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說你放棄了八月

夏天是高溫的季節,世界是焦灼的時刻,人們站在蔭蔽裏等待,蟬和青蛙蹲在烤爐裏吐沫。空氣炎熱的像是自動蒸發掉人們的好心情,有幾個人踩著積水穿校跑過,濺起一陣水花。

高考結束後要等待二十分鍾才能走,魏惟一不知道那幾個冒雨的人是要走向何方,盡管他有些心癢,到底還是沒動彈。

很多人站在屋簷下躲雨,人們說話的聲音嘰嘰喳喳像小鳥一樣。

魏惟一蹲在門柱邊胡**牆,其實是悄悄比劃痕跡。

大廳裏湧出幾個人走到屋簷邊沿,說著話在他身邊站定住。

草叢裏有株四葉草,魏惟一想去摘下來,直起身,旁邊那群男女中突然有人發出略帶興奮的喊聲:“魏惟一!”可能興奮也不太準確,總之聽起來像一個士兵看到了敵方的戰旗一樣。

魏惟一轉過頭。

那是個女生,穿著誇張的短裙,化著濃妝,整個人像被一層厚厚的粉糊住一樣,很麵生。

她高昂著頭顱說話:“你是蔣均良的朋友吧,我知道你。幫我和他說一聲吧,我馬上會去找他的。”

魏惟一想了想,“你可以自己和他說。”沒必要炫耀似的找他當傳話筒。

女生漫不經心地回答:“你不願意就算了,反正他也會主動來找我的。”

魏惟一退後一步,皺起眉頭,雙手握緊,“他不會主動來找你的。”

女生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一樣,有點輕蔑地說:“你怎麽知道他不是,你是他肚子裏的蛔蟲嗎?”

“那你呢?難道你就知道,還是說你是蛔蟲?”魏惟一嘲笑道。

女生被噎住,麵上稍顯尷尬,像是氣不過一樣狠狠咬牙,“要不,打個賭?”

“好,賭什麽?”魏惟一寸步不讓。

“就賭他會不會來主動找我。”

“行!我就等著看你慘敗嘍。”魏惟一做了個鬼臉,隻覺得這個女生可笑得很,什麽都不了解蔣均良還敢口出狂言,他那家夥,怎麽可能主動找女生啊?

女生冷笑兩聲,“誰贏誰輸可不一定。”她抱著手臂朝魏惟一走近,“把你微信告訴我。”

“幹嘛?”

“加你好給你匯報戰況啊!”女生拿到微信後往回走,走了兩步又轉頭,神色像隻自傲的孔雀,“忘了說,我叫夏燕瑾。”

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拿到手機後第一件事魏惟一就給蔣均良發了消息:你不要隨便找人玩!!!

那邊回得很慢:?找誰

魏惟一卡殼,過了會兒才回: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家夥。

那邊也許是考試結束了,難得開起來玩笑:你說的是你自己嗎?好的,謹遵囑咐。

魏惟一咬牙,編輯:......當然不是我!總之你注意一點。

蔣均良:好。

這樣說完之後魏惟一說想約蔣均良出來玩,被後者拒絕了,說是想休息兩天,沒辦法他隻好作罷。

計劃在八號當晚的畢業聚會被挪到了畢業典禮當天,早上魏惟一坐上空曠的地鐵,直到到達學校前的兩站列車裏的人才陸陸續續地變多。

都是剛畢業的學生,一個個穿著自己的私服,表情鮮活無比,有的吐槽學校怎麽這麽早,有的打開包裏的小鏡子看妝花沒有,有的抱著籃球討論昨天的比賽,青春靚麗的樣子直到這一刻才真正顯現出來。

到了禮堂門口,還見到不少人染了頭發,一眼望過去,各式各樣的都有。魏惟一有些後悔自己這十幾天除了窩在家裏什麽也沒幹了。

有女生推推搡搡著走過來,喊他:“魏惟一,你杵這幹嘛呢?”

