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憑吃過飯,又舒服地泡了個澡。頭發濕著,他索性走到院子裏,吹著小風,也讓頭發幹得快一點。

還沒晾一會兒呢,院門忽然被人推開。顧憑轉過眼,看見陳晏走了進來。

他眨了眨眼:“殿下?”

陳晏瞥了他一眼,走進屋內,拿起一塊柔軟的布帛包住顧憑的頭發,將水分絞幹淨,然後一邊擦拭一邊道:“你這樣晾一晚上,它也幹不了。”

顧憑笑了笑,把今日和殷涿的事情說了一遍。

陳晏的手指輕輕拂過他散開的長發。

……把殷涿放到顧憑身邊,並不是隨意的安排。

顧憑這個人,行事足夠果斷,於謀算機變上也遠勝常人,但唯獨本性之中,少了幾分生殺予奪的狠辣。自古欲成大事者,想要站上那個呼風喚雨的高位,殺伐的手段和狠性是少不了的。顧憑身邊,就缺了這麽一個可以替他不擇手段的人。

但是顧憑今晨問起來的時候,陳晏並沒有多解釋。

他下意識地感覺到,就因為顧憑不好殺戮,所以特意找到殷涿這樣的人,讓那些顧憑下不了狠手去處置的人,能有人毫不留情地去殺,去廢,去鏟除;還專門趁著這個人尚在寒微,孤立無助,最需要援手的時候把他送到顧憑身邊,好讓顧憑可以借此機會收服他……

這份用心,這種在意,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有些過了。

有些過了。不該這樣的。

陳晏淡聲道:“想讓他做你的侍衛?可以。”

說著,他低下頭,咬住了顧憑的唇瓣。

顧憑微微睜大眼,有些被動地承受著這個吻。

不知為何,他感到陳晏的動作有種說不出的急躁,甚至隱隱的有點凶狠,就好像在壓抑著發泄些什麽。

下一秒,他被陳晏抱了起來,放在榻上。

顧憑想了想,就隨他去了。

說實話,他反正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對睡不睡,跟誰睡也沒有那麽強烈的觀念。長成陳晏這樣的,就算當炮友,放在他穿來之前的那個世界裏,也屬於打著燈籠都難找的級別。

既然沒人吃虧,又何必還想些有的沒的呢。

而且,顧憑覺得陳晏這兩天對他的態度,透著一點反常。

這也好理解。攥在手心裏兩年的東西,現在突然要鬆開手了,要把他給放出去,這種不習慣確實會讓人感覺到異樣。顧憑想了想,覺得還是得給點甜頭。要不然陳晏什麽時候心一橫,覺得還是把他圈起來舒服,那他豈不是虧大發了。

他笑了笑,仰起臉,懶洋洋地回吻過去。

陳晏微微一愣。

顧憑少有這麽主動的時候。

雖然他一般也不會抗拒,但是這少見的一次主動,還是讓陳晏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

……

第二天,顧憑醒過來的時候,陳晏已經不在了。

他走出房門,就看見沈留站在院子裏。

顧憑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沈大人?”

沈留道:“殿下吩咐,讓我來教你習武。”

顧憑:“……什麽?”

教他習武?

那沈留這個老師的規格也太高了。即使是暗部訓練的暗衛,能得到沈留指導的那也是寥寥無幾。

這個人不是應該鬼神莫測,忙得腳不沾地替陳晏處理那些秘事嗎?

看他沒動作,沈留的聲音冷了一度:“你不想學?”

“學還是想學的,隻是沒想到是沈大人來教。”顧憑笑吟吟地道,“這可真是太驚喜了。”

沈留盯著他:“在我麵前,不要說言不由衷的話。”

哦,看出來了?

