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雨中的港灣

大一暑假,魏惟一因為報名的助教輔導活動要在北京滯留半個月。

伊偲正好去成都出差,問他要不要給他帶點特產。魏惟一說可別,在那超市賣的特產都不正宗還貴,不如不買。他告訴伊偲而且他有個朋友是成都的,給他寄來過東西。

伊偲說:“你朋友圈合照裏,那個在成都讀大學的是不是鄒文雨?”

魏惟一說是啊。

伊偲:“他長得怪帥的。”

回到家裏,伊偲還沒回來。新開的遊泳館搞促銷活動,魏惟一路過開店儀式時報了名。

他上午去學車,下午去遊泳館。

生活很充實,他盡力不去想蔣均良,甚至有一刻覺得這個暑假沒見到蔣均良也沒什麽好遺憾的。

遊泳館附近有一家很大的書店。人多,熱鬧,小學生尤其多。魏惟一偶爾路過,往裏瞥一眼,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蔣均良在那還是不在那。

終於有一回,他又往裏看。

“魏惟一!”這個聲音太真實以至於魏惟一覺得自己是在夢裏。

“魏惟一。”蔣均良又叫了一聲。

他看見鏡子裏自己的後方緩緩走來的蔣均良,白T恤,黑褲子,鴨舌帽,脖頸上的長條項鏈。

他的身形和以前的影子漸漸分開,和染藍發的蔣均良又重合到一起去。

魏惟一回頭,蔣均良靜靜看著他,揚了揚下巴,“你在看什麽?”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支吾兩聲道:“我沒看什麽。”

“那你在太陽下傻站著?”蔣均良笑起來,又問他,“你怎麽在這?”

“我來遊泳。”

“你在這報了名?我鄰居家的小孩也報了。”

魏惟一點頭。他麵色有點紅,像被太陽燒出來點灼傷的顏色。

蔣均良說:“那我走了?”他指了指右側,示意往那邊去。

那是順南廣場的方向。他去哪裏幹什麽?

魏惟一回過神來,蔣均良已經走了,他落後很長一段,忙不迭追上去。

待見到蔣均良的背影,他又放慢腳步,等距離拉長,他又快步追上些,總之要維持在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蔣均良走得很快。或許是日光太烈,他好像想快點到達目的地,步伐多了些焦躁。

山頭的紅日一步步落到山腰。

蔣均良走到了順南廣場的路口,路牌下站著一個人。

打著太陽傘,遮擋了一半的上身。

傘抬起來,將蔣均良納入傘下。

抬起來的瞬間,一張臉映入魏惟一眼簾。

蔣均良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說了些話。

他的衣袖被拉住,他低下頭,握住對方細細的手腕,將其拉開。

“王尚,”魏惟一聽到蔣均良說話,“你媽媽很擔心你,對她好點,好嗎?”

蔣均良很少用這麽柔和的語氣和人說話。

他忽然很嫉妒王尚,至少那一刻,他心裏生出了惡毒的蘋果。

王尚的身影被蔣均良擋住,魏惟一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像過期的糖,酸酸的爛,“用不著你來操心我們家的家務事。”

知了的叫聲響了一聲,又一聲,整條街道沒有一輛汽車,連人影也不見,傍晚時分,安靜又停滯。

過了一會兒,蔣均良問:“你爸呢?”

“……我不知道。”

“又在喝酒?”

“......”

蔣均良說:“阿姨這樣做,也是有原因的。你爸爸不愛她,她在他那裏得不到幸福。”

“得不到幸福就可以出軌了?得不到幸福就可以跟另一個女人私奔了嗎?”王尚問,糖被碾碎了,“我真為她感到羞恥。”

他走了。

傘投下的影子如雲飄走。

蔣均良站在原地,轉身,和偷窺他的魏惟一眼神撞了個正著。

魏惟一大窘,他以為蔣均良會像電視劇或電影裏演的那樣在原地佇立兩分鍾,結果他立刻就回了頭。

他裝作四處看看的模樣,才和蔣均良打招呼,“真巧啊,你也在這。”

“你聽到了多少?”蔣均良走近問。

“從你叫王尚開始。”魏惟一老實說。

“那就是全部聽到了,你要不猜猜他們家是什麽情況?”

