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朋友

暑假前夕的那件校暴事件在魏惟一的生活中並不常見,因而身處這件事中的所有人都在他記憶裏有著清晰的影子。他一開始並沒有看見那雙丹鳳眼,他扶著人走到棚子邊,等到丹鳳眼抬頭詢問,魏惟一立馬認出他來,指著他驚奇道:“是你!”

旁邊立刻有人接話:“鄒文雨,這人你認識啊?”

被稱之為鄒文雨的男生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不認識。”

原來他叫鄒文雨,還挺斯文一名字。魏惟一深感冤枉,但轉念一想說不定人早就忘記自己了,便也沒再作聲。相比上次見麵,這回鄒文雨頭發剪得相當短,幾乎成了寸頭,臉上也很幹淨,看不出有什麽被欺負的印記和傷痕。魏惟一打量他兩眼,想著自己也許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了,方轉回了視線。

和他一起過來的賈雯麗也扶著一個中暑的女生坐下,在魏惟一附近站住,卻總閑不住腦袋,屢屢往旁看,魏惟一打趣道:“後麵是有銀子嗎,你怎麽一直看那邊?不會是移情別戀了吧?”

賈雯麗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鄒文雨,邊問:”你認識他嗎?“

魏惟一說:“以前不認識,剛剛認識了。”

“這人很有名。主要是他長得很好看,其次是學校很多活動都是他主持的,不認識也會覺得眼熟。”

魏惟一又重新去看鄒文雨,還是一樣的長相,上次隻認為他很懦弱,這時看卻覺得很不卑不亢,腰杆很直......突如其來的談笑聲打斷了魏惟一的思緒,他震驚地看見上次的那個領頭欺負人的瘦子正熟稔地攀過鄒文雨的肩膀,和他說著什麽,姿態親密。魏惟一懷疑自己眼花了,他往旁邊掃了一圈,大家的神色都很自然,並沒有什麽吃驚或者憤怒的表情。

魏惟一往當事人鄒文雨看去,他稍稍低著頭,似乎也並不害怕或者抗拒。盡管認為鄒文雨是受了威脅,畢竟上次親眼所見絕不是假,但魏惟一想到他的話,還是沒開口伸出幫忙的手,不知道具體情況就自作主張反而可能害了他,或許還是了解之後再出手更好。

想到這,他用手肘碰了碰賈雯麗,向她打聽道:“你認識鄒文雨旁邊那男的嗎?”

“認識。”賈雯麗眼珠子轉了轉,“許誌行,和校外的社會青年經常一起混,聽說他以前還放火燒了自己家呢。”

魏惟一嚇一跳,“那不是縱火犯嗎?”

賈雯麗撇嘴,“縱火犯哪有這麽好當,他那時候好像都沒滿十四歲,也不知道為啥要放火燒了自己家。”

高個瘦子沒有多呆,魏惟一心生一計,跟了上去。那個人走得吊兒郎當,慢悠悠進了去小賣部的小路。

小賣部就在醫務處不遠,魏惟一往那邊繞小路走。繁茂的枝椏紛紛被壓彎了腰,交織橫生成一張隱天蔽日的大網。他不敢追得太近,已經丟失了瘦子的蹤跡。

不遠的前方傳出一點細碎壓抑的聲響,像是呻吟,夾雜著唇齒觸碰的聲音,魏惟一耳朵稍稍豎起來,躡手躡腳靠近聲音的發源處。

剛走了幾步,魏惟一好像踩住了什麽一樣差點被絆倒。他看過去,竟然是蹲著的鄒文雨,“你怎麽在這?你剛剛不還在......”

鄒文雨沉著臉比了個安靜的手勢,“你小點聲。”

“對了,你怎麽在這?”魏惟一小聲又問。

鄒文雨沒說話,隻朝那對男女的位置抬了抬臉。魏惟一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個正在熱吻中的男生不就是剛才的瘦子嗎?

魏惟一本意隻是隨便聽一聽誰這麽大膽在學校接吻,沒想到不僅遇上了鄒文雨,主角還是認識的人。他戳了戳鄒文雨,問:“要不我倆一起先走吧?”

