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火藥

隔天畫室老師檢查高二的習作完成情況,果不其然把陳非寒叫進了休息室,又一次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一頓。

“你明明是這群人底子最好的,幹什麽要這樣浪費自己?”

男生撓了撓後頸,無所謂地回答道:“沒時間。”

沒時間?老師挑了挑眉,心說你怎麽不找個更離譜點兒的理由:“你最近不要來畫室上課了,心態有問題。”

“什……”

“你太浮躁,吳主任跟我抱怨你在這兒睡過了分班考,我本來還不信,看你這態度我也知道個所以然了。”

“整整一個高一,一直逃避藝考一樣地練習……我以為這是你的進步方式,結果是老師浪費了你的時間,是老師的錯。”

“這五張素描不用畫了,你自己好好想吧。”

老師頹然地歎了口氣:“你以為老師為什麽要這樣關注你啊。”

整整一天,陳非寒都有些懵。他一直茫然地盯著教室的某一個點看,看了很久,看到他以為自己並不在教室裏。

那他能在哪兒呢?

他一瞬間竟感覺自己回到了十一中的座位上,破落的陽光從安全窗裏跑進來,粘著老舊的桌椅,刻錄著滿是疙瘩的初中三年。

他好像能聽見葉舟去集訓前對自己說:“稀巴爛的老城區沒什麽不好,一輩子就這樣沒什麽不好。你是這樣想的,對嗎?”

“給。”

陳非寒忽然從這些往事中抽離出來,大夢初醒似地扭頭說:“什麽東西?”

尹知溫把自己領到的知識點清單遞過來回答:“我跟老師要的以前學過的知識點,咱們剛轉過來,你應該也沒有。”

“啊……所以你拿了兩份?”

“不然呢?”

“……謝了。”

陳非寒難得沒有貧嘴,他把這些卷子往抽屜裏一扔,心裏冷不丁地冒出好多酸泡泡,止都止不住。

不累嗎?比別人多學這麽多東西。

“拿政史地就算了,幹嘛語數英也要拿?”他納悶地看著尹知溫裝訂成冊,“高一學的一樣吧?”

“我們不學這個,”尹知溫說,“得全部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

陳非寒剛想說話,一口痰卡住了喉嚨,死活都哽不下去。他心裏的酸泡泡猛地脹大,像老巫婆燉湯時的綠色泡泡,炸起來的時候還往外濺酸水。

不高興。

我很不高興。

“那你幹嘛要轉文?”賊小聲。

“什麽?”

他拿著筆別過頭,眼睛朝地麵瞅了一眼:“沒什麽。”

……就你們牛逼唄。

體考生不考體考了,國際班第一不讀國際班了……你們都是優等生,就我是個廢物唄。

一直到下晚自習回寢室睡覺了,陳非寒還是啥學習也沒幹。但他今天幹了一件大事兒,盯著同桌搞了一天的學習。

像個傻子似地,倒要看人家能學多久。

“你能不能別看著我。”

“我沒看你,”陳非寒沉著嗓子狡辯,“我看書!”

尹知溫揉了揉眉心,無奈地指了指抽屜:“你自己沒有?”

“懶得拿。”

屁話。仙女實在有些累了,自己一整天都在應付新同桌,不是鬧別扭就是說話衝,心裏那些溫潤的忍耐力已經降到了冰點。

他把凳子收進桌子下麵,疲乏地打了個哈欠說:“走吧,回寢室睡覺了。”

“欸欸欸,這麽著急睡幹嘛!昨天寒哥沒在,咱們沒聚成,”張先越在前排攔住這倆新室友說:“食堂應該還沒關門,去吃點夜宵?”

“自信點,把應該去掉,”許正傑直接拉上書包就往門口衝,“我書包都拿著了,可以往裏麵塞點兒串。”

四個人前後出了文科樓,陳非寒走在尹知溫旁邊,心裏的不適跟疊餅似地,越疊越高。他不喜歡給這麽多人看著,這不是看帥哥,感覺像在看猴子。

以前尹知溫在理科樓時沒這麽大人氣,一來國際班的學生三天兩頭合不上正常作息,二來身邊也沒有這麽耐看的小白臉室友。

“陳非寒?”

“幹嘛?”陳非寒馱著背,麵色不善地抬頭就凶,“沒事兒別喊,再喊打一架試試。”

什麽毛病。

“不試,”尹知溫保持著平常心說,“我就是想告訴你,鞋帶散了。”

陳非寒順著同桌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帆布鞋,鞋麵挺髒,有點兒不忍直視,散開的鞋帶更髒,像一團土色的紅薯粉。

這是他穿去畫室的鞋,因為試色時很喜歡琢磨色差,再加上認真畫起來別說不識人,連路都懶得看,這裏滴一點那裏蹭一點,鞋都給髒成了原創設計。

好家夥,陳非寒想,仙女同桌可能在掃雷方麵天賦異稟。

越是想回避的東西他越提。

仿若火眼金睛。

多虧了仙女的提點,陳非寒炸起來的毛非但沒塌下去,轉瞬有了更炸的跡象。他跟著室友們臭著臉來到食堂,本意是想吃碗粉,結果越點越多越點越多,自己都搞不清自己點了什麽。

“木耳粉,煎蛋,五花肉,裏脊肉,包菜,香菇卷……”張先越震驚地盯著寒哥的餐盤,“您這是寫作業寫瘋了?”

