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匆匆那年

電影散場後,隔天夜裏鄒文雨在順南廣場看見了蔣均良。他當時在便利店裏買方便麵,還在糾結要不要換個口味,對麵的架子後傳來幾句對話聲。

一個語氣裏頗有懷念意味:“我們好像很久沒見麵了?”

另一個聲音挺特別的,像是冬天從空調房走到大街上一樣,乍驚一現的冷,但實際上這可能隻是他的正常溫度,“一年多了。”

“你有沒有想我啊?”

鄒文雨離開貨架的腳步停住,雖說很多直男間也經常這樣說,但是這一句——他能聽出來,有種不一樣的輕佻。

另一位想必也聽出來了,聲音淡淡的,倒是不痛不癢的樣子,“你變化挺大的。”

“是嗎?我還挺喜歡現在的自己。”

“那挺好的。”

“我參加了藝考,應該會去上海,到時候我們應該會再見吧。”

“也許吧。”

窗外有滴答的聲音響起,先是一兩聲,短短十幾秒逐漸變多變大,春雨終於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鄒文雨選好了方便麵,他起身往外走,路過前麵貨架時有意無意地看了那邊一眼,嘴巴張大,條件反射地轉回了頭,那邊站著的人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的人——蔣均良。

盡管隻有一眼,但鄒文雨印象很深刻。他隻穿了件天藍色的毛衣,黑色的羽絨服搭在手上,旁邊是個男生,個子不高,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蔣均良那個冰塊居然笑了起來。

當然,可能是諷刺的笑。

一共買了三十五元的東西,鄒文雨隻帶了三十元。他準備退掉一桶方便麵,耳畔傳來一個有點甜膩的聲音,就像小學喝的那種劣質珍珠奶茶,“我幫你付吧。”

一張五元的紙幣放在他眼前,隱隱有些手沒拿穩而產生的浮動,半晌後鄒文雨還是接過來,規規矩矩付完錢然後再和剛剛被他聽到隱私的人說謝謝。

蔣均良還在他身邊,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有沒有認出自己。鄒文雨心說貴人多忘事,和劣質奶茶禮貌笑了笑,要了微信說把錢轉給他。

那人忽然問,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我叫王尚,你也是四中的嗎,我以前在那讀過一段時間。”指了指蔣均良,“你認識他嗎?”

鄒文雨一愣,怎麽說到這上麵?他眼珠子轉向蔣均良,被看過去的人好像耐心告罄,與此同時邁開腳步,走向另一個收銀台。

“別理他,這人有時候挺奇怪的。”

王尚笑得怪怪的,他長得很可愛,是前男友喜歡的款。鄒文雨一眼認定他和自己是一樣的人,不由多瞟了兩眼,遠遠不及魏惟一好看,蔣均良不至於看著碗裏的吃著鍋裏的吧。

“你是想找我搭訕嗎?”鄒文雨問。

王尚搖搖頭,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我幫你,是因為剛剛蔣均良,額,就是那個,他多看了你一眼,你們倆認識?”

鄒文雨說:“不認識。”

就講過一句話,四舍五入等於不認識。看王尚這架勢,鄒文雨並不想被扯進某種複雜的關係裏。

“其實我認識你,你挺有名的,和蔣均良一樣。”

鄒文雨不知道他想說什麽,皺起眉。王尚自顧自地繼續說:“我還挺喜歡你的,如果有機會下次一起出來玩吧。”

王尚說完朝蔣均良那邊走去,和後者說了句話就走了。

轟隆一聲,打雷了,鄒文雨望向窗外,天空比剛剛還要漆黑,好像天地都融為一體,雨聲不見小勢,王尚沒帶傘,跑出去是打算淋雨嗎?

他目光回到蔣均良身上,那人被他這樣盯著也不慌張,動作不緊不慢地拿起小票和購物袋往外去。

蔣均良拿出黑傘時,鄒文雨已經走到了他的旁邊,很認真地請求:“能不能和你打一把傘?”他平生最討厭淋雨,尤其是今天他還戴著眼鏡穿著拖鞋。

蔣均良說:“不是不認識我嗎?”

他聽到了?鄒文雨有點尷尬,不知所措地擺手,“不是......我那是......”

蔣均良瞥了他一眼,走近幾步直到鄒文雨徹底進入雨傘能夠遮擋住的範圍,才開口:“無所謂,你家在哪?”

鄒文雨的心落回原位,他好像有點知道魏惟一為什麽喜歡蔣均良了。這個人很愛搞一些欲揚先抑、欲擒故縱啊,雖然不是有意的,像是他習慣如此,但是被這樣對待的人又怎麽會知道這麽清楚,大概感受到這種期待之外的驚喜就足以讓人為之一試了。

“你,記得我?”

