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皇帝在各個州郡都設有觀察署。朱興倫一事在沛陽鬧得沸沸揚揚,當地觀察署的官員寫明奏報,將此事上報到了鳳都總署。

皇帝聽完奏報,閉上了眼。

這樣一言不發,雖然什麽也沒說,但也不是什麽也沒說明。為人臣子的,對揣摩上意都有幾分心得。皇帝若是真的不想管,隨便提個話頭將此事揭過去便是,他完全不需要沉默啊。

幾個議事的臣子正在心裏琢磨,忽然聽見方清隨道:“臣還聽說,自從這個謠言傳出來,沛陽百姓都喜氣洋洋,如過年一般,還有人大半夜到朱興倫園外放鞭炮慶祝的。”

他語調輕鬆,便有人跟著笑了幾聲。

皇帝慢慢地歎了一聲:“竟是民怨至此麽?”

這話一出來,眾人心裏都有底了。

這是要辦。

於是,眾人紛紛出言附和起來。畢竟這件事無關國家大勢大體,不過是一個朱興倫,皇帝想處置或是不想處置,都沒必要與他唱反調。連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給陛下找不痛快,這不是嫌命長麽?但是大家都極有默契地對另一些傳言避而不談,也就是傳說皇帝已經派人前往沛陽調查,百姓那叫一個感激涕零的,都將皇帝誇成了堯舜再世……

陛下出手,必然是因為憐惜民生,跟這些溢美之詞有什麽關係。

皇帝擺了擺手,吩咐道:“讓蕭裂過來。”

然後便遣散了眾臣。

方清隨和一眾臣子走出殿門。

這些官員裏,不少人都與豫王或者鄭氏一族或多或少的有些關係。雖然在他們眼裏,一個朱興倫真的不算什麽,但那畢竟是鄭綏的外甥……

因為方清隨平素跟大家關係都不錯,跟一些豫王一係的官員也經常走動,便有人來問他:“子真啊,你說陛下可會嚴辦此事?”

方清隨搖了搖頭。

官員眼中閃過了一絲喜色。他就喜歡跟方清隨說話,這人有想法,他是真的說。

連忙道:“子真,你再說得詳細些。”

方清隨:“陛下若是打算嚴辦,方才看到奏報就不會沉默了。”

官員一想,還真是。若是陛下一早就打算嚴懲朱興倫,那他看完奏報直接下令就是,也不必沉默不語。這個態度,應當是既不想不辦,又不想大辦,做出姿態,輕拿輕放便是。

……看來,陛下還是給鄭綏留了情麵啊。

怪不得陛下剛才要召見蕭裂。赤烏衛直屬天子,他們辦事可不管什麽公正法度,隻受帝王支配。讓蕭裂前去,就算朱興倫犯的惡事再多,隻要陛下不願深究,那他就可以“什麽也查不出來”。

他連連點頭:“子真,你說得在理,在理。”

一邊在心下盤算,準備一會兒就將這則消息和判斷傳到鄭府,好讓鄭綏寬心。

方清隨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

顧憑靠在船舷上吹風,殷涿站在他身邊。

這幾日,顧憑除了那天下達了兩條命令,就再沒有別的動作。但是殷涿對他的布置,總還是有些心存疑慮。

顧憑:“想說什麽,說吧。”

殷涿抿了抿嘴唇:“陛下真的會派人來?”

顧憑:“會。”

殷涿:“……有用嗎?”

他總懷疑,那些人來了,真的會好好查案嗎?朱興倫犯下的罪行樁樁件件,絕對一查一個準,但若真有人願意查,他也不會橫行無忌到現在了。

顧憑彎唇一笑,輕鬆道:“這些人,多半就是來和和稀泥的。”

鄭氏一族可是皇帝現在正在大力扶持的世家,便是子弟中有些不成器的,這點情麵,皇帝也會給他們。顧憑想,皇帝出手得了名聲,那之後,他八成會將朱興倫交給鄭綏,讓他自行處置,約等於……這件事就這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殷涿忍不住道:“那——”

顧憑直起身,抬眼眺望。

滾滾江流之中,沛陽渡口的影子出現在前方。

他笑道:“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一趟嗎?”

殷涿微怔。

顧憑道:“你要親眼看看,一個人麵對一個帝王的……取死之道!”

