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上海沒有摩天輪

“你喝醉了。”

“我沒醉。”魏惟一擺正腦袋,嘟囔道。

“醉了的人一般都說自己沒醉。”鄭天心無奈地笑,她似乎想要搭把手,但被後者一把揮開,正色道:“好吧,那我醉了。”

魏惟一朝前走去,步子歪歪扭扭,一看就是醉了。鄭天心在後麵搖頭,追著他喊:“你等等啊,我們一起走。”

“哦。”魏惟一乖乖地停下,露出傻傻的笑容。

鄭天心心裏一動,好像被羽毛輕輕撓了撓似的,癢癢的。魏惟一入學那天她就注意到了他,那時候她還是迎新誌願者,正要幫忙提起行李時,男孩朝她露出一口白牙,幹淨端正,在九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說:“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她鬆開手,掌心濕潤,被風一吹,微微的涼意襲來。

不止是鄭天心,當時學校裏就有很多人在議論他,什麽曆屆來經管學校最帥的學生,院草之類的話。

朋友慫恿她去要個微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

她如此,其他的人可不,前仆後繼的女生去找魏惟一,堵在路上。

鄭天心回頭,他已經落後很遠,莫名煩躁,聲音抬高了些,“不能快點嗎?”

男生在一眾女生中抬頭,對著她笑,“對不起哦,學姐。”又收回手機,和其他人說,“不好意思,我們學姐催我了。”

然後他小跑著向鄭天心奔來。

是的,朝自己跑來。陽光打在他身上,那樣耀眼的笑容,那樣熱烈的情感,好像裝滿了自己的杯子還要溢出來的水一樣,從高處向低處,流到每個人身邊。

鄭天心從回憶裏出來,望了魏惟一一眼,走過去攙住他。

其餘的人從飯店裏走來,看到他們親近的姿勢,默契地笑起來,一起上了車。鄭天心扶他上了車,苦笑,你們看到的和實際可完全不同,真好奇,魏惟一愛而不得的女生會是什麽樣子呢?

魏惟一沒有想到會在學校裏遇見夏燕瑾。

她變化不大,還是那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大波浪,圓耳環,紅指甲,穿著很短的上衣和牛仔褲。

夜色低沉,魏惟一走近些,才恍然意識到陰影裏還有一個人。

女生抱著男生,笑著在撒嬌。

那個人他不認識。

魏惟一想都沒想就衝上去質問:“夏燕瑾,你怎麽劈腿呢?”

旁邊的鄭天心都沒拉住他。

夏燕瑾本來在和人甜甜蜜蜜,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往回看,看到來人表情驟然從驚怕變成嫌惡。

倒是翻臉比翻書還快,魏惟一心想,他盯著夏燕瑾,姿勢調整成更穩定的一款,等著她如何解釋。

夏燕瑾抱著胳膊說:“你連情況都沒了解清楚就別血口噴人了,我和他早分手了。”

分手了?魏惟一追問:“什麽時候分的?”

“上個月,哦,不對,好像是五月份。”夏燕瑾一連說了幾個時間,似乎不太確定。

魏惟一皺起眉頭,但又發自內心地想笑,這樣矛盾的情緒顯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夏燕瑾找回神,見他這樣,冷哼一聲,譏諷道:“怎麽了,聽到我和他分手,迫不及待地想趁虛而入了?”

魏惟一吃了一驚,聽她的意思,好像知道自己喜歡蔣均良,可是,她是怎麽知道的?難道——蔣均良告訴她的,不,不,不可能,他不會這麽做的。

思緒萬千,但他很快又回道:“我要怎麽樣關你屁事。”

夏燕瑾不屑地笑,“我懶得關心,反正你也是白費功夫。”

她和她的新男朋友轉身走了,留下鄭天心不解地看著發呆的魏惟一。

他回過神,和她說話:“學姐,她的話你別放在心上,都是瞎說的。”