一群人的笑臉在陽光下就像花兒一樣,很耀眼。一股小小的細流從心底溢出來,魏惟一說:“我正好要上去。”

樓梯上人流湧動。

其中一個女生擠到魏惟一身邊,他記起來這是高一和他一個班的學委,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鬆道:“你知道嗎,我以前喜歡過你。”

學委?那一年的夏天,那時候還不熟的某個人給他送水時好像有提到過,魏惟一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啊,我都沒意識到。”

“沒事,我本來也沒打算告訴你。”學委露出一個略帶羞澀的笑容,“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喜歡你了,所以告訴你一聲。”說完她飛快地閃進了人群裏,魏惟一隻來得及看見那兩條搖曳的馬尾辮隱沒在陰影裏。

這場典禮比起魏惟一高中參加的任何一場活動都要時盡其用,短短的一個小時沒有任何浪費的秒針,除了那一大串領導介紹。

鄒文雨還是主持人,塗了發膠,梳了個大背頭,穿了白色的燕尾西裝,還打了蝴蝶結,魏惟一幾乎以為這是從哪個婚禮上跑過來參加畢業典禮的伴郎。

魏惟一四下張望,他想找到蔣均良,如果這還是高三偶爾的學霸宣講會,他一定能一眼找到他,因為蔣均良會是所有穿校服的最好看的那一個。太多紛亂的服飾和發色迷亂了他的眼睛,魏惟一想,但他下一秒還是不厭其煩的一個一個看過去。

禮堂中央是十五班,那麽右邊是......

進口處走進來一個藍色頭發的男生,魏惟一不經意掃過,眼神一頓,呼吸都快要屏住了,他的背影看起來那樣熟悉,是蔣均良嗎?

男生微微仰頭,好像在打量舞台上講話的年級主任。周邊發出不小的**聲,前排的學生也不明所以地看過去,旁邊快步走下來一個男老師,嘴裏嘟囔著什麽趕緊把他拉著坐下了。

魏惟一的心還在砰砰跳,巨大的響聲讓他幾乎聽不到年級主任說了什麽,好像除了那個藍色的身影外,一切都被鈍化,甚至他覺得自己都要不受控地奔向那一個地方。

染發了?蔣均良?他染發了?

三個問句最後變成一個感歎句:蔣均良染了藍發!!!

明明離典禮結束還有幾分鍾而已,但魏惟一卻覺得度秒如年。快讓他看看藍發的蔣均良是什麽樣子,一定很好看吧,那人本來就長得白,不用化妝都是一等一的帥,會不會換個發型啊,但是剛剛看好像頭發長度沒變......

典禮結束,魏惟一一路跑到入口旁時,蔣均良還沒起身,低著頭發短信。

魏惟一緊張地咽了口口水,叫他:“蔣均良!”

男生聞言抬頭,看到來人後扯出一個淡薄的笑容,“你好,好久不見。”

蔣均良藍色的頭發透過光線勾勒出幾筆淡淡的白光,眉眼沉靜如彎月,耳骨有一處發光的東西一閃而過。

魏惟一心空了幾秒,哦了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蔣均良站起來開口:“你怎麽不說話,被我頭發嚇到了?”

魏惟一守在原地,話說得磕磕巴巴:“你......怎麽突然染藍發了?”

蔣均良歪頭笑了笑,“就是一直想染,不過發色是別人推薦的。”

別人?魏惟一微微一愣,沒多想,點點頭往外走去。

“原來你還在耳骨上打過耳洞啊,之前都沒看出來。”魏惟一說,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顆藍色耳釘上。

“我不戴怎麽看的出來?”

“也是。什麽時候打的,也是初三暑假?”

蔣均良不置可否。魏惟一頗感受騙,“那我之前問你,你怎麽......”

蔣均良說:“我沒說我隻打過一個。”

“你現在算是晚來的叛逆期?”魏惟一環顧四周五彩斑斕的腦袋,問。

“也可以這麽說,雖然我自己覺得我早就在叛逆期,隻是沒有表現出來。”蔣均良輕輕說。

他們共路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然後在校門口分開,蔣均良回家,魏惟一去聚會。

包廂的光暗淡非常,兩束彩色的光不斷變換著顏色閃爍過每個角落,魏惟一窩在沙發裏悶悶喝著啤酒。下午遇見蔣均良按道理來說是開心的事,但是他總覺得蔣均良好像和自己沒以前那麽親昵了,是因為一年都沒怎麽聯係嗎,還是說他已經疲於應付這段友情了?說好休息兩天的,十幾天過去了也沒聯係他,剛剛也沒說要一起玩,有一個接近百分之八十的可能,那就是他真的知道自己喜歡他了。

可是,自己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話啊,還是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了?

蔡蔡放下酒杯,踢了踢他,“你怎麽這麽萎靡不振?”