撒謊被人直接戳穿,顧憑也沒有不好意思。

說實話,比起驚喜,他更多感到的是驚嚇。他就覺得陳晏這些天讓他跟暗部的交集也太多了吧。

給陳晏做事其實沒什麽。他之前也在陳晏的帳下當過幕僚。

但是和暗部就不一樣了。

陳晏手下的人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他秦王府的屬臣。無論是幕僚還是朝中秦王一係的官員,這些屬臣與秦王的關係,那是能擺在明麵上的,他們之中雖然也有人將一身一家的安危與前程綁在秦王這條船上,但還稱得上獨立。便是有一日想要離開秦王府,也還是走得了。

另一部分則是暗部。

入了暗部的,都是對陳晏有著絕對的忠誠的人。這種忠誠,已經不僅僅是將全副的身家性命係於陳晏一身,而是他們所有的意誌都完全地屬於陳晏一個人的意誌。隻要有陳晏的命令,他們可以毫不遲疑地對任何一個人拔刀,無論是親朋故舊,還是至愛手足。

就算是有朝一日陳晏敗了,死了,他們也會保證自己一定死在陳晏之前。

正是因為這份絕對的忠誠,永不背叛的生死之諾,他們才能被允許進入陳晏最機密的核心。

如果陳晏要求,顧憑可以給他獻計獻策,但是他絕對絕對,不想跟暗部扯上一點關係。

陳晏的這個安排,讓顧憑在感到古怪的同時,油然而生了一種強烈的警覺。

他朝沈留笑道:“我沒有武學功底,讓沈大人來帶我入門,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沈留道:“這是殿下的命令。”

顧憑保持著笑容。

其實習武挺好的,給陳晏打工,沒點自保之能,他確實還挺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就像前幾天,他們從赤烏使的手下搶走殷涿,結果對方就敢放箭。如果沒有沈留在,他身上多半要多幾個透明窟窿。

但是他真不想拉近跟暗部的關係。

顧憑頓了頓,慢慢地道:“……沈大人可知,殿下為何忽然下這道命令?”

他就不信,沈留這麽一個常年處理各種機要秘事的人,突然接到這個命令,給一個全無武學根基的人當教練,他就不疑惑。

沈留冷冷地看著他:“你想說什麽?”

顧憑歎了口氣:“也是我多嘴,跟殿下抱怨了一句,說那天晚上險象環生,赤烏衛還朝我放箭。”他輕輕一嘖,“也就隨口一說,誰知道殿下就聽進去了呢?”

說罷,他抬眼看了一眼沈留,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抹冷意和審視。

對,要的就是這個眼神。

他還真擔心什麽時候陳晏手一揮,想把他給放進暗部的時候,沒有人攔一把呢。

沈留不信任他,顧憑心知肚明。對於沈留這麽一個統領暗部的人來說,一個人的性情心術尚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忠誠,是全身心的臣服。

可惜,他顧憑最沒有的就是這個。

看看,這麽一個既不效忠你家殿下,還能三言兩語就影響陳晏做出決定的人,是否很值得警惕,很不該把他放進核心的位置,很想讓他哪兒涼快哪兒呆著?

顧憑站起來,笑吟吟地道:“沈大人,我還沒拜過師呢,不知都要講究些什麽?”

沈留冷道:“不必。我隻教你武學,其他的與我無關。”

連正兒八經的師徒也不想認了?顧憑從善如流,喜聞樂見:“好吧。”

他跟著沈留學了幾日,倒還真的有點明白陳晏為何會派沈留來教導他。沈留這一生最多的時間都花在如何殺人,以及如何不被人殺上麵了。他教給顧憑的東西,不像傳統武學那樣需要經年累月紮實的積累,卻都是無數次生關死際淬煉出的殺招。

有的簡單,有的刁鑽,有的乍眼看平平無奇,但出招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你死我活。