鄭天心笑了笑,“我知道。”雖然這麽說,但她並沒有完全這麽想,她是有過幾次戀愛經曆的聰明人,這一年裏向魏惟一獻殷勤的女生並不乏好看又有趣的,但是他卻一個也沒看上,剛剛那女孩那樣說,倒是成功地解開了她長久以來埋在心裏的疑惑。原來,魏惟一不是不喜歡她,而是不喜歡“她”。

當然,鄭天心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有必要,也許這個猜測是正確的,也許這隻是她告白失敗後的不甘心作祟,但,有些事情,放在心裏就足夠了,不一定需要知道答案。

和鄭天心分開後,魏惟一走著走著走到了操場。大片的白光打下,賽道上不少學生在夜跑。

他走進去,走到中心的草坪,坐下,掏出手機,想了想,又躺下。

無數蚊子飛舞在光下,嗡嗡作響。

魏惟一在屏幕上打字,自從開學以來,他已經沒和蔣均良發過消息了。

思考兩秒,他終於發出去:我在我們學校遇見夏燕瑾了,世界真小!

魏惟一想了想,加上一句:你和她怎麽分手了?

過了一分鍾,手機沒動靜。

過了兩分鍾,魏惟一被蚊子咬了一口。他有些癢,抓了好幾下。

過了五分鍾,魏惟一已經數到天際上的第二十三顆星星。

他抓起手機,還是毫無消息,有些泄氣,想他是不是傻,一般人都不一定可以秒回,他居然指望蔣均良在五分鍾內回他?

於是,魏惟一樂觀地玩起遊戲。操場上網不好,時斷時續的,很容易遭隊友投訴——別問他怎麽知道的。

賽道上的人一個個離開,燈光仍閃爍著,白亮得像是黎明。

手機鈴響,魏惟一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一邊拿起手機一邊暗暗默念希望是他心裏想的那個。

他翻開正麵,是蔣均良的消息:對,我們分手了。

魏惟一飛快地打字發消息:為什麽?

那條消息像是坐著特慢列車一樣開過來:膩了。

魏惟一咬著指甲,回:就這樣?

蔣均良:不然呢?

近處的樹葉隨風發出沙沙的響聲。

魏惟一突然意識到蔣均良在對愛情這方麵遠遠沒有在別的方麵認真,像對學習,他一向一絲不苟,但對戀愛,就好像隻是玩玩的關係。他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他關掉了對話框。

關掉後他又想起還沒有問夏燕瑾是怎麽知道他們的事,懊惱地抱住腦袋,在路上搖晃。

騎著自行車路過的人驚奇地瞥他。

哎,怎麽能聽到水聲,他的腦子是不是進了水?魏惟一抬眼望去,草坪上的工人正丟下水管,關閉水龍頭。他收回目光,看來他腦子剛剛是真的進水了。

不久後是蔣均良的生日了,魏惟一糾結,是去上海呢還是不去?他想要給蔣均良慶生,二十歲生日到底是個很有紀念意義的日子,但他不會樂意自己去吧,反而會惹得他心煩。上次的事已經打破了他的底線,這次再去,是不是會徹底喪失對自己最後的耐心啊?

他想起剛才未竟的數星星事業,要不這樣,數完是偶數代表去,奇數代表不去,很好很完美。魏惟一開始仰頭數數,一顆、兩顆、四顆......十六顆,脖子酸痛得不行,像被錘子敲打過一樣。他垂下頭,放棄了這個方法。

他轉念一想,還有什麽方法——拋硬幣。他掏出口袋裏僅剩的硬幣,向上一拋,那枚硬幣圓滾滾地向前滾去,滾啊滾,最後滾進了地下管道的縫隙裏。

魏惟一呆住了。這是老天都不想讓他去嗎?

他盯著那條窄窄的縫隙看了一會兒,歎口氣,走近些,再走近些,轉身毫無痕跡地摘下草叢邊搖曳的那朵小白花,火速轉移地點。

他仔細凝視那朵小白花。這是山間常有的那種很小有很多花瓣的野花,十幾瓣小小的花瓣慢慢地被他揪了下來,十幾秒後,魏惟一再次確認自己數出的是二十二瓣。他猶豫不決,他不想承認自己數的是奇數,他希望自己是偶數。

魏惟一終於醒悟,是啊,既然他想去上海,那他還糾結什麽,一往無前地偏向虎山行不就是了。自己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患得患失了?

