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憑低著頭,慢慢地眨了眨眼。

兩年的幽閉,要結束了?

他應該覺得輕鬆,陳晏這是取下了拴在他身上兩年的鐐銬,他理應覺得輕鬆。但不知為何,顧憑率先感到的,卻是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

陳晏這一係列的舉動,讓他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不是沒想到陳晏會解開他的禁閉。就在兩年前被下了禁足令的時候,他就猜到早晚會有這麽一天。

陳晏不會關他一輩子。不至於,也不劃算。

他之於陳晏,大約就是令這個人起了興致,居然敢擅自跑掉。這種忤逆犯了陳晏的忌諱。但這畢竟不是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其他如果說還有什麽,那大約就是一點看上了一樣東西,卻還沒有嚐到過的不甘心。不過如此,幾年的功夫足夠消磨幹淨了。

何況,陳晏的身份擺在那裏。

這兩年,趙長起偶爾會憋不住在他麵前流露出幾分可惜的神色。顧憑知道他在可惜什麽。

他可惜的是,他不是女子。

身為男子,就意味著在陳晏的後院裏,他永遠都隻能名不正言不順。

但是顧憑最慶幸的,恰恰就是他是男子。

如果是女子,入了秦王府,這一生想要再出去的機會幾乎等同於不存在。男子就不一樣了。如果陳晏有意儲君之位,有意於跟一些背景強橫的世家大族聯姻來鞏固位置,那他遲早都要出手肅清自己的後院。

到了那時候,禁足令自然會解,他剛好還可以自請離去。

現在,雖然陳晏是解了他的禁足,但這個態度和時機……不大對啊。

顧憑輕聲道:“殿下,為什麽……”為什麽把沈留派給他做副手,為什麽突然開始起用他做事,又突然解了他的禁足令。

陳晏沒有回答,隻是淡淡道:“去吧。”

顧憑走出屋,看見趙長起正在外麵。

顧憑懶洋洋地道:“殿下令我去收服那個少年,你知道為什麽嗎?”

趙長起道:“殿下的心思,從來沒有人捉摸得透。你也別猜了,總歸不會是害你。”

顧憑:“行吧。”

趙長起看他這麽不當回事的樣子,微微擰了擰眉,嚴肅道:“顧憑,殿下昨晚親自帶人守在掩日樓。鄭暘拿箭對著你的時候,也有一支箭正對著他。”

趙長起昨晚有一刻真的想過,如果鄭暘傷了顧憑,陳晏會不會讓他血濺當場。

他認真道:“殿下難得這樣對待一個人,你要知道珍惜。”

顧憑歎了口氣:“珍惜,怎麽不珍惜。我這禁足好不容易才解了呢,我能不珍惜麽?”

趙長起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伸手朝他虛虛點了兩下,扭頭走了。

顧憑走回自己的屋子,一進去,就看見一個暗部打扮的侍衛筆直地站在廳前。

那人見到他,端端正正一禮,將一疊文書呈了上來。顧憑翻開一看,都是關於那個少年的身份,身世,還有自出生以來的諸多大小事。

他一邊翻,一邊隨口問道:“搜集這些資料,你們花了多久?”

侍衛像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微微一愣,隨即利落答道:“回大人的話,約半月有餘。”

半個多月,居然能把一個人的生平給摸到這種程度。那還不是一個官宦或者世家子弟,隻是一個平頭百姓。

顧憑淡淡一哂,放下文件:“我看完了。備車吧,我要去一趟識青園。”

“是。”

車到識青園,早有預備好的仆婢上來接迎。

顧憑問道:“他怎麽樣?”

仆婢道:“從昨日到現在,小郎君始終不允許我們近身伺候,飯食也不曾入口。”

警惕性真高啊。

顧憑點點頭,推開了院門。

那少年坐在一個石凳上,目光落在一蓬花束上,像是在出神。聽到動靜,他慢慢轉過眼,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顧憑,半晌,輕聲道:“……你是誰?”