“你的長相不容易讓人忘記。”

鄒文雨怔住,荒唐地笑,“你說話一直這麽直接嗎?”

“嗯,差不多。”蔣均良肯定了這句話。

鄒文雨更加不可思議了,“你和魏惟一在一起也經常這麽說話?”

雨傘的粘扣掉在鄒文雨頭上,他輕輕嘶了一聲,蔣均良看他,把傘舉得更高,“我說話一直這樣,對誰都是。”

或許是他那不怎麽靈的直覺,鄒文雨總覺得蔣均良好像有意避開了魏惟一這個人。想起前兩天他那為數不多的好友還一臉傷春悲秋地感歎過某人,他隱隱感到魏惟一那個沒心沒肺的人總算敏感了一回,也許,隻是因為這個人才格外敏感。

鄒文雨試探一句:“我前兩天去和魏惟一看電影了,話說他一般會找你一起來著?”

“還好。”蔣均良望著前方,夜晚太黑,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陣沉默,雨是一首太漫長的歌。

“你和他很熟?”

鄒文雨:“......還好。”頓了頓,“他人挺好的,我覺得沒有幾個人會不喜歡他。”

“是,我認同。”不知怎的,鄒文雨聽見對方微微的笑聲,夾在雨裏,被洗劫一空,“偶爾你見到他的時候,叫他少玩點手機。”

鄒文雨默默點頭,隨後意識到他看不到,又說:“好。”

“我家到了,謝謝你。”鄒文雨鑽出傘外,雨已經不再急,聲音也弱下去,像歌曲的結尾部分,積水流落滿地。

蔣均良把傘放下,感受了兩秒,又重新撐上,轉了身。他的背影在飄零的雨中顯得形單影隻,徒生出幾分孤獨,路燈漸遠,最後融入黑暗中。

這件事鄒文雨沒有和魏惟一說過,或許是覺得沒有必要,或許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更或許是那天夜幕下的煢煢背影,他隻想獨自收藏,就當是一點幫忙騙取情報的回報好了。

當黑板上的倒計時進入一百天的時候,魏惟一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時間的緊迫。或者說,大家都是,哪怕曾經再怎麽吊兒郎當不把學習當回事的人都開始翻起課本刷起題來,每個人都埋頭在高高的書牆裏爭分奪秒,奮筆疾書。

一百天誓師大會,伊偲和魏晉都來了。他們給魏惟一寫氣球,問他以後想幹什麽,魏惟一想了想說:“那是好遠的事情,我隻想先考個好點的大學。”最好是上海的大學。

魏惟一看見蔣均良的母親也來了,一襲白裙,還是很有氣質,表情相當溫柔,如果自家老媽能有半分就好了。她和蔣均良說了幾句話,然後很快在氣球上寫下幾個字,再和其一起放飛。

氣球飛得很高很遠,好像把人們所有美好的願望都送入未來的晴空,隻等實現後的采擷。蔣媽媽一直望著氣球漸漸飛遠,所以她沒有看見,蔣均良那時候望著她,笑得很溫柔,盡管那個笑稍縱即逝。

魏惟一隔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有一些難言的惆悵,他聽見自己的心歎了口氣,然後低頭看了眼手裏的氣球,上帝啊,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的話,你能實現我的願望嗎?

手掌慢慢打開的瞬間,好像他自己的心也隨那隻氣球一起被放飛了。

魏惟一轉身沒走上幾步,被人喊住,“你氣球放了,寫了什麽?”

聲音是魂牽夢縈的那個人,魏惟一抿抿嘴,轉身說:“就是普通的考個好大學。”

蔣均良說:“挺好的。”

挺好個什麽,魏惟一認真學習起來才悲哀地發現他確實在任性的高一高二中錯過了太多的知識,也浪費了太多的精力,注意力遠遠沒有以前那麽集中,要想達到曾經的水準都是癡人說夢。當然,比起很多和他一樣渾渾噩噩度過高中前兩年的人,他已經算不錯了,畢竟他的天賦讓他仍舊可以停留在一個不算低的高度上。

“別那麽悲觀,你不是一向很樂觀嗎?”蔣均良低頭湊近他的臉,臉上有了淺淺笑意,“當初誰說的人生就要及時行樂?”

魏惟一看著高出他一截的人,恍惚了一下,不知道什麽時候,蔣均良已經比他高了,是高三躥高的吧,他都沒發現。

蔣均良又笑了一下,“你發什麽呆?”

魏惟一眼睛瞟向別處,“我總覺得好像已經醒悟得太晚,有點來不及了。”

“什麽時候都不晚,一切都還來得及。”

魏惟一拂開礙事的劉海,“你怎麽也開始灌雞湯了?”電力重新回到滿格,精神十足地說,“就算考不好,也沒事。人生本來就要樂在當下。”

蔣均良呼出口氣,“雞湯雖俗但有用。我也是想太多,你也用不著我來灌,你自己就是個自熱鍋。”話音未落已經跑出來幾米。

魏惟一反應過來,飛快地追上去,“你說誰自熱鍋呢?”