“我在等豔遇。”魏惟一隨口說道。

蔡蔡呸了一聲,“什麽玩意?”他起身搶過別人的話筒說話,“那個啊,等會兒讓我們的歌王魏惟一獻唱一首。”說完將話筒塞進他懷裏,硬生生把他推上了台。

魏惟一用殺人的目光盯了他一會兒,得過且過地到點歌屏幕上隨意點了首歌,就當是抒發一下自己此刻的感想好了。

歌曲**一出來,全場都笑了。一堆人紛紛抗議,“怎麽唱這首歌啊,故意的吧!”“你是故意搞笑的吧哥。”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我等到花兒也謝了”

魏惟一被他們逗笑,愈發真摯地唱了起來,結果越唱越笑不出來了,這後麵的歌詞,怎麽好像他和蔣均良的寫照......嘴裏更加覺得苦澀,話筒也無力再緊握住,等他坐回到沙發上,迎麵而來的**場景讓他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魏惟一轉頭衝出包廂,走到窗口吹了會涼風,被酒精灌醉的大腦才從昏沉中慢慢蘇醒。他摸了摸褲兜,空空如也,看來手機落在茶幾上了,又走回去。

沙發上的人已經分開,一個羞紅了臉,一個還在逗趣。

魏惟一都不想多看自己的死黨兩眼,他怕自己忍不住想揍他,彎下身子拿起手機,屏幕亮起來。

手機上幾條信息躍然而上,他本來是隨意看了一眼,很快微笑的嘴角凝住,他死死地盯著其中的一行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條信息來自不久前加的某位大小姐,屏幕上隻有三個字:我贏了!

腦袋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猛地炸開,轟隆隆的震耳欲聾。魏惟一都快看不清屏幕上的幾個字,不理會後麵人的叫喊,風一般衝出了KTV,用最快的速度搭到了出租車。

他大口喘著氣,幾乎是顫抖著手點開夏燕瑾發來的兩張圖,第一張是微信的對話框,背景大概是她裝可愛的自拍,框裏隻有三行字。

第一句是來自對方的,也就是那個藍天頭像的:有時間嗎?

接著是:有,找我出來玩嗎?

嗯。

第二張是學校的大門,深夜下空無一人。

魏惟一丟開手機,背泄力地靠在座位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要追蔣均良的那一刻起,他就很清楚,蔣均良是直男,是不會喜歡上自己的,但他心裏一直有幻想,萬一他喜歡上自己呢?萬一不是沒可能呢?

但是,從開始就沒有萬分之一。這麽久以來都是他癡人說夢了,甚至,他引以為豪的友情,披著華麗的外衣,在別人的窺探下,也是一觸即破的泡沫,脆弱又短暫。

他轉頭看向窗外,一切的景物在視野裏高速後退,他有些迷茫,自己為什麽坐上這輛車?他去了又能怎麽樣呢,難道大聲叫停蔣均良這場約會嗎?他隻是他的朋友,而非男朋友。

但他還是沒有讓司機停下。

出租車停下,魏惟一付了錢,正要打開車門,看見車窗外的場麵,手忽然停住,腳好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得邁不出去。

學校兩邊都種了樹,樹影綽綽,就在最顯眼的位置,路燈下,清冷的月光下,夏燕瑾踮起腳抱住蔣均良。

然後鬆開又貼近親了一口——嘴唇。

蔣均良沒有推開她,眼睛低垂,似乎在想些什麽。

司機催著魏惟一下車,他艱難地調出失靈的手腳,努力調整程序,機械般地下了車。

車輛掉了個頭,尾氣噴射出來。

蔣均良抬眼,和魏惟一的眼神撞上。他先是愣了愣,隨後笑起來,做了個口型:“你來了。”

那頭藍發像是心有靈犀地被風吹動了起來,露出男生光潔的額頭,柔軟而多情。

魏惟一逃也似的跑開了。奇怪,他為什麽要落荒而逃?這樣想著,他停下了腳步,然後回想起那頭藍發,第一次覺得那個顏色是那麽的礙眼。

那天晚上魏惟一直到淩晨三點才睡著。

成績出來的那天,魏惟一去了趟奶奶家。他在蔣均良家門口徘徊了許久,躲在蔭蔽裏猶豫不決。

期間蔣均良媽媽出來扔過一次垃圾,兩分鍾的空隙裏魏惟一到底還是沒進去敲門。

一樓拉了一半的窗簾後,探出半個頭,長長的波浪卷,濃妝。夏燕瑾又瞅了魏惟一一眼,和在沙發上抽煙的蔣均良抱怨道:“他走了。他怎麽不進來啊,我還等著好好嘲笑他一回呢。”

蔣均良一手夾著煙,冷冷地看她一眼,“你但凡管好你那張嘴也不至於這麽招人厭。”

夏燕瑾貓著身子湊近他,一縷縷頭發掉落在他臉上,“真的嗎?我覺得你不討厭我這張嘴啊!”說著輕輕吻上那張抿著的薄唇。

蔣均良空閑的另外一隻手慢慢環上夏燕瑾脖頸後,任由那小巧的舌頭緩緩地渡了過來撬開了牙齒,他閉上眼睛,配合地加深了這個吻。

窗簾被完全拉上。

七月底,魏惟一在電腦上填誌願。

伊偲把床單和被套一並剝下來丟進洗衣機,經過他書桌旁瞄了一眼說:“你怎麽都填的上海啊,這麽喜歡上海?”

