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鼻涕
陳非寒小朋友一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他媽說你家小孩兒心真大,道歉的速度和發脾氣的速度成正比。
他從小放屁的架勢就忒足,馬字步翹屁股樣樣做得標準,放出來的屁賊拉響,但一點兒味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喊了一聲“噗——”。
萬一占黑理時打架打狠了,一聲對不起喊太快,對方還以為這小子又他媽挑釁人。
如今上了高中,慫病非但沒改,看樣子還病情加重了。
大少爺賊頭鼠腦地回到寢室,趕著趟兒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他隨手掏出張紙,臨時畫了一個小小的尹知溫,旁邊用英語補了一個“I’m sorry”。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仙女的臉,他根本做不到心平氣和的道歉。
仁禮中學是一所不愛抓早戀但愛抓睡覺的學校,原因是從前有幾位學生夜翻圍牆摔斷了腿。宿舍十點五十熄燈,查寢時間看主任洗漱速度,簡稱看命。
今晚上張先越是給寢室的低氣壓磨怕了,幾分鍾的澡硬是洗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本事。他一個人摸著黑在廁所裏磨蹭,連烏七八糟的腿毛都要上下搓三遍才換腿。
“關水!胖子別洗了!你個傻逼!”許正傑睡最靠門的上鋪,通過門上的小窗口能看見走廊細微的手電筒光亮,“寒哥把張胖子的被子掀開!”
“我在上鋪啊你清醒一點!”陳非寒本就一直關注著看紙條的尹知溫,給許正傑這麽一嚇,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指了指自己的下鋪:“你讓尹知溫掀啊!”
尹知溫有些無奈地起身把張先越的被子攤平,造成好像有人在睡的假象。他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地坐回自己的床說:“可以了。”
說完長手一伸,把紙條原封不動地塞進了新同桌手裏。
怎麽塞回來了?
陳非寒縮著脖子皺皺眉,生怕裏麵來一句天台約架。他打開紙條一看,紙條正麵的尹知溫小人換了個表情,對方把嘴巴擴大了些,畫成了一個大笑,在“I’m sorry”下麵補了一句行楷,寫著“沒關係”。
這張紙條被他隨手塞進了床板,過了很久才記起來自己根本沒想過要扔。
“吳主任到隔壁了!”
“胖子把你自己的手電筒關嚴實了啊!不要出聲!”
許正傑剛說完這句話沒半分鍾,307的大門就開了敞亮。吳主任在寢室裏狐疑地走了兩步,和大夥兒來了一場心理較量後才問道:“陳非寒和尹知溫是這個寢室的吧?”
“在呢老師,”陳非寒說,“正要睡著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吳主任心說你真會騙鬼,“文科班還適應嗎?”
“適應。”兩人一起說道。
“……”
白天沒看你這麽默契。陳非寒翻了個白眼,屁股藏在被子下麵晃了晃,劈裏啪啦地抖著床。
尹知溫給鬧得想笑,當著吳主任的麵若無其事地咳了咳當回禮。
“尹知溫啊,國際班的課跟這邊完全不同,要是難跟的話就多和老師交流,盡量把思維轉換過來。”
“還有陳非寒,畫室的事情我聽說了,你也好好想想,態度千萬別過激,老師也是為了你好。”
抖床突兀地停止了。
緊接著傳來上鋪悶悶的聲音:“我知道,謝謝老師。”
委屈巴巴的,讓人想起前天搬書時,在文體室前傻坐的背影。
尹知溫聽著吳主任有一搭沒一搭的叮囑,沒來由地想起陳非寒在畫室裏的臉來,對方明明畫得不差,吃完飯後自己再出去看,《果熟來禽圖》已經被人悄悄地撤下去了。
“好,就說這麽多吧,”臨走前吳主任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不要整幺蛾子啊,你們班主任劉老師經常來政教處坐坐的,我稍微一問就知道你們在教室裏都幹了些什麽。”
“是是是,”陳非寒痛快地點點頭,“保證讓組織放心。”
門應聲而關,三個人同時鬆了口氣。
“胖子你可以洗了!”許正傑小聲地打了個報告。
“洗個屁啊!”張胖子悲憤地打開手電筒,心說老子小張先越都他媽快風幹了好嗎!