除此之外,沈留還教了他射箭。這裏他倒是從基礎教起了。畢竟禮、樂、射、禦、書、數,君子六藝,射居於其三,是大藝,確實需要用心去練。

就這樣過了快十日,顧憑該備下的事也都預備下去了。算算時日,可以動身去沛陽了。

於是,他讓人去識青園接上殷涿,登上了前往沛陽的客船。

這一路天高雲闊,顧憑倚在船舷上,欣賞著兩岸雄闊的山川。還別說,看著這滾滾江水,一人一身之順逆悲喜,得失成敗,在這天地之間,東流水上,都顯得渺小了。

一個侍衛走到他身後。這一趟,陳晏給他撥了一批暗部的侍衛。不過為了掩飾身份,那些暗衛都換下了暗部的服飾,隻做尋常護衛打扮。

顧憑道:“有消息傳過來?”

侍衛:“是。”

出發之前,顧憑讓人去沛陽散布一則傳言,說陛下知道了朱興倫在沛陽的種種惡行,勃然大怒,已經派出欽使前來沛陽徹查此事。

侍衛朝顧憑一揖:“我們已經將這則消息傳得人盡皆知。現在茶樓酒肆,人人都在議論此事。還有人編出了小調,奚落朱興倫惡貫滿盈,終於要被清算總賬了。這些唱曲也已傳遍了沛陽。如今街頭巷尾,人人都能哼上幾句。”

顧憑彎了彎唇,道:“朱家是什麽反應?”

侍衛道:“消息剛放出去的時候,朱家去了一趟扶江太守府中,然後就閉門至今。”

閉門至今?

看來他們也心下不安啊。估計正在拚命跟鄭氏求助呢。

這幾日提心吊膽,日子不太好過吧。

顧憑笑道:“去沛陽找幾個人,半夜到朱興倫的園子外麵放放鞭炮,再把大街小巷那些小調都給他唱一遍。”

這是嫌朱興倫這些天過得還不夠窩囊,想給他再加把火?

侍衛應道:“是。”

殷涿抬了抬眼。

他有點不太明白顧憑的意思。

就算把朱興倫要被收拾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但這終究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這麽做頂多也就是嚇一嚇朱興倫。但這種人,是嚇一下就會老實的嗎?不會。恐怕他隻會更加囂張妄為,想要將這些天擔驚受怕,還有被那些從來都是被他欺負的人騎到腦袋上嘲弄的憤怒,統統給發泄出去。

顧憑掃過他疑惑的神情,微微一笑。

他對那個侍衛下了第二道命令:“將朱興倫在沛陽做的惡事,還有陛下派欽使前去徹查的消息,以及百姓的反應,統統傳回鳳都。再加一句,說百姓因為此事對陛下大為敬服,盛讚陛下是聖德明君——記得傳得誇張點。這些話,一定要傳到陛下的耳朵裏。”

侍衛一震。

他在暗部裏,並不是無名之卒,而是被精心培養,以後可以成為獨當一麵的理事人。所以他幾乎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顧憑這一招,是在逼皇帝出手。

他將皇帝架得高高的,事還沒做,名聲先宣揚了出去……其實架得高也沒什麽,皇帝若是置之不理,那也就隻能作罷了。

但偏偏,顧憑令人傳出的這個名聲,還真讓陛下無法拒絕。

陛下已經讓天下歸一氏了,但是若論起四海歸心,卻還不好說。畢竟立朝之日尚短,沒有祖宗積累的威望,一時之間,確實是難以讓天下人紛紛心悅誠服。

可以說陛下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有那麽一兩件傳揚四海的事跡,令他可以於海內立信。

恐怕,就算皇帝知道這是人放出的謠言,他也忍不住要把這個謠言給坐實了。

侍衛深深拜下:“是!”

顧憑悠悠地一笑:“動作要快。”

侍衛看到他嘴角的笑容,不禁一愣,心想:難道郎君還有後手?

但他跟著顧憑這幾日,已經發現,這個人的心思與手段,往往出乎常人預料。於是也就不猜了,恭聲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