魏惟一說:“嗯,很喜歡。”

伊偲拿起洗衣液倒進洗衣機裏,不信地問:“你什麽時候喜歡上海了,我怎麽不知道?”

魏惟一轉頭假笑,“老媽你不懂,人的喜好都是會變的。我早就愛上上海了。”

“你可拉倒吧。”伊偲嗬嗬了兩聲。

電話鈴響,她走到客廳,說了幾句,魏惟一翹著二郎腿清閑地啃著蘋果,隻聽到什麽大學,誌願之類的詞。說到一半,伊偲把魏惟一喊過來:“你同學找你。”

魏惟一納悶,“誰啊?”打座機過來,還和他老媽聊了那麽久。

伊偲已經撇開電話筒進了廚房。

他不得答案,走過去“喂”了一聲,那頭很快傳來熟悉的聲音:“魏惟一,是我。”

魏惟一聽到這個聲音心情就可見得變糟,心裏知道不是蔣均良的錯,但又沒辦法不怪到他頭上。他沒好氣地說:“怎麽了?”

那邊倒是完全不受影響,“我從阿姨那裏知道你的成績了,還不錯。你誌願打算報哪?”

魏惟一冷哼道:“上海。”

蔣均良好像並沒有多驚訝和意外,問:“你全填的是上海的學校?”

魏惟一說:“對呀!”反正多半蔣均良已經知道自己喜歡他了,那麽光明正大的他有什麽不敢?

那頭靜下來,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呼吸聲,良久蔣均良說:“魏惟一,我隻說一句,別的城市有更好更適合你的院校和專業,選你自己喜歡的。”

魏惟一掛了電話。

晚上吃飯的時候魏惟一想起蔣均良和伊偲說的那些話,向他親愛的媽媽打探道:“媽,蔣均良打電話來跟你說了什麽?”

伊偲揀起一個雞腿放到魏惟一碗裏,說:“他問你考得怎麽樣。”

“還有呢?”

“還有,我問他打算報哪個學校?”魏惟一想著心事,卻被伊偲下一句驚得抬起了頭,“他說他打算報考北大。”

“北......北大?”魏惟一張著嘴,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放下碗,不是說想去複旦嗎,怎麽改主意了,他連複旦的降分都拿到了啊!

伊偲不解地看他,“我看蔣均良成績也夠報考北大啊,你怎麽這麽吃驚?”

魏惟一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他一定要知道蔣均良為什麽改了主意。

吃完飯打電話給蔣均良,那人聽到他的問題很淡定地解釋道:“因為之前沒想過會考這麽好,既然可以去北大那為什麽不去呢?”他在那頭笑,“我也有北大的自招降分,應該也能報一個不錯的專業。”

魏惟一說話艱澀,“可是,複旦和上海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地方嗎?”

“我的確很喜歡上海,但是沒你想的這麽喜歡,隻是權衡下做出的最好的選擇而已。既然現在有了更好的選擇,我為什麽還要堅持原來的那個呢?”蔣均良的聲音相當冷靜,話語間流利地像是早就想好回答一樣。

魏惟一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在他的印象裏,蔣均良不是這樣的人。永遠堅定,永遠有別人不可撼動的方向,永遠朝著內心,那才是他。他還記得那個說起上海和夢想眼睛亮亮的人呢,他去哪了?

蔣均良沉默半晌,輕輕說:“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是個俗人,隨波逐流的俗人。”

電話裏寂靜無聲。

魏惟一想起殘酷的月光,想起沉默的回答,喃喃了一句,“原來我好像真的不了解你。”

這一次是蔣均良掛了電話。

高考的誌願後來在魏晉和伊偲的百般考量下完成了,點擊提交的那瞬間魏惟一眼前劃過藍發的少年,然後關閉了頁麵。

八月底錄取通知書陸陸續續地發到各個學生的手裏,魏惟一拿到了北京某夠不上985但還算不錯的一本院校通知書,父母高興得帶他出去下館子。

蔡蔡很高興地打電話告訴他,自己被上海的某野雞大學錄取了。魏惟一知道他話絕對沒完,默默等他說完,果然下一句就是“但是我和賈雯麗在一個大學。”

魏惟一說:“我送你一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