顧憑:“我叫顧憑。”

少年勾了勾唇:“我問你是誰?”

這是在問他的身份以及來路了。可惜,顧憑不能說。

他望著少年,忽然道:“殷涿。”

這兩個字一出來,少年的臉色登時就變了。他的手指用力扣住石桌的邊緣。顧憑感覺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想跳起來扣住他的脖子,但是,他忍住了。

忍住了,隻是脊背僵直,目光冰寒如刃地注視著他。

顧憑盯著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所以,你是知道的?”

暗部呈上來的資料裏,隻說少年在沛陽的名字是喬其。關於他到底對自己原本的身世知道多少,裏麵並沒有提到。

現在看來,養大他的那對喬家夫婦並沒有瞞他。

……既然知道殷涿是他的本名,那其他的應該也都知道了。

顧憑對著少年敵視的眼神,微笑道:“雖然殷家當年被滿門抄斬,株連三族,但那都是前朝隱帝的事了。你這身份若是放在以前,確實得小心藏著捂著。但陛下兩年前就給殷成將軍平冤昭雪了,又赦免了他的一眾族人。如今你已不是罪臣之後,一個名字而已,不必太過在意。”

少年冷冷地瞪著他,但顧憑的眼神平和,微微含笑,好像確實沒有想要通過點**份來威脅他的意思。不知不覺間,他的敵意退去了一點。

顧憑在他對麵的石凳上坐下:“你來鳳都是想幹什麽,伸冤?”

少年道:“報仇。”

他一字一字道:“我要讓朱興倫死。”

朱興倫就是那個橫行沛陽的權貴。

伸冤和報仇,看起來差不多,其實還真不一樣。

伸冤是要朱興倫認罪伏法,而報仇,隻是要拿走朱興倫的命。至於怎麽拿,拿的手段合不合法度道理,那少年是不在意的。

殷涿這麽說,其實沒有太出乎顧憑的預料。

他一早就覺得,這個少年無論對人對己,骨子裏都有點無所不用其極的意思。為了逃脫鄭氏一族的追捕,他就敢扮成女子。

一個男子行此等事,在這個時代的人眼裏,就算是為了性命,那也是不堪,也是失格。

對自己都能有這份自辱的狠決,更不用說是對別人了。

顧憑忍不住想,這性格過於狠辣,太記恩又太記仇,還天性沒什麽約束感,什麽都敢去做,什麽都不顧忌的,還真是讓人有點頭疼。

少年說完這兩句話,就看見顧憑沉默了。

這個態度其實很好理解。朱興倫是鄭綏的親外甥,據說極受鄭夫人的寵愛,要不也不敢在沛陽無法無天這麽多年。恐怕是個人在聽到他說想要取朱興倫性命之後,都要猶豫,要在心裏盤算值不值得。

他扯了扯嘴角,正要冷笑,忽然看見顧憑伸出手,拂開了他垂至眼前的額發。

這一驚不小,少年僵了一瞬,然後猛地向後一仰,厲聲道:“你做什麽?”

顧憑收回手,平靜道:“隻是想看看你的眼睛。”

少年怔住了。

這些日子,他不是四處奔波就是東躲西藏,額發早就長得遮住了眼睛。現在拂開看,那雙眼真像是一匹幼狼,站在狼群屍橫遍野的草原上,明明還小著,還單薄著,卻帶著一定要咬斷敵人的喉嚨的狠厲。那雙漆亮的瞳孔深處,幾乎拉出了一絲血色。

顧憑忽然道:“我可以幫你。”

沒有等少年回答,他直接道:“你人單勢孤,鳳都隨便哪個世家大族想要滅了你,都不是難事。尤其以鄭氏一族如今的炙手可熱,願意幫他們出手,賣他們人情的大有人在。如果沒有我,你連想活下來的機會都不會太大,更不必說報仇了。”

少年咬緊牙關:“你要我做什麽?”