蔣均良這麽說話,魏惟一有些不適應。他想了想,試探道:“他爸爸每天喝酒,所以他媽媽和另外的女人出軌並且私奔了?”

“差不多。”蔣均良語氣淡淡的,“阿姨她老公每天酗酒家暴,她不想和他過下去,但是又不讓離婚,所以和別人在一起了。”

太陽下一陣安靜,一輛轎車飛馳而過。

“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蔣均良對魏惟一說,“我有時候挺羨慕你的。”

桃紅色的雲彩倒映在他的眼裏,天邊仿佛燃起大火。

“小學的時候,我爸媽常年都不在家,每天下午家裏都靜悄悄的。所以我交了一個朋友,和他一起上下學,但是我外婆不讓我和他交朋友,因為他父親涉嫌貪汙。他很難過,追在車尾後麵問我為什麽。我不知道我要怎麽告訴他,所以我沒有回答。”蔣均良說,“開始是沒法擁有朋友,後來是不需要朋友。”

蔣均良望著路牌,輕輕說:“外婆去世後,我一直是一個人住。我不是很想她,也不覺得有多麽孤獨。我一個人也過得很好,我一直這麽覺得。”

魏惟一看著他的側臉,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夕陽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魏惟一想問蔣均良,你知不知道其實你現在看起來很孤獨。

“阿姨以前經常來看我,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有一次我看見她在房間裏偷偷哭。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命運對她做了什麽,我隻是想,原來大人也有難過的時候。”

蔣均良說。他轉頭看魏惟一,笑了一下,“下次不要再跟蹤我了,雖然我知道我這麽說,你下次也還是會幹的。”

魏惟一堂皇問他:“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蔣均良以前從不把他的心打開給別人看。

蔣均良說:“就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

他穿過魏惟一的身邊,留下不經意的一句話,“你好像變黑了些。”

魏惟一用鑰匙打開門。

家裏坐著個人,伊偲被圍在大包小包裏中間喘著氣。

魏惟一:“媽?”

伊偲看他,努努嘴,“搬東西。”

魏惟一伏手,“嗻。”

汗流浹背幹完活,魏惟一打開冰箱拿了根冰棍。

伊偲站在廚房門口,好像是隨意提起,“你那朋友,鄒文雨,他是不是喜歡男孩子啊?”

魏惟一咬著冰棍的牙齒似乎被凍住,過了一會兒才鬆口,“你怎麽這麽想啊媽?”

“我上次在成都那邊上看見他跟另一個男的親嘴了。”伊偲臉上不乏憂慮之色。

“哈哈,是嗎?”魏惟一幹笑兩聲,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好好的男孩子,怎麽非要去喜歡同性呢?”伊偲說,“當然不是說喜歡同性不行,現在社會開明很多,我也是不歧視他們的。但是啊,我真搞不懂......”

“媽媽,”魏惟一冷不丁打斷她,“同性戀是天生的。”

“他們天生就喜歡和自己一個性別的人,可能他們自己都搞不懂為什麽他們和大部分人不一樣。”

伊偲靜了幾秒,按住魏惟一,接著說:“我沒有那個意思。他是獨生子女嗎?”

“是。”

其實魏惟一也不知道鄒文雨是不是獨生子女,但他眼珠一轉,有心試探一下伊偲的態度,便這樣說。

“那他父母怎麽辦呢,他們家不傳宗接代了嗎?難道不要後代了嗎?”

魏惟一咬唇。

伊偲放開魏惟一肩膀,下意識倒退兩步,神色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事,我就是有點驚訝。”

“他父母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

魏惟一忍不住說:“媽媽,為什麽人一定有後代呢,如果是為了養老的話那我年輕時多賺點錢不就行了,隻是為了延續香火為什麽要搭上自己的幸福?”

伊偲緊緊地盯住他,嘴唇顫動,“你有點奇怪,魏惟一。你以前隻會為了損害到你利益的事情和我理論,比如說打遊戲看漫畫,雖然,我覺得你說得有一定道理。你,不是......同性戀吧?”