是因為蔣均良嗎?

他把光禿禿的枝丫扔掉,拍拍手,感歎道:“浪費我這麽長時間。”

圖書館裏,魏惟一轉著筆,在思考是買機票還是買高鐵票去上海。

單耀頻頻轉頭看他,忍不住吐槽:“大哥,你轉了十幾分鍾的筆了。”

“怎麽,你有意見?”

“不是,你在糾結什麽啊?”

魏惟一說:“我在想周末怎麽去上海。”

單耀翹著腿問:“你去上海幹嘛,又去算命?”

算命?哦,是指他上次說去看神棍嗎?魏惟一點頭,“對,希望結果好一點。”

單耀四下看了看,湊近問:“說實話,你去上海是不是看你女朋友?”

“沒有。”魏惟一把他推遠些。

“也是,看女朋友一年才去兩次也挺不夠意思的。”

安靜不過幾秒,單耀又擠眉弄眼地問:“你小子條件這麽好,還從沒談過戀愛,你不會是gay吧?”

魏惟一斜眼看他,“......如果我說是,你信嗎?”

“不信。”

亮亮的陽光被樹葉切成一片片小碎塊,在魏惟一的鏡片上閃爍不定。

有點晃眼睛。他低下頭收了筆,訂好星期五飛往上海的機票。

這次魏惟一告訴了蔣均良。

他本來做好不回複的準備,誰知後者在“對方正在輸入中”的省略號後填上了幾個字:我來接你。

魏惟一開心之餘難免懷疑蔣均良是被鬼上身了,明明隻是一排沒有感情的文字,他卻總能感覺到對方行間的不太樂意。

這天下午,魏惟一從計算機課上出師了,因為他終於獨立做出了一個簡單的小程序,好吧,嚴格意義上來說多虧了助教老師的幫助。

助教姓楊,北京的一所985研究生,上海人。他脾氣很好,課上的人都不怕他,因此經常和學生打成一片。

楊老師最開始知道魏惟一的初衷時,八卦了一句:“送給誰的?”

魏惟一在不熟悉過往的人麵前敢大膽發言,畢竟也不怕拆穿,“我喜歡的人,雖然他不喜歡我。”

半成品出來之後,魏惟一讓楊老師過目了一番,他誇讚道:“我覺得沒有人會不喜歡用心的禮物。”

其實楊老師本來還想讓魏惟一把成品做完後也給他檢查一下的,但遭到了婉拒,理由是他想讓過生日的人成為第二個看見那份禮物的人。

“看不出啊,你挺講究儀式感的啊!”楊老師把文件夾放進抽屜,拍了拍魏惟一肩膀,“一起走吧。”

“好。”

一路上很多人向他們行注目禮。

楊老師長相不錯,本名楊辰,學校裏一直有關於他“北京金城武”的稱號在流傳,有一次被魏惟一說來調侃他,他知道後很驚訝,“她們好看得起我。”

魏惟一揮手,“別這樣老師,她們是說神似。”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長段的距離,“五官呢,可能還是有一定的差距。”

楊老師樂了,“魏惟一,你是生怕得罪不了我是吧?”

魏惟一笑嘻嘻道:“老師,其實你還是很帥的,像我,一開學被你迷倒了。”

楊老師翻了個白眼。這可能就是大家喜歡他的原因,他就像一個大自己幾歲的朋友一樣,親切但又能給出適當的意見。

“你周五請了假,是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我去看我朋友。”

“你朋友在上海讀書?”

“對啊,他在複旦。”魏惟一提到蔣均良,有點自豪,心裏情不自禁地冒出粉色泡泡。

“看你那樣,她就是你喜歡的那個人吧?”