顧憑道:“我身邊缺一個侍衛。”

少年緊緊地盯著他。

顧憑開出的籌碼,不可謂不大。

那是鄭氏。

他要報仇的對象是現在鄭氏族長鄭綏的親外甥。在諸侯並起的時候,鄭氏一族在沛陽的地位幾乎等同於皇帝!其實,就算有人找上來對他說可以幫他報仇,他的第一反應也應該是懷疑。

但是顧憑語氣是那麽輕描淡寫,神態那麽從容平淡,平淡到……幾乎就像是帶著一種不屑。

這種不屑,讓人下意識覺得如果懷疑他,那是可笑的。

終於,他啞聲道:“多久?”

他快速道:“我最多隻能跟你十年。”

十年?

顧憑搖了搖頭,在少年攥緊拳頭的時候,笑吟吟地朝他伸出了兩根手指:“兩年便可。”

陳晏派他來收服少年,又不讓他提及身份,那估計就是不打算讓少年在明麵上和秦王一係的勢力有任何牽連。既然顧忌了這個,多半以後是要把少年送進朝堂,布成暗子的。

既然如此,這侍衛當個兩年也就差不多了。

而且,他也沒打算給陳晏打十年工。

“兩年?”少年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他不知道是為了確認,還是為了強調,又重複了一遍,“我要朱興倫的命。”

“嗯。”顧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交代道,“這兩日你可以吃點好的,休整一番,然後把該收拾的收拾一下。過幾日,我會帶你回一趟沛陽。”

少年仿佛還有些發怔,眼神中難得露出幾分符合他年齡的稚氣。

顧憑微微笑了笑,安撫似的多解釋了一句:“如果想伸冤,在鳳都就足夠運作了。但是想報仇的話,還是得回沛陽解決。”

說罷,他轉身走出了院子,對一個仆婢道:“收兩本儒學典籍,送到他案上。”

這少年天性聰慧,又過於狠烈。顧憑想,還是讓他好好從書裏感受一下中正平和之氣,看能不能把性子拉回來一點。

這個時代,書籍還是挺珍貴的,起碼想要找到儒家的經籍並沒那麽容易。但那個仆婢聽到這話,麵上卻絲毫不見為難,穩穩應道:“是。”

顧憑從她身上收回視線,上了馬車,道:“回去吧。”

“是。”

回到秦王府,顧憑對那個暗部侍衛道:“今日之事,我需要回稟殿下,你去問一問,看殿下何時有空。”

侍衛躬身應是。

雖然陳晏已經準許他在秦王府外留宿,也就是不打算再拘住他了,但是帶著殷涿回沛陽的事,他還是得先跟陳晏報備一聲。否則,以這個人的脾氣,恐怕又要生出麻煩。

過了一會兒,侍衛回來道:“回大人,殿下正與人在外間議事,說晚間會召見您。”

晚間召見?

顧憑皺了皺眉頭。

大晚上的,想也知道會在哪兒召見他。但他真的不想再留宿在陳晏的寢居之中了。那畢竟是陳晏起居之所,裏麵隨便一封密折,都涉及秦王一係的機要。雖然他不會碰,雖然陳晏看起來並不介意,但陳晏介不介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顧憑並不想給他介意的機會。

他以後是一定會離開陳晏的。或許是等陳晏對他興致淡去,或許是等到陳晏開始議親。

其實陳晏的年紀已經到了,說實話,如果不是之前有戰事耽擱,如果不是皇帝的態度至今還很不明確,他的妻室早應該定了。

但是再拖,看看現今朝中局勢,大約也就是這兩年了。

他一定要保證陳晏在放他走的時候,心裏不會有任何忌諱。

於是,顧憑對那個侍衛微微一笑:“煩請轉告殿下,說阿憑今日勞心竭力,疲憊不堪,深恐言行失當。要不……我明日再去殿下跟前請罪?”

說完,他也不管那個侍衛不敢置信的眼神,懶洋洋地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