晚上陳非寒又做了個夢,夢裏是家鄉的老街,河邊的燈從江岸的盡頭一直延伸到夜市的無窮遠處,所有人和事在他麵前旋轉,溫暖的燈光和閑言碎語拉扯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
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兒出現了。
他好像在長大,又好像沒有,可周圍的人或事全都在變。鄰居家的狗不見了換了一條新的,誰家的爺爺耐不住寒冬終於離開了人世……最後小孩走到街角的小商店,拿出五毛錢遞給老板說:“我要買兩顆比巴卜。”
老板抽著煙回答:“漲價了,比巴卜五毛一顆。”
小孩兒非常遺憾,遺憾得就像這輩子都沒法兒吃真正的比巴卜了。他沿著街慢慢地嚼著那一顆泡泡糖,明明頭低落地垂著,視線所及卻越拉越高越拉越高。
最後,小孩兒嗖地驚醒過來。他低頭看著眼前的畫紙,畫紙裏畫的正是剛才那幅街景,街邊用彩鉛畫的小商店裏坐著老板,甚至隱約還能聽見他說泡泡糖漲價。
可他並沒有這麽說。他說:“大家鼓掌,今天陳非寒小朋友又是咱們畫室的第一名。”
“叮——”
早晨五點五十分。
陳非寒精準地掐斷手機鈴,頭痛欲裂地從**坐起來。
臨近天亮,打鼾的聲音已經不大了。耳邊是下鋪平穩的呼吸聲,輕輕的,安撫著自己不算太平的心跳。
他迷迷瞪瞪地意識到,原來自己搬了寢室。
輕手輕腳地隨手扯了一個歪七裂八的豆腐塊,他穿好衣服搞完洗漱,在鏡子前定了定神才悄悄地出門離開。如今的清晨還有些熱乎,夏季的餘溫迎麵撲來,陳非寒卻沒頭沒腦地打了個結實的噴嚏。
昨晚的睡覺姿勢的確挺清奇,好似在走空中樓梯。
藝體館的守門大爺一家都住在館內長廊的一樓,他倒是年老之後起得早,通常五點半左右就在清掃門前衛生。陳非寒有時會給他帶早餐,畢竟高一那會兒實在有些不明所以的失眠。
隻要閉上眼,黑色的視野裏就會浮現出許多奇怪的線條。彩鉛,素描,水粉……所有風格混沌在一起,睜開眼時卻隻剩些單純的難過了。
“今天挺準時啊?”鄒大爺笑著打了個招呼,“進來吃點早飯再畫?”
“可以嗎?”陳非寒眨眨眼,“我正好有點餓。”
少爺嘴上問著可不可以,身體倒是早就跨進值班室了。他拿了個包子啃了兩口就說:“這是親手做的吧。”
“你吃出來了?”鄒大爺驚喜地問。
“那肯定的,”陳非寒趕緊趁著人家高興又拿了一個,“這個麵皮的味道是手工的,和我小時候的味道一模一樣,特別好吃。”
“哈哈哈,那就好,”鄒大爺笑起來有些遲緩,大概是衛生著實做累了,“我老伴兒做了很多,你早上不能單純吃包子吧,我再給你煮一個雞蛋。”
“欸欸欸!”陳非寒趕忙攔住老人家,“留著你自己吃吧!”