魏惟一忍不住笑。

“好吧,那祝你一切順利。”楊老師揉了揉他的頭發,鄭重地說。走到一半,又想起來什麽,回頭,“別忘了下周二的辯論賽,好好準備。”

機場很大,和北京一樣。人們匆匆地進出,他一走到出口就看見蔣均良,那人和其他接機的人離得稍微遠些,望著窗外,顯得格格不入。一隻橘色的小貓趴在他懷裏,蠢蠢欲動要往肩膀上爬,被輕輕按住。

如果不是這樣,他看上去真不像在等人。

魏惟一走向蔣均良,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冬裝換成夏裝,以及那隻懷裏的小貓,其他沒怎麽變。

他指了指貓,問:“這隻貓是你的?”

“不是,我室友的女朋友養的。他們去約會,讓我幫忙照看一下。”

魏惟一說:“我可以抱它嗎?”說著他伸出兩個手指頭摸了摸橘貓的頭,才大著膽子把貓抱到自己懷裏。

他忍不住逗弄橘貓,摸它柔順的皮毛,捏它臉頰和尾巴。

蔣均良在一旁冷眼旁觀,“走吧。”

“它叫什麽?”

“安妮。”

“什麽品種啊,好可愛啊!”

“我不知道。”

魏惟一抬頭看他,“不愧是你。”

蔣均良往前走,告訴他酒店已經訂好了,還是上次那家,又問有沒有什麽想去玩的地方。

魏惟一想了想說:“等我回了酒店仔細查查。”

他們商量好下午再出去玩,蔣均良臨走前,魏惟一還對安妮愛不釋手。

蔣均良站在門口說:“不如你一直帶著吧,反正我也要照看到晚上。”

魏惟一眼睛放光,抱著貓點頭。

下午蔣均良來接魏惟一,敲酒店門,沒人應答。

他早知如此,也不意外,從容地回到酒店大廳,如果是從前他會讓魏惟一定鬧鍾,但現在,睡久點也沒關係。

最後出發的時候已經離計劃的時間遲了一個半小時,魏惟一邊拉背包拉鏈邊抱怨道:“你怎麽不早點叫我起來?”

“我叫了。”蔣均良很認真地解釋,“是你自己沒醒。”

安妮優雅地踩在沙發上,像個高貴的女王。

蔣均良捏住它的脖頸提起來,動作看上去一點也不溫柔,問:“你還要把它帶過去?”

“不行嗎?”

“可以,隻要你不嫌麻煩。”他撇清責任,“但你不想抱的時候不要丟給我。”

魏惟一看了會一貓一人,將貓從人身上扒下來,親了一下,送回了房間。

蔣均良問他:“你是不是沒想好去哪?”

那是自然,畢竟他在房裏一覺睡到了現在。魏惟一摸摸鼻子,笑得純良,向人瘋狂放電。

蔣均良一目了然,無所謂地點頭,“行,那就跟我走吧。”

“我們去迪士尼嗎?”魏惟一想起關於上海的一些印象和名詞,頗有興致地問。

蔣均良看他一眼,“如果你想去的話可以一個人去,對我來說太貴了點。”

“他們門票多少錢啊?”

“三四百。”

魏惟一不說話了,其實他覺得還好,但是蔣均良這麽說,大概確實不便宜。

“你想去歡樂穀嗎?”

“想啊,我特別愛去遊樂場的。”魏惟一手舞足蹈道,“如果有過山車和摩天輪就更好了。”

蔣均良說:“上海沒有摩天輪,北京歡樂穀有。”

兩人買票進場,最開始的項目是4D項目,相當逼真,仿佛真正身臨其境一般。

魏惟一笑咪咪出了門。他很興奮,拉著蔣均良直奔他最愛的過山車。

兩個90度直線下降的軌道讓他腎上腺素飆升,他搖動後者手臂,“我們快去玩這個吧!”

蔣均良身體微僵,把手抽了出來,開口說:“你去吧。”

“我一個人去?”

“嗯。”

“你不想玩這個嗎?”魏惟一問。

“對。”

“那你玩海盜船嗎?”

蔣均良搖頭。

“你玩大擺錘嗎?”

蔣均良搖頭。

“跳樓機?”

魏惟一在得到無數個蔣均良式搖頭後,了然肯定地道:“蔣均良,你是不是怕高?”

蔣均良看他,“我不怕高,但是我不喜歡玩這些項目。”

魏惟一挑眉問:“你玩旋轉木馬嗎?”

