說完她就直接往那邊去,蔣均良本想喊住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端著咖啡不經意經過他們時魏惟一還和溪姐聊得很開心,捂著嘴笑個不停。

之後蔣均良和魏惟一聊天提起了溪姐的偶像,問他覺得像不像他自己,後者想了想,非常不讚同,照他的話說就是我就是我,不一樣的煙火。

蔣均良雖然不喜歡這種惡俗標語,但是對於魏惟一和自己達成統一戰線的結論表示欣慰,“我就說,根本不像,你比他好看。”在審美這方麵,他對自己相當自信且難以忍受被否定。

之後魏惟一每周都來,溪姐從最開始的鬥誌昂揚變成心灰意冷,也漸漸琢磨出點不對勁,有一回問蔣均良和魏惟一什麽關係。蔣均良說能有什麽關係啊,就是很好的朋友。溪姐一臉“你就別裝傻了”的表情,撐著下巴繼續浮想聯翩道:“讓我想想你們倆在一起的畫麵,那可真是太美好了。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帥哥就是要跟帥哥在一起!”

蔣均良很不客氣地打擊她:“我和他隻是朋友,收起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知道小溪會看那種小說,閑暇時光經常拿那個打發時間,有一次就那麽倒蓋在桌上,被風吹翻了個跟頭栽到地上,蔣均良撿起來,被裏麵大膽露骨的詞驚得眼皮一跳,默默地將它擺回了原狀。

“你母親的事,料理完了?”溪姐把燈打開,脫下大衣外套,隨口問道,她今天似乎是盛裝打扮了一番,一襲黑色連衣裙,臉上的妝都美得很精致。

“嗯。”蔣均良想快點跳過這個話題,“怎麽今天開業這麽晚?”

溪姐難掩疲態,臉色現出詭異的紅,“還能怎麽樣,相親去了唄。”

蔣均良點點頭,去後麵換上製服走出來。溪姐還半癱在沙發上,眯著眼瞧人道:“今晚附近酒吧有個大型party,你去不去?”

“不去。”

“你同學聚會,你去不去?”溪姐看上去有些醉意,聽到拒絕的回答後頗感掃興,禁不住多問了幾句。

“一般不去。”

“你這個人,真的活著不無聊嗎?”

蔣均良此時斷定溪姐醉得不輕,但還是很配合地回話,畢竟酒鬼是不能得罪的,“為什麽不喜歡熱鬧就等於無聊,我覺得我的人生很好。”

溪姐呆呆地望著某處,話鋒一轉,“魏惟一呢,他怎麽不來看你?”

蔣均良說:“他這周有事。”

“哦,那他這周來嗎?”

“不來。”

“哎,為什麽?不會是你煮的咖啡太難吃了,他不想再給你當試驗品了吧?”

“......我不知道。”蔣均良嚐了一口自己剛煮的咖啡,“也許你說得對,但他說最近在忙一個項目,天天都在加班。”

“這樣,你們倆關係有進展嗎?”

蔣均良發出“嘶”的一聲,剛剛不小心喝了一大口,舌頭燙得發麻。他舔了舔舌尖,“有。”

“你們在一起了?”溪姐眼睛猛地亮起來。

蔣均良不喜歡撒謊,正要答應,轉念一想,他可不知道溪姐會不會像魏惟一一樣斷片,如果第二天起來還記得這事那可就糟糕了,未來一年恐怕都要不得安生。

“我告訴你,愛情這個東西,真的就是泡沫啊泡沫,一戳就破。”溪姐說著說著就開始唱起鄧紫棋的泡沫,“愛本是泡沫,怪我沒有看破,才如此難過......”

蔣均良微微捂住耳朵,第一次知道,原來溪姐唱歌跑調......以及為什麽這種事要讓他撞見,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也不想多管閑事。

“我從來沒有失眠過,但是前幾天我失眠了才終於知道失眠真的太難熬了。”溪姐抬頭看蔣均良,“蔣均良,你一直失眠居然狀態還這麽好,怎麽做到的?”

“......因為我吃安眠藥。”

溪姐嘴裏還在念念有詞,蔣均良思緒放空,他上一次自然入睡是什麽時候呢,啊,竟然是在酒店的那一夜。真奇怪,他一個認床的人在賓館裏睡得那麽香,是太累了嗎?不過,抱著魏惟一睡的感覺還不錯,比家裏的狗熊玩偶好用。

可能是雨一直下,天色又昏沉,咖啡館沒什麽生意。蔣均良都把書架上的英文版小王子翻完了,店裏也隻來過一個客人。

臨近傍晚的時間,第二個客人推門進了咖啡館。他的首要行為不是去到前台點單,而是大致掃了一眼店內,然後走到趴在桌上睡著的溪姐身邊。

蔣均良看了幾眼,認出這是他認識的人,導師的兒子,二十多歲,因為在辦公室裏見過幾次,所以基本認得他的長相。常常蔣均良從辦公室出來,那人就和他禮貌點一點頭,推門而入。

楊辰低下頭似乎在確認溪姐的情況,又抬頭問蔣均良,“她這樣多久了?”

蔣均良說:“睡了兩三個小時,之前一直在碎碎念,我讓她喝過醒酒湯了。”憑他的直覺,楊辰可能就是讓溪姐借酒消愁的對象。

“謝謝,麻煩你了。”楊辰很禮貌地道謝,蹲下來扶起人就要往外走,忽然頓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蔣均良默默看他,“也許。”看樣子楊辰沒認出自己,他也懶得多提。

楊辰沒說什麽,扶著溪姐出了門。

夜風習習,蔣均良鎖上門,轉過身來。街角的燈光一明一暗,陰影處隨著沿街的房屋連綿到盡頭,好似蟄伏著什麽。雨停,地上一片幹燥一片濕潤,新鋪的柏油路上好像還殘餘著不散的味道。蔣均良用力甩了甩傘,把衛衣的帽子掀出來戴上,稍長的劉海一並攏進帽子裏,他意識到該剪頭發了。

早年前染藍發也是忽生的主意,那時候想染發、想紋身、想抽煙喝酒,什麽出格的行為都想來一遍,其實打架也想嚐試的,可惜在這一點上蔣均良還沒有犧牲自己來謀自由的覺悟,也可以說,還沒有這種勇氣。

從咖啡店走到路口,不過幾分鍾。蔣均良今晚莫名走得很慢,在光線明亮的商店對麵的公交車站等了十幾分鍾,他要等的那一趟姍姍來遲。

跨上公交車,把硬幣投入箱內,清脆的兩聲響起,蔣均良往車廂後走去,車子已經發動,他往窗外看,遠處的無數五彩斑斕的圓形小點帶著光斑閃向後方。

更高更遠的天空一片墨藍,沉寂的廣袤。

沒關實的窗戶縫裏吹進一抹冷風,蔣均良手指輕勾下帽子,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