“媽,你希望我怎麽回答你?”魏惟一看著他媽媽,問。

那一瞬間,他腦子裏閃過了無數個回答和說出來後將要麵對的可能性,一個不是在舌尖上繞了幾圈,在最後出口的一秒,硬生生變成了是。

他不想撒謊,何況這個謊沒有必要撒;一方麵是魏惟一深信父母的開明,哪怕他們想不通也隻是一時的,另一方麵是他以後也不會和女的戀愛、結婚,現在出櫃也不會是令他後悔的決定。

媽媽好像很崩潰。

魏惟一隔著門縫偷偷看她。

她背弓著,頭埋進雙手裏,看不見表情。

“媽媽,對不起。”他剛才和伊偲很慎重地道歉,“我不想讓你傷心的。”

而媽媽雙眼顫動,撇過頭,隻是說:“你先進房間休息一下吧。”

魏惟一想和伊偲多說些話,比如這其實沒有什麽,不要對我失望;比如不要覺得你兒子奇怪,他也很正常;比如這樣的我不是你的問題,和你無關。但他眼神一觸到那個佝僂有些的背影,無數次張合嘴唇,都沒法多說出一個字。

吃飯的時候,魏惟一不斷瞥伊偲。

麵色很正常,除了不說話,和平常好像沒什麽區別。

伊偲挑住他的筷子,說:“老看我幹嘛,你媽臉上有花啊?”

魏惟一立馬拍馬屁,“我老媽笑靨如花。”

伊偲嚴絲合縫的嘴角拉出一絲笑意,“就你貧嘴。”

“媽,剛剛那件事......”魏惟一小心翼翼地詢問,還沒說入正題,被伊偲打斷,“先別提它,等我能接受這件事再說。”

魏惟一閉了嘴。看樣子,以老媽的牛脾氣,要接受這種事情還得過段時間。

兩人沉默地吃了幾口。伊偲忽然問:“你是不是沒怎麽和女生談過戀愛啊,所以覺得......”

“媽,我都和你說過了,同性戀是天生的,你兒子天生喜歡男的。”魏惟一聽不下去,索性一口氣說下去,“我知道媽媽你一直希望我快樂,那在這件事上,尊重我的性向和選擇,我會很快樂的。”

“真的。”

伊偲抬眼看已經起身的魏惟一,看早就比自己高大的兒子,歎了口氣,“我知道,但是你現在還很年輕,你的想法不一定是成熟的。不過,就像你說的,我一直希望你能快樂成長。”

她收拾了自己的碗筷。

魏惟一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對於剩下的飯菜食之無味。

魏惟一洗完澡就一直窩在自己房間裏,他告訴鄒文雨發生的這件事,對方顯然很驚訝,“你出櫃了!!”

魏惟一趴在**說:“拜托,你不應該關心一下你被我媽看到了的事情嗎?”

鄒文雨:“你媽媽又不認識我,有什麽關係?”

“也是,不過我以為我爸媽算是開明的,沒想到也不理解我。”魏惟一有些鬱悶。

那頭吐槽道:“天哪,魏惟一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家裏人,早掄起棍子揍我了,你媽媽還說希望你快樂,一聽就是尊重你想法的。”

魏惟一在**打了個滾,“他們尊重的是我十年後的想法,不是我現在的想法,不對,可能是二十年後的想法也說不定。”

“不說這個了,說點開心的。明天一起出來玩吧。”

“好啊。”

打完電話,十一點,家裏的燈都已經滅了,魏惟一適應著黑暗,慢慢向衛生間走去。

主臥的門邊漏出一線光,小聲的說話聲傳入他的耳中。

“他真這麽說?”

“是啊,我覺得他可能是被外界的一些聲音誘導了。他還很年輕,都沒怎麽談過戀愛,什麽事也不知道,隨隨便便就......”

“也不一定,他也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判斷和主見。”

“但是你覺得這個主見成熟嗎?”

“......”

“我怕他走錯路,我不想他後悔,怪我倒沒什麽。”

“是啊,少走點彎路就好了。他說我們希望他快樂成長,但是也不能所有的事都順他的意啊!”

“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填誌願的時候全填了上海的學校,最近好幾次都回來得很晚,還老是神神秘秘,我真擔心他......”

魏惟一垂下眼瞼,回了屋。

躺在**,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暈出一片暗淡的光輝。魏惟一發呆地看屋外葉子的露珠緩緩地、緩緩地掉下去,流水在他的眼前砸落到地上,一滴、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