鄒文雨搖搖頭,“現在出去會被他們看見的。”

魏惟一咂舌,“那你不會等到他們走了再走吧?”

鄒文雨認真地點頭,“正有此意。”

魏惟一無奈,他想起之前見到的幾幕,低聲問:“他們現在還打你嗎?我剛剛看那個瘦子對你還挺親密的,是不是他們威脅你啊?”

“沒有。”鄒文雨補充了一句,“還打。”

魏惟一頓住,“那你還和他們......告訴老師把他們開除不行嗎?”

“我在校外被打過。”男生的聲音很冷靜,然而肩膀微微顫動,身體瑟縮,顯然是記起了當時的噩夢。

魏惟一不由得生出些同情,他本來就樂於助人,便問:“那要不我叫上我朋友和你一起回去,總不能再欺負你了吧。”

鄒文雨手緊攥著校服一直沒鬆開,看了他一眼,“不麻煩了,謝謝你的好意。”

終於接完吻的兩人並沒有離開,男生抽起了煙,煙味順著風飄過來,有些嗆鼻。女生則抱著肩,那架勢好像在等人。

魏惟一蹲著腿麻,直起腿來活動手腳。不久,說話笑罵的聲音漸漸變大,一個女生被幾個人推搡著走到兩人麵前。

“就她?”為首的女生捏著她的下巴問,“長得挺普通的,就不用擔心臉受傷了吧。”

有人插嘴:“打臉肯定不行啊,會被老師發現的。”

女生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還用你說!”她端詳著眼前的一張臉,“哎,沒想到吧,你也有被別人校園暴力的一天。”

魏惟一看不下去,想衝出去救人,被身邊的鄒文雨拉住,“別去,那女的也不是什麽好人。”

“什麽意思?”

“她以前帶頭欺負過張玥。”

張玥是?魏惟一正想這麽問,在中心被打歪頭的女生就給了他答案。“張玥,你別高興得太早,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等著,總有一天你也會遭報應的!”被拉扯著頭發的女生淒厲的叫聲幾乎刺穿他的耳膜,讓人汗毛倒立。

“就是說,這是報複呢?”

鄒文雨輕輕點頭,和魏惟一說:“我們趁亂走吧,現在他們應該顧不上我們。”

路的盡頭現出一個藍白色的身影,兩人抬腳的動作停住,同時收回了腳步。那個身影很熟悉,魏惟一絕不會認錯。

他漫不經心地走來,一隻手還揣在褲袋裏,和教訓人的一群男女正正對上視線。雙方均是一愣,然後那個挺拔的身影視若無睹地路過他們,轉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魏惟一沉默地看完了蔣均良出現到離開的全程,他想起放暑假那天掉落的鑰匙,一時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受。

鄒文雨推了推魏惟一,“走啊!你愣著幹嘛?”

“你認識剛剛那個人嗎?”魏惟一忽然問。

“認識啊,他長得讓人很難忘記吧。”

是啊,蔣均良那張臉,不是能輕易就會遺忘的。他抓住這一線尾巴,追問:“那你還記得放暑假那天,我們不是在廁所遇見了嗎?”

“哦,對啊,他那天去廁所的時候看見我了。”鄒文雨倒是一派淡定,顯得心神不定的魏惟一才有些格格不入。

“那......”魏惟一問不下去,該問什麽,問他為什麽不拔刀相助,為什麽不見義勇為,為什麽不救人,哪怕隻是告訴別人幫忙也好?

“你在想什麽,他不幫忙不是很常見嗎?”鄒文雨說,他的手輕輕落在魏惟一肩膀上,“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隻是個別例外。”

嗯,我知道,可是我希望他不是。魏惟一想,他心裏的蔣均良應該是樂於助人的,而不是隔岸觀火,無動於衷。

之後魏惟一和鄒文雨交換了聯係方式,鄒文雨比上次親近不少,爽快地答應了。

運動會閉幕式比開幕式短暫,因此下午放學格外早。魏惟一他們索性去了KTV唱歌,一眾麥霸搶著唱歌,偶有一兩個關了原唱,走調的歌聲引得眾人大笑。昏暗的光線讓人有些頭暈,魏惟一撿了一瓶銳澳來喝,坐在沙發上頭重腳輕。

蔡蔡撂了話筒到他身邊調笑:“別喝了帥哥,來唱首歌唄。”

“不唱!”魏惟一揮手。

“別啊惟一,你唱歌那麽好聽,讓我們也享受一下天籟啊!”

