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想成為

一年前,陳非寒剛成為仁禮中學的高一新生時,其實誰都不想認識。

他不懂該如何在人畜無害的環境裏生活,不懂該怎樣抑製初中時就形成的髒話習慣,不懂怎樣做才能融入哪怕一點點。

第一次跟張先越說話,是因為兩人擁有共同的好友。一個肚量跟肥肉成正比的胖子特意走到教室最後麵笑著說:“你是陳非寒吧?我們認識一下?”

陳非寒沒交朋友,反正寢室裏也隻有一個人,不會給班上的任何一個同學添麻煩。他保留著初中的習慣,用滑腔滑調的家鄉話問:“你誰啊?”

“我是張先越,林驍的發小,”胖子說,“他說你屁事多,讓我照顧一下。”

回想起來,高中生活稀爛無比絕對跟第一天就吵架有關,攪壞了風水。

“你他媽……是真的屁事多。”

張先越跑了大半個仁禮,終於在橫肉甩爛之前找到了陳非寒。他揣著一兜的固體脂肪在男生麵前急急刹車,氣喘籲籲地說:“還……還他媽氣啊?”

“沒,”陳非寒坐在操場上,隻覺得特別好笑,“你怎麽老說髒話?”

“還不是你帶的,”張先越一屁股坐下來,小胖手瘋狂給自己扇風,“我發小說了,搞藝術的就容易想太多。”

“放屁,林驍的鬼話你也信。”

兩人互相瞪了好一陣,最後誰也不妥協,往對方身上丟了一大堆拔下來的假草。

操場上到處是學生,隨便抓一個問,基本是從小優秀到大。不僅擁有為孩子提供豐厚教育資源的三口之家,還擁有小城中學難以想象的生活圈子。

陳非寒和張先越忽然不想說話了。他們在一旁坐著,大概在找這些吵鬧的縫隙中,究竟哪裏才是自己的容身之處。

“你初中跟林驍一間寢室吧?”張先越想起兒時的事,在黑夜裏好奇地問,“你覺得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是個神經病,”陳非寒甩開褲子上的假草,“我覺得隻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能像他那樣勇敢。”

“笑死,”張先越早有預料似地,一抽一抽地笑起來,“他跟你說了嗎,那個神經到家的決定。”

陳非寒很茫然地問:“什麽?”

張先越說:“他說難得考上了俊逸,要放棄體考當文化生。”

省城有兩所百年名校,一所仁禮,一所俊逸,兩校一南一北,競爭意識激烈到互不參加對方組織的大型聯考。

事實上這攀比心理來的十分無厘頭,畢竟兩校走的完全不是一個路子。俊逸學業紮實,比的是頂尖高校的入招率,而仁禮學風開放,部分學生更偏向於爭取國外offer。

“為……為什麽?”陳非寒瘋狂抑製腦子裏的無名火,“受傷了?”

“不是,”張先越看向遠處的高樓,“是想當醫生。”

宛如平地一聲驚雷,陳非寒被炸得腦袋瓜子冒火星。

他最討厭的詞出現了。

“想要”,“想當”,“想成為。”你他媽哪這麽能想啊?!

明明可以靠現有的一切獲得想要的結果,卻非要為了所謂的“想成為”而換道。十六年來除了吃飯就是學習,除了學習就是睡覺的生活中,為什麽總有人能找到自己的“想成為”?

為什麽總是在做一些不自量力的決定,為什麽總以為自己有完成的可能?

憑什麽啊?!

張先越還有話想說,因為上課鈴而不得不暫停。陳非寒怒火中燒,剛想罵娘,畫室老師卻來了電話。對方看樣子在忙,周圍稀稀拉拉的一陣雜音:“小陳嗎?在沒在畫室裏啊?”

在你媽呢。

沒聽到答複,老師隻好自顧自補充道:“別翹二郎腿聽見沒?你身子一歪,臉就不對稱。”

“沒有,”男生微不可聞地嘖了一聲,“我今晚沒在畫室。”

“沒在?”老師一愣,“你五張素描都練完了?”

練你媽個蛋呢練練練。陳非寒的聲音逐漸開始轉冷:“沒有。”

“趕緊的吧,後天請了機構那邊的老師,正好給你的素描指點一下,你的速寫好像也沒有係統地學過吧?”

“啊……嗯。”

“那就找課餘時間去畫,”老師也來了點脾氣,“和隔壁班的那個小胡……是不是姓胡?和他互相學習,你教教他上色,哎喲,那個層次跟抹布沾灰似地,髒得很。”

“……我知道了。老師還有別的事嗎?沒有我掛了。”

“好——欸!等等!”