*

就在皇帝令蕭裂率赤烏衛前往沛陽的時候,遠在沛陽的朱興倫,也剛剛收到消息——近日甚囂塵上的那則傳言,說有人告了禦狀,讓皇帝要派人來抓他回鳳都審訊——這流言純屬子虛烏有。

一瞬間,連日的膽戰心驚,那些卑賤的,往日在他麵前連頭也不敢抬的庶民,居然敢大街小巷地傳唱編排他的俚調,還敢半夜三更摸到他園子外麵放鞭放炮……螻蟻,不過是螻蟻,抬抬腳就能踩死一片,踩死了就踩死了的東西,居然敢這麽羞辱他!所有的屈辱,憤恨,都在一瞬間燃燒成了劇烈的無法撲滅的怒火,朱興倫猛地一把攥住木椅,竟將那椅子的扶手給生生捏折了!

“查,給我查。”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查,到底是誰傳出了這句話。”

查到了,他會讓那個人後悔,後悔長出了那根舌頭,後悔長出了這一嘴的牙,後悔生出來!

罪魁禍首要找,那些膽敢編排他的,奚落他的,也一個都不能放過!

一時間,沛陽的茶樓酒肆,被掀了攤子的,被砸的,被燒的,那是數不勝數。不少店家連門都不敢開了,紛紛關門閉戶地躲著風頭。

顧憑到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大街上人影蕭條的景象。

他嘖了一聲:“怪不得有句話叫強龍難壓地頭蛇,這地頭蛇還真是威風啊。”

說著,他讓人上了點沛陽當地的特產零嘴,有滋有味地嚐了起來。

旁邊的侍衛看著他,心情有些難以形容。他感覺顧憑這個狀態也太輕鬆了,說是來遊玩的也不是沒有人信,忍不住提醒道:“郎君,可需要我等做些什麽?”

顧憑:“不急,先等等。”

侍衛:“等什麽?”

“等人。”顧憑點出幾個侍衛,讓他們守在沛陽渡口,以及幾條進入沛陽的陸道上。

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交代道:“對了,那個朱興倫不是在到處找是誰放出了流言嗎,去透點風聲給他。”這聲勢是陳晏的人造出去的,他真擔心以朱興倫的本事,就算掘地三尺也連點影子都找不到呢,還是幫他一把吧。

“是。”

三日之後,蕭裂帶著赤烏衛趕到了沛陽城。

光棗大道是沛陽城的主道之一,沿街盡是茶樓酒肆,各式店鋪。本該很熱鬧的,但是如今開門的店家不足三成,街上的人也大都行色匆匆,買了東西就快步離去。那樣子,看著就讓人覺得倉皇。

赤烏衛掌偵緝刑事,眼睛本就比旁人厲害不少,一看到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立即便有人說:“這朱興倫是在報複了?”

他說得很不屑,臉上的神情更是冷嘲。其他不少赤烏衛也都跟他是一樣的表情。他們直屬天子,對世家本就不像其他人那樣需要依附,既不必依附,就不用諂媚。而且這些少年人中有不少都是出身無根無基的寒族,天生也對這生來就高人一等的權貴們有一分隱隱的排斥。平常跟世家子弟們拱拱手也就罷了,現在看到這朱興倫竟然囂張成這樣,當即就生出了不愉。

蕭裂也扯了扯嘴角,但是他還沒忘記皇帝的旨意,冷冷道:“走吧。”

眾人騎著馬繼續向前。剛到一個岔路口,突然,從裏麵跑出來了一個人。

這人連路都沒看,好像慌不擇路似的,直直往赤烏衛副使的馬蹄下撞了上來。要不是副使猛地勒住韁繩,這馬蹄就得將她掀翻出去。

副使厲聲喝道:“什麽人,跑什麽!”

那人本來摔在地上,被他吼得一抖,顫顫地抬起頭。

竟是個長得頗為清秀的少女。

她一雙含淚的眼望了望副使,竟然咬牙從地上站起來,要繼續往前跑。但是這時,後麵那些追她的人也都趕到了,喊道:“就在前麵!給我攔住她!”

赤烏衛前,誰不是服服帖帖的,什麽時候見過這麽不拿他們當回事的,當著他們的麵就敢搶人。

一個赤烏衛怒道:“放肆!”

巧了,朱興倫也覺得他們很放肆。他在沛陽欺男霸女這麽多年,就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攔到他麵前。

他一挑眼,冷冷睨著一眾赤烏衛:“滾遠點。”

然後瞪著那少女,咬牙切齒道:“上去把她給我摁住!”