蔣均良笑了,“我不玩。”他終於承認,“我是怕高,你可以滾了。”

“我一個人怎麽玩啊?”魏惟一很有意見,“那多無聊啊,你必須和我一起去!”

蔣均良不樂意,他想走得離過山車入口處更遠,被魏惟一拉住,使勁搖晃,“哥~,算我求你。哥~,陪我玩嘛。”

蔣均良麵無表情看著他,不為所動。

“蔣均良!我明天要送你生日禮物,很貴重很貴重,比你那特產貴重多了。”魏惟一計上心頭,口若懸河,“你不想欠我的人情吧,現在你陪我玩,我們一筆勾銷。”

蔣均良說:“你當我傻嗎?我可以不收你的禮物。”

魏惟一眉眼生動,得意洋洋,“這個禮物你不想收也得收。”

“那等我收到再說。”蔣均良轉身就走。

“等等等等,蔣均良!”魏惟一唯恐抓不住他,話語機關槍般連連吐出來,“你看我特意來上海給你過生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你忍心看我一個人孤伶伶坐過火車嗎?多可憐啊!”

蔣均良和他對視,魏惟一拚命眨眼睛,癟著嘴巴,一派可憐兮兮求抱抱的模樣 。

片刻後,蔣均良大概是不忍直視,舉手投降,“隻坐一次。”

“好,沒問題。”

魏惟一緊緊攬住蔣均良肩膀上了車。

而後的幾分鍾,魏惟一歡呼尖叫,好不快活;他身邊的恐高患者臉呈菜色,冷汗直流。

下來之後,魏惟一意猶未盡,大有再去一次的勢頭,而蔣均良則弓著腰慢慢在長椅上坐下,捂著肚子,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滑落。

魏惟一從來沒見過蔣均良這樣,指著他笑得合不攏嘴,“沒想到你這麽怕高啊,總算知道你怕的東西了。”

蔣均良睨他,沒說話。

“你現在還玩旋轉木馬嗎?”魏惟一不怕死地挑釁道。

蔣均良解開襯衫的前兩粒扣子,“你是不是找打?”

魏惟一低下頭,背過身去,肩膀隱隱顫動。

後麵幾場刺激的項目,蔣均良說什麽也不肯再玩,魏惟一隻好一人上陣。坐在最高處時,他下意識地往下看,密密麻麻如螞蟻的人群隨著高度的下降逐漸變得清晰明了,意料之外的——他一眼看見了蔣均良,靜靜地站在原地。

魏惟一驀然感到一種心安,在無與倫比的刺激與快感中,好像隻要那個人在,一切都變得可以期待——期待見到他後要說什麽,要做什麽,也許接著一起去吃冰淇淋,或者拉著他做一些奇怪的事情,甚至從高處下來後能夠跑向那個在人群中等他的人,就這樣小小的事情,他竟然也覺得無比幸福。

夜幕降臨,霞光被如墨的夜色一層層染黑。他們坐著小車穿越江底的過江隧道,水在頭頂流,車在水下走。汽車幾分鍾就穿過了寬闊的黃浦江,來到浦東,之所以晚上來,是因為晚上在塔上能俯視全上海的夜景。

蔣均良告訴魏惟一:“人們都說東方明珠是上海的一顆璀璨的明珠,樓層有468米高。”

高大的建築物就像一根擎天柱一樣矗立在眼前,高聳入雲,鶴立雞群在周圍簇擁著它的一群高樓大廈中。燈光照耀著亮麗的明珠塔,前台還有人在唱歌,聲音遠遠傳來,魏惟一悄悄和蔣均良說那人唱得好難聽。

兩人進了電梯。電梯飛速上升,門一打開,人流魚貫而出。他們來到了一個球體上,球體四周是一條全透明的觀光廊。隔江相望,上海的夜晚,是燈的海洋,光的世界。

遊覽了前麵的球,他們下來一層,這一層旁邊是玻璃觀光區,有的人來到這一層看到腳下是透明的玻璃,都不敢踩上去,比如某個默默遠離塵囂的人,而有些大膽的人則坐、躺、趴、站在玻璃區上,各種姿勢,毫不畏懼。就像魏惟一趴在玻璃上拍各種各樣的照片,他往下看去,黃浦江像一條綠色的絲帶圍繞在上海的中心,五彩斑斕的夜景盡收眼底,他直呼蔣均良過來欣賞。