老師突然踩了個急刹,恨鐵不成鋼地提高了音量:“文化課也很要緊!現在既然有老師指點,你們幾個就不要畫別的,先把這些完成了再說……還有你那個果熟來禽圖,何必呢,大費周章也沒在點子上,又不考國畫……”

“掛了。”

煩不煩啊一天到晚的。

陳非寒鬱悶地扯了扯夏季校服,順腳把飛過來的足球踢出去老遠。

“欸,同學,”足球隊的男生穿著訓練服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你有沒有看見飛來的足球?”

陳非寒臭著一張臉:“沒有。”

剛那球外太空來的。

張先越歎口氣,替男生指了指球飛出去的方向。陳非寒已經油鹽不進了,黑著臉告別後,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跑到畫室裏完成任務。

胖子在身後喊:“晚自習真不去了啊?”

“去個雞!”陳非寒也喊,“沒空!”

藝體館的畫室無時不刻都亮著燈,畢竟人類的靈感總是源源不斷的。當然也有人來摸魚,隻要其他人不介意且本人也好意思。是啊,陳非寒譏諷地想,隻有我好意思摸魚,隻有我腦子裏沒目標,合著隻有我是個廢物唄。

剛要開門,這隔壁班的小胡提著顏料桶,好死不死地搶先一步,把畫室門敞了個大開。

陳非寒的腳無處安放,趕緊往旁邊一歪,來了個十分正統的胯骨開裂式劈叉。

“哎喲他媽的!”

小胡一聲驚呼,差點兒走了一個水桶倒翻。他高一沒進畫室,高二才正式做了藝考生,一張臉寫滿了“這是哪位英雄”的懵逼:“陳……是陳非寒嗎?文一的那個陳非寒?”

“你擱這兒認親呢?”男生咬牙切齒地往旁邊一倒,“能不能先扶我起來?”

“哦……啊,不好意思,我太震撼了。”

震撼你媽啊!陳非寒兩眼一翻,老子屁股縫都要叉開了!

他在畫室不愛說話,同級的美術生也不認得幾個。這下可能是糟了天譴,被新來的打了個猿形畢露。

“你素描學很久了吧?”陳非寒瞟了一眼對方的畫紙,“這線條很好看。”

“那你是沒看我這上色,”小胡愁眉苦臉地說,“畫室的畫筆幾毛錢一根啊?你看這隻三號,我畫了沒兩筆,筆斷了你敢信!”

陳非寒盯著眼前這隻斷筆,一張嘴半張著,心裏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別畫了吧,他想,我不想用這樣的心情畫畫。

我不想在唯一擅長的事上,還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廢物。如果連這點可憐的自尊都失去了,他還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

最後一節晚自習的鈴聲打響之前,陳非寒看了眼手機,正巧看見林驍發來的新消息。如果不是這個足夠無聊的人非管閑事,把自己拉出初中的泥潭,替自己填報了仁禮高中的藝考自招,他陳非寒壓根不可能在這間高大上的學校裏坐著。

林:胖子告訴你了?

林:你別管我,管好你自己

林:初中這群人裏,就你沒有逼數

“你畫吧,”陳非寒撕掉畫紙,盡量和氣地說,“我現在有點卡殼。”

“那作業……”小胡遲疑地說。

“我不交了,”陳非寒深吸口氣,無力地放下畫筆,“我交不上來。”

他的高一就像站在了公交車的前門上,前腳還在破敗不堪的初中生活裏,後腳卻被逼進了毫無準備的優等生行列。

這趟公交好幾次叫囂著發車,卻因為他的懦弱被迫踩空了油門。

小的時候樓下的老頭會吹一種形狀很漂亮的樂器,金色的,老媽管它叫薩克斯。自家住的小區很老舊,夏天的時候老樓前掛著很多曬洗的衣物,偶爾有些床單飛得特別高,像迪士尼裏的飛天魔毯。

老頭就站在魔毯下麵吹,渾厚的聲音甚至能穿過早餐店的油炸味。

他記得年幼的自己還挺想學,於是對著嘴兒吹了老半天,越吹越像有節奏的放屁。他哥明明不喜歡,卻一下子吹出了薩克斯的本音。陳非寒練了一個月沒練出個響兒,很不高興地揪住老頭問:“為什麽我就是不行呢?”

“我明明比我哥吹得更久啊?”

老頭搖頭晃腦地回答:“因為這世上不是所有東西努力了就有回報啊。”

費盡千辛萬苦,拿出自己所有的休息時間,滿心歡喜地想總有一天會學會它。

就像當初的自己,即使好不容易地能吹好薩克斯的第一個音,之後卻再也沒有底氣把第二個音,第三個音,乃至整首曲子吹得像最開始一樣好。

不敢麵對技不如人的過程,不敢麵對毫無目的的結果,如果所有努力隻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那和惡性循環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