“是啊魏惟一,你不唱那太可惜了......”

眾人紛紛起哄,魏惟一奈何不過,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抓住話筒開了口。

蔣均良進來的時候魏惟一正唱到**,大屏幕映射的藍光打在他身上,隱隱約約有些不甚真實的迷幻。他的歌聲很動情,微醺的臉上表情也一樣沉醉。蔣均良動了動手,挑了個清閑的空位坐下。

魏惟一唱著唱著頭歪了歪,整個人就倒了下去。圍坐著的眾人手忙腳亂地扶住他,將他放到了僅剩的寬敞沙發上——蔣均良的旁邊。

他的頭挨著蔣均良的大腿,柔軟的頭發間或蹭著蔣均良,有些微微的癢。蔣均良皺眉看了看他,往外移了移。那個頭竟也得寸進尺,跟了過來,又緊挨住蔣均良的大腿。

蔣均良掃了一眼快要掉下去的身體,沒有再動。他的視線慢慢轉移到身邊的腦袋上,魏惟一睡得相當平靜,隻是嘴巴抿住,眉心皺起。是做了什麽心情不好的夢嗎,印象中他的嘴角似乎從沒有下墜過,蔣均良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停留在那個劣質的鋼釘上。已經快兩周了,還沒有摘下來嗎,是忘記了嗎,不過他確實不怎麽長記性。蔣均良記得魏惟一上早自習背書常常背得頭疼,到了下課驗收已經忘了大半,被老師批評了不止一次兩次,倒是他嬉皮笑臉全不放在心上。

曾經的記憶鮮活地浮動出來,時光中那人的音容笑貌竟然也曆曆在目。蔣均良自己也有些驚訝,收回目光,他這長大的十幾年裏,一直沒有朋友的存在。他以為自己不需要這樣的名詞來充實自己的生活,但現在,如果有一個不算討厭的人,是不是也能成為還算不錯的朋友呢?

他起身出去抽煙,想起蔡蔡放學前叫住他,問他去不去KTV,還說:“魏惟一那家夥應該挺喜歡你的,不然不會一直追著你跑。和他做朋友你不會虧的,試試看吧。”

蔣均良在窗口點燃煙,吸了一口。窗戶開了一半,微涼的晚風吹進來,衝淡了室內一半的燥熱。

他伸手去開另一半的窗,一隻手搶先插進來推開了。蔣均良轉頭看來人,“你醒了?”

“太吵了,沒一會兒就醒了。”魏惟一說,他的臉上還有未散的紅暈。

蔣均良低頭吸煙,兩個人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魏惟一才說:“你今天從小賣部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女生被打了嗎?”

他的問話如此直接,和他往常全然不同,讓人平白品出了些冷酷的意味。蔣均良挪開夾煙的手,坦然道:“我看見了。”他似乎有所感應魏惟一接下來的問話,卻並不回避。

“你......”魏惟一靜了靜,他覺得自己開口說話是那麽艱澀,“上次也看見了嗎?”

“嗯。”

如果蔣均良是猶豫或者心虛的表現,或許魏惟一能更義正言辭地指責他,然後再和他一樣繼續做朋友,隻是他這樣的坦然,倒讓他說不出什麽勸說的話來。

蔣均良望過來,說:“魏惟一,你是一個很善良仗義的人,因此大家都很喜歡你。”說到這,他笑了一下,“也包括我。但是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那麽好的人,就是個很普通的人,不壞,但也算不上好。”

魏惟一半晌沒說話,也許是他不想說話,也許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天晚上的風很涼,月亮那麽圓,讓他一直沒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