人站在外麵,冷冷地看這邊,沒理他。

再然後是曆史陳列館,他們倆都對這種講述曆史的博物館興趣缺缺,掃一眼就過去了。去到“鏡子庫”,魏惟一在一枚鏡子前駐足,看見蔣均良在裏麵變得又胖又矮,指給他看,笑得牙齒都快酸了。

蔣均良涼涼地瞥他。

過道時不時傳出人們的笑聲,還有陳列在這裏的蠟像,太逼真了,魏惟一蹦上蹦下,碰碰他,嚇唬她,再往前走……好像曆史陳列館永遠走不到盡頭。

他們下了塔,坐上渡船去遊黃浦江,江水一波一波拍打著船,激起一圈圈水紋,到了外灘,回頭隔江眺望,五光十色的霓虹在巨大的夜幕下閃著光,像一隻溫柔的野獸,對所有的事物都含笑接納,正如這光怪陸離的世界會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

蔣均良把魏惟一送回酒店,後者問他:“你要在酒店睡嗎?很少有的在外過夜的機會哦!”他大敞著門,希望蔣均良能被房內的大床和電視機吸引。

當然姓蔣的同學淡淡拒絕,“謝謝,不必了。”

被關了一個下午的安妮迫不及待地跑出來,蔣均良眼疾手快地捕捉住它,放到懷裏。

魏惟一戀戀不舍地擼貓,“好吧,明天見。”他笑起來,“我今天玩得很開心,謝謝你。”

蔣均良:“不客氣。”

“那,再見?”魏惟一拖著語調說。

“再見。”

魏惟一關上門,過了幾秒,又想起什麽,打開門,高聲喊住那個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蔣均良,晚安!”他的聲音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蔣均良轉頭,笑了,“你晚上十點就睡了嗎?如果是,那麽,晚安。”

魏惟一默默地關上門。

第二天,魏惟一將近中午才醒。他給蔣均良打電話,“我晚一點出來,可以嗎?”

蔣均良好像是呼出一口氣,說:“我猜到了,我把地址發給你,你到那來找我。”那邊有小販的吆喝聲,還有各種人聊天的嘈雜聲,一時間都湧進魏惟一的耳朵裏。

他捂住耳朵,“嗯”了一聲,果斷掛掉電話。

出門前,魏惟一戴上了蔣均良在他十七歲送的耳釘,其實他平常不怎麽戴,偶爾戴也是怕耳洞愈合。他按照蔣均良發過來的定位找到飯店,進了大門。

飯店裝飾古色古香,菜式也是中餐。魏惟一看見蔣均良,叫他。後者還沒應聲,他對麵的座位上站起來一個中年男人,麵上是魏惟一常常見到的寒暄式笑容,西裝革履,精英範十足。

男人先跟魏惟一打了招呼:“你好,我是蔣均良父親的朋友,找他有點事,可以和你借他幾分鍾聊會天嗎?”

魏惟一拿不定主意,越過他去看蔣均良,得到點頭後便同意了。其實男人大概也不是真要問他,隻是禮貌客套一下,不過,蔣均良爸爸朋友找蔣均良什麽事呢?

男人和蔣均良說了很多話,魏惟一聽不太清,但看得到他的表情相當急切,仿佛趕著投胎去做某事一樣,而他對麵的蔣均良期間不斷端起茶杯,時不時點頭,但眉宇間的不耐煩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

男人走後,魏惟一坐進來,問道:“他找你什麽事啊?”

蔣均良倒掉杯子裏剩餘的茶,“準確來說是他找我爸什麽事?”

“找你爸?”