高三春遊,全校師生一行人去的是有名的革命聖地,但實則可供參觀的隻有偉人曾經的住宅,並且不到五分鍾就可以瀏覽完。

魏惟一從一堆認真的小學生中擠出來時,蔣均良正站在坡下的路口看書。

他拍男生肩膀,“你在看什麽?”

蔣均良合上書,“《怦然心動》。”說完又問,“你最近考試考得怎麽樣?”

魏惟一晃了晃腦袋,“還行,我覺得還不錯。”他拿住蔣均良手裏的書,“你看的是英文版,厲害啊學霸!”

路口外沿著一條河,不寬,水也不清澈,像是渾成了一團。岸邊種了幾棵柳樹,枝條細長,被風吹得輕輕擺動搖曳。

蔣均良聲音低下去,“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挺好的,你應該也還不錯吧,我上次看紅榜,你考了全校前五十,挺牛的啊!”畢竟他們學校一年能出幾十個清北的,這個成績要是維持到高考複旦是妥妥的了。

“而且你還有自主招生的降分......”

蔣均良打斷他,“你怎麽知道?”

“廣播通知的時候,我看到你進辦公室了。”魏惟一用手搓了搓臉,“而且我覺得你肯定能拿到降分。”

蔣均良偏頭看著河麵,陽光落到他的肩上,臉上白色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

許久,他淡淡的笑,“就那樣吧。”

“你差不多得了。”魏惟一推了把蔣均良,笑罵道。

春遊向來有規定時間的,必須得等到三點才能走,魏惟一把手機和耳機線掏出來,插進孔裏,戴上一邊的耳機,又趁著環顧四周的蔣均良不注意,把另一隻塞進他耳朵裏。

蔣均良發呆間右耳驀地傳來一陣輕鬆的爵士樂,他一愣,回看魏惟一,那人一臉狡黠,用手指示意他好好聽。輕快的旋律飛旋在耳邊,好似人也被感染,輕輕地與其共舞。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靜靜地享受著這一刻獨屬於他們的音樂和天地。

那天太陽很好,天氣很好,身邊的人也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時間太短或者說它走得太快。很多很多首歌過去後,魏惟一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首歌,蔣均良突然撩開他另一邊遮住耳朵的長發,把耳機塞進他的耳朵裏,然後再放下來,對他笑道:“已經三點了,下次見。”

魏惟一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想的是什麽,總之他一把抓住了蔣均良的手腕,“你等等我。”

蔣均良打量左右紛紛往回走的人群,說:“我在等你。”

魏惟一堅持,“我說的是你等等我。”

蔣均良好像仍然不太明白,他想要徒手把魏惟一拉起來,沒能成功。於是他蹲下一些,和人對視,“我知道,我等你。”

魏惟一不知道蔣均良最後和他指的是不是同一個意思,但是他可以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那是同一個,這一招,他運用得很熟練。

高考前夕,蔡蔡和賈雯麗去小樹林約會,喊魏惟一幫他們放風。

他也不算多熱衷,隻是手頭也無事可做,索性沒有拒絕,不過他對於現在他們倆還有閑情談戀愛是很佩服的。

他就站在小樹林外的路邊,一邊玩手機一邊抬眼看看情況。蔣均良就是這個時候走過來的,拿著一袋不明物體,神色自若。

魏惟一:“你去哪啊?”

蔣均良停下來,瞥他,“我回家。”

“明天就考試了,你緊張嗎?”魏惟一把手機放進口袋裏,問。

“不,沒什麽好緊張的。”蔣均良輕輕笑,走近來一點,“我們好像不在一個考場,我在本校考,之後兩天應該都見不到。好好考,記得別對答案。”

魏惟一撇嘴,“我才不對答案,你才是記得別和其他人對答案!”

蔣均良不以為然,“我從來不幹這種擾亂自己心態的事。”

樹林裏響起沙沙的聲音,魏惟一有所覺,露出一口大白牙,邀請蔣均良,“考完我們出去玩吧。”

蔣均良張嘴,好像想說什麽,最後臨時改了口說好。

他轉頭往校門走,背影漸漸遠出視線,魏惟一沒來由的一陣心慌,總覺得這個背影好似也要離開他的世界一樣。他蹦起來,在後麵大喊道:“你別忘記你答應我了啊!”

那道影子沒有動作,大概是它的主人沒有聽見,總之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遠方。

六月八號的下午五點,鈴聲響起,高考結束了,連同魏惟一短暫的,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的青春,一並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