“沒寫,”他含糊地咬了口串串,“一個字沒動。”

“那你吃這麽多?”

“聖人冥想都這樣。”陳少爺憋悶地抖了抖肩膀,心說老子今天吃死自己算了,死人沒煩惱,操。

這個點的食堂人忒多,無憂無慮的高一新生們圍在一起吃這吃那的,看誰都像看社會新聞,不說一嘴心裏就不舒服。

張先越吃飯通常是倍速播放,他剛要嗦掉最後一口粉,對麵的陳非寒突然回過頭,忍著天大的怒氣低聲說:“能不能消停點兒的?聲音這麽大生怕本人聽不見是吧?心裏有點兒數啊別沒事惹人生氣。”

坐旁邊的尹知溫沒吱聲,但跟著癱著臉點了個頭。

他倆乍一看真不像第一天才認識的,尤其在有些事情上,表情和動作都說不上來的統一。

幾乎是女生們說出搞基的一瞬間,兩人的臉上就掛滿了“我真他媽高興”。

……誰要跟這個逼搞基?

“什麽玩意,”陳少爺看對方是女生,一腦門火氣隻能自顧自消化,“坐一起吃飯就搞基?”

我才不跟成功人士搞基。

尹知溫咧嘴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想跟你搞?”

陳非寒放下筷子:“尹知溫你換個語氣說話我就不揍你。”

“我什麽語氣了?”尹知溫不甘示弱地抬起眼,“隻準你嘴裏放炮了嗎?”

你他媽——

陳非寒挑著眉,壓抑著暴跳如雷的心跳說:“……您吃火藥了?”

尹知溫不輕不重地哼了哼鼻子,支著腦袋地回答:“誰聲音大誰吃了。”

臭著臉盯著自己看了一天,傳卷子遞東西也統統不配合,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真把自己當成了大少爺。

很好玩麽?他所有東西都要重新學,被人再三打擾也很煩躁。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誰都不比誰耐得了火。

“欸欸欸!”張先越見狀不妙,趕緊拍了拍桌子轉移注意力,“幹什麽呢這一下子的!”

“吃宵夜怎麽吃上火了?”許正傑也有些傻,“不好吃嗎?”

“……”

張先越難以置信地反過頭,心說因為不好吃而大打出手的人你他媽見過嗎。

大概是畜生之間的語言交流他正常人聽不懂,完全搭不上邊的話反倒把怒火燒眉毛的兩人驚了個頭腦清醒。

尹知溫沒料到自己真的動了氣,他骨子裏灑脫,高一時無論大夥兒怎麽起哄也隻是笑一笑,指不定自己還能來兩句玩笑話。

可眼前這個陳非寒就很神奇,行事作風總有股跟自己對著幹的架勢。

一開口,哪哪兒都在槍眼子上。

“唉,操。”

陳非寒歎息一聲:“對不起……操,我不吃了,你們隨意。”

真他媽讀個高中長了大本事。

幹啥啥不行,搞砸第一名。

男生攢著衣角,心裏的懊惱能開成花,開個滿山遍野都不嫌多的,甚至可以一路延綿到喜馬拉雅山腳底下。這種感覺特別窩囊,就好像路過桌角時擦破了皮,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感覺到疼痛。

簡直窩囊到家了。

坐後麵的女生早就溜得沒了影兒,大夥兒臉對臉傻愣著,場麵一度變得可憐又滑稽。他們就和幼兒園大班放學一樣,集體起身去洗手手,然後戴著一頂小黃帽兒,排著隊回寢室休息。誰也不好開口,誰都不敢並排走,好像看不見對方的臉就能當作啥事兒也沒有似地。

陳非寒走過操場時總是向後瞟,每一次看到仙女的頭發絲兒就心虛地扭脖子,結果脖子運動做了半天,仙女的表情一次也沒看成。

到底生沒生……算了,他垂頭喪氣地想,看個雞毛。

肯定生氣了。

可能林驍說得真沒錯。

初中一大圈子人裏,隻有自己沒有逼數。

該繼承店麵的人跟著父母在店裏工作,該上中專的人心滿意足地上了中專,該變得優秀的人,也不出意料地變得更加優秀。

隻剩下自己,不是和畫室老師抬杠,就是和同桌抬杠。

除了遷怒他人這招信手拈來以外,其餘什麽都沒做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