“他想從我爸那裏走個後門。”蔣均良簡短描述。

“走後門找你爸不就行了?”魏惟一納悶。

蔣均良重新倒了杯酸梅汁,喝下一口,“問題就是,我爸兩袖清風,此路不通,隻好找我。”

魏惟一記起來蔣均良爸爸是個大官,他問:“我能問問你爸爸是幹什麽的嗎?”

“市長,一個二線城市的市長。”

“那你媽媽呢?”他記得蔣均良媽媽也很忙,不怎麽回家看他。

“我媽也是體製內,反正她跟著我爸,我爸調去哪她就調去哪。”蔣均良說。他好像並不想多聊關於自己的話題,問,“那你爸媽呢,做什麽的?”

魏惟一說起父母不自覺露出笑容來,“工程師,他倆是同行。本來我小時候他們還指望我繼承他們的衣缽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漸漸放寬到隻要我開心,隨便我幹什麽都行。”

蔣均良看著他,輕聲說了句什麽,但是太輕了以至於魏惟一沒有聽見。

魏惟一追問道:“你剛剛說什麽?”

“沒什麽。”

“你能不能別吊人胃口啊,把話說完。”魏惟一身體前傾,說。

蔣均良沒辦法,隨口編道:“我說,你好傻。”又假笑,“滿意了嗎?”

“你怎麽罵我啊?”

“我沒罵你。”蔣均良說,“你雖然傻,但是傻得可愛。”

魏惟一愣神,低頭,抿了好幾次嘴才把快要翹到天邊的嘴角壓下去,要是他說這話他聽了心裏怪高興的,別人會不會覺得他有受虐傾向?雖然這句話裏有兩個傻字,但是他隻記住了可愛兩個字。有的時候,斷章取義真是讓人快樂的事情。魏惟一又忍不住笑。

對麵端坐的人看了他兩眼,移開視線。

服務員上菜,一盤盤都是許久沒嚐過的家鄉的菜色。魏惟一對蔣均良說:“我好想快點放暑假,最近要忙辯論賽,還有學生會的事,然後下周還有考試,真是忙死我了。”他雖然嘴上抱怨,然而在掃視菜品的時候眼睛逐步放亮,拿筷子夾上幾口到碗裏。

“你忙嗎?”魏惟一看蔣均良不說話,知道不否認就是默認了,“你不會什麽活動都沒參加吧?

蔣均良說:“正是不忙,現在我才在這裏。”

魏惟一深吸氣,放下筷子,蔣均良體貼的時候,不止會考慮到別人的心情,甚至還會溫柔地避開要害,但他不想管別人怎麽想的時候,直指痛處,手起刀落,利落幹脆,像個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他喝口水平複心情。和蔣均良見麵,像坐過山車,一程下來,跌宕起伏,心情也百轉千回,起起落落。

但是他魏惟一是什麽人,假裝不覺話裏的刺,笑道:“但還是謝謝你陪我玩了這麽久啦,昨天真的過得很開心。”

“開心就好。”蔣均良淡淡的。

飯後,回到酒店,兩人在門口停住。魏惟一邀請蔣均良進來坐坐,說是要把生日禮物給他。

伸手不打笑臉人,任蔣均良再冷淡也不好拒絕,跟其進了房門。

房間算不上幹淨,背包被打開放在電視機櫃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股腦兒擺在周邊。桌上的礦泉水還沒蓋上蓋子,撕開包裝的零食歪倒在沙發上。魏惟一在其中忙活一分鍾,轉身,雙手背在身後問:“你知道我送你什麽嗎?”他一臉期待,笑眯眯的,眼睛都成了一條縫。

蔣均良不太喜歡猜謎,說:“我不知道。”

“你猜猜看嘛?”

“耳釘?”他隨便猜了一個。

魏惟一失望地搖頭,但又振作地打開筆記本,“算了,我告訴你吧。”他將筆記本放到蔣均良麵前,一邊輸入密碼一邊邀功似的道,“你知道我密碼是什麽嗎?”