“年老嘍,用不著吃那麽營養的東西,你安心坐著,等吃等喝就行。”
說句實在話,陳大少爺從出生到現在,最中規中矩的時候一般都在等吃等喝。他眯著眼窩在值班室的沙發上,盯著逐漸明亮的天空,抬起手圈住樓頂上方剛剛露出頭的光亮。
校內的起床音樂很舒緩,鋼琴曲滴滴答答的,估計半數學生還在賴床。陳非寒臨走前看了一眼尹知溫,昨晚鬧情緒的尹氏眼角安靜地閉緊了,整個人規矩得癱成一條直線,看上去睡得相當踏實。
仿佛一點兒煩惱都沒有。
“快拿張紙接著!欸欸欸燙死我了,”沒過一會兒,鄒大爺兩隻手來回換著一顆水煮蛋,幾乎是衝到少年麵前說:“先別急著吃,拿蛋敷敷眼睛,昨晚上睡成什麽樣了黑眼圈這麽重。”
“做噩夢了,”陳非寒吸吸鼻子,“好像還有點兒小感冒。”
“那怎麽行!”鄒大爺對這死小孩兒非常不滿意,“說過多少次喝熱水怎麽就是不聽?現在教室裏空調開那麽足,椅子上掛了一件秋季校服沒有?”
陳非寒戰略性後退了一步,垂著腦袋說:“沒……”
話音剛落,鄒大爺的眼睛果然瞪成了一枚紀念硬幣,他扯著嗓門說:“這是要怎麽著啊?你怎麽老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上次爬牆出去給貓看病也是,膝蓋上擦了那麽大一塊皮,居然優先去了寵物醫院!”
“……我身上沒帶夠錢。”
“別貧嘴!”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秋季校服沒帶?”大爺恍然說,“你不是本地人,家在隔壁市吧?我記起來了,生活費是不是不夠買校服的?”
沒等陳非寒說話,鄒大爺轉身就進了休息室:“去買一件穿上,我衣服裏還有些零頭,錢不著急還。”
“不是不是不是,”陳非寒拿出了藏電子產品的手速瘋狂擺手,“就是在行李箱很下麵的地方,太難拿了,我明天就穿,明天就穿。”
鄒大爺看了看手裏的錢,歎口氣,隻好認命般地收了回去。他彎著腰,粗糙的指腹揉了揉男生柔軟的黑發,替這瓜娃子把蛋殼給剝了。
“幹嘛呢這是?”他輕輕地說,“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隻有畫畫這事兒一直沒變過。跟畫室老師吵了那麽多回,哪回不是背著他自己來畫室練習了?”
“練習是一件好事,你偷著來幹什麽?我一個七老八十的人不懂,如果畫畫是一件這麽不高興的事,那還不如別畫了。”
陳非寒拿蛋的手突然使不上力,拐了彎落回自己的身側。
別畫了?
“你們家真是厲害啊,大的上了俊逸,小的上了仁禮,哎喲,什麽時候請我們吃個飯啊?”
“喲——那真是了不起,吃什麽飯呐打麻將,你三天沒來了,今兒十塊錢一炮。”
“十塊怎麽行,太小了,她兩個兒子都上省城讀書了,那以後跟咱們就是不一樣,要發大財的!肯定有出息。”
……肯定有出息?
如果沒有畫畫,我還剩下什麽?
今天早上陳非寒不想畫畫了,他吃得很慢,吃完之後坐在畫室的畫板麵前,一直到早自習下課鈴響也仍然在發呆。
畫室裏擺滿了很多學生的畫作,他囫圇看了一眼,竟覺得自己沒法兒第一時間認出他的畫在哪兒了。夢裏的一切瞬間變得鮮活起來,好像能看到年幼的自己坐在老城區的畫室問:“你現在呢?在畫什麽呀?”
對不起,我什麽也畫不出來。
其實不僅畫不出來——就算畫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畫什麽。
陳非寒渾渾噩噩地想著,他抬手抹了把臉,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哭了起來。
這沒發現還不打緊,一發現就來了狠勁兒,哭得相當沒有少爺包袱,抓著鼻子任由鼻涕在校服領口上畫了好大一朵花。
看來是真感冒了,他邊哭邊想,這鼻涕都他媽是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