蔣均良沒說話,目光卻停留在鍵盤上。他朝對方wink了一下,“你生日哦!”這台筆記本是高二時買的,一買回來他就設定了這個密碼,後來有一回伊偲借用他電腦,得知密碼,問他記得住這麽複雜的密碼嗎,他就自個兒在那笑,這個密碼他怎麽會忘。

桌麵顯現出來,雪壓在枝頭上,一點玫紅遙遙嵌在白色邊緣,地上深深淺淺的腳印延伸向遠方,蔣均良記起來好像在哪見過。魏惟一將鼠標交給蔣均良,指示他說:“你點那個圖標,對,打開它。”

蔣均良按他所說一步步打開,不斷的點擊後,出現了一道高數習題。蔣均良看了好幾眼,轉頭問魏惟一:“你認真的嗎,我生日你讓我做高數?”

魏惟一:“對啊!”他不解,蔣均良語氣怎麽聽起來有點不可置信,他不是很愛學習嗎,自己是迎合他的心意啊。

蔣均良咬了咬牙根,“我從來沒說過我愛學習。”

“好吧,那我直接告訴你答案也行。”魏惟一妥協得很快,他把答案告訴蔣均良。後者輸入,“這題目你出的嗎?”

魏惟一:“對啊,如果不是我出的,就沒有意義。”

蔣均良輸數的動作停下,然後一個個刪除。魏惟一驚訝,“你幹什麽?”他無奈地搓了搓指尖說,“既然是你的心意,我還是自己做出來算了,還有,”他抓住魏惟一肩膀,語氣加重,“我不喜歡做計劃之外的題,下次再這樣,我就毀了你的程序。”

十分鍾後,蔣均良在電腦上輸入新鮮出爐的答案,點擊,頁麵停在一個巨大的還在不斷跳動的粉紅心髒上。不得不說,有點土。

蔣均良怔了兩秒,扶住額頭,歪著頭笑出聲,“魏惟一,你是不是閑的沒事幹?”

認識蔣均良幾年,他笑的時候不多,甚至笑起來也像過眼的雲煙一樣,轉眼間就消散。魏惟一常常看他,大部分時候是偷看,很少光明正大地看他,他喜歡看蔣均良笑,每次他都覺得抓不住,一眨眼就過去了,連伸手的時間都不給。

魏惟一跟著笑,“沒有,你覺得好看嗎?”

“說實話嗎?不太好看。”蔣均良說。

不好看就不好看吧,真正的驚喜還在後麵。魏惟一對自己的計劃很滿意,他認為進行到這裏,已經成功了一大半。他等著蔣均良往下翻看。

蔣均良滑動鼠標,頁麵拖下去,好幾個預訂成功的訂單出現在視野內,分別是北京許多景點的門票預訂,最後一張北京往返上海的火車票訂單更讓他大開眼界。他轉頭看魏惟一,眉頭擰起,冷笑,“魏惟一,我是不是該謝謝你這麽好心?”

魏惟一一本正經地找補道:“我隻是送你票,任君選擇,你可以不來。再說了,你來了北京,也可以不找我。”但我會找你。

蔣均良“嗬”了一聲,站起身說:“謝謝,這份禮物我心領了。但是我不會去,”他停了停,“你可以選一個更好的人去送這樣的禮物。其實,作為朋友......”

魏惟一連忙打斷,“是啊,作為朋友我送這張票給你也沒什麽......”

蔣均良望著他,麵色稱得上冷酷,“作為朋友,我很喜歡你,甚至可以說,你是我正兒八經交的第一個朋友。”

那雙眼,總是冰冰冷冷的,像冬天裏凍結的湖泊,所有的情緒冰封在沉靜的湖麵下暗流湧動,但那一刻,魏惟一在裏麵看見了一絲痛苦、掙紮,原來解凍後的水波**漾是那樣的瀲灩生輝又觸目心驚。

原來自己讓他痛苦了……

“你特地來上海陪我過生日,我很開心,但是......”蔣均良偏開頭,沒有把話說完。

他關上門,離開了。

窗戶紙戳開的窟窿被撕裂為更大的口子,但是沒有完全揭開,為偷窺的人保留了最後鮮血淋漓的現實。

轟隆一聲,閃電驚雷,心上懸石重重落地。

關門聲很輕,但對於魏惟一卻重若泰山一般幾乎壓垮了他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