找了這些天,終於讓他發現了那個傳他謠言,害他淪為笑柄的罪魁禍首。

——就是這個女人!

這女人通點文墨,常年給秦樓楚館寫唱詞話本。那些地方,一支歌一支曲,寫得好了,也能一夜之間傳遍南北。她就靠著這些最魚龍混雜的地方放出了謠言,還一首一首地寫奚落他的俚曲小調,所以這件事才會傳得那麽快,傳得那麽廣。

朱興倫恨得眼都血紅了,猙獰地笑道:“你是用哪隻手寫的?沒事,我會把你兩隻手上的每一根骨頭都敲得碎碎的……你可要堅持得久一點,別讓我還沒盡興,你就先給折騰瘋了。”

赤烏衛若在平時,早就動刀了。但是朱興倫一張嘴,他們也都認出來了眼前這個人是誰。有任務在身,不得不強自按捺著,忍得手背上都鼓出了青筋。

蕭裂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但還是淡聲道:“朱公子,我等奉皇命前來……”

話還沒說完,朱興倫哈哈大笑,笑聲是極端的譏刺:“你?你們?”

其實若是平常,他也不至於這樣。但是他前兩天剛收到消息,說皇帝派人來徹查清算他的消息是假的,此時此刻,他對著眼前這群聲稱身負皇差的人,那已經不止是不信了,而且是帶著被愚弄了個徹底的痛恨。尤其是那個少女,已經將他的怒火挑到了不可控製的高度。

他聲嘶力竭地吼道:“什麽東西,你們是什麽狗東西,也敢來動我?!”

他這麽一說,身後朱府的家丁們也都跟著哄笑起來,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大聲嘲弄。

赤烏衛臉都鐵青了,但是他們都還沒有動。蕭裂沒有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動。這是赤烏衛的鐵律。他們隻是用一雙雙充滿著怒火的眼睛望著蕭裂,等待他的指示。

蕭裂望著朱興倫,很輕微地勾了一下唇角。

這個神情,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猛地一陣膽寒。

蕭裂淡聲道:“符威。”

赤烏衛中有一人應聲:“在!”

蕭裂:“將剛才朱公子的話,一字不差地稟報給陛下。”

“是!”

他們這話,讓朱興倫不由愣了愣。

然後,蕭裂抽出了長鞭,看都不看,向前狠狠一甩。離朱興倫最近的那個朱府家丁被抽得顱腦盡碎,血濺了朱興倫一身。那一瞬,朱興倫眼前的世界模糊成了一片血紅。他看著身旁那具高大的身體緩緩地砸在地上,那沉重的悶悶的一聲,讓他的腳好像也跟著顫了顫。

足足有兩息之後,他忽然慘白著臉,向著朱府的方向衝回去,一邊跑一邊喊:“寫信給舅舅!寫信給舅舅,讓舅舅救我!讓舅舅救我!”

說到最後,那聲音已經帶著哭腔。

蕭裂並沒有追他。他從頭至尾,連臉色都沒有變過,隻慢條斯理地收回了那節還沾著血的長鞭,淡淡道:“放出信鴿,稟報陛下,朱公子拒捕。”

兩日後,縮在朱府的朱興倫等來了皇帝最新的命令。

囚車過市,提回鳳都嚴審。

押送朱興倫的囚車從光棗大道上經過的時候,沛陽百姓紛紛拿出家裏的爛菜爛葉臭雞蛋,追著車扔,還有直接脫了鞋往囚車裏砸的,咒罵聲,叫好聲,不絕於耳。

惡貫滿盈,終於現世得報。

……

鳳都秦王府,一名親衛將顧憑這些天的布置和動作都向陳晏匯報了一遍。

匯報完,他鄭重道:“殿下,顧憑郎君這一次輕輕鬆鬆,隻令人傳了幾個消息攪渾水,便令陛下親手懲治了朱興倫。可以算是不費一兵一卒便大收奇效。”

陳晏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他這是把陛下,把赤烏衛給當成提線木偶,耍得團團轉!”

這話真有點大逆不道,但他的聲音沒有冷意,親衛聽了,還挺想點頭。

可不是嘛,顧憑傳個消息,就引得皇帝忍不住出手,再安排個編書的少女一激,就讓朱興倫怒火衝昏頭腦,當著赤烏衛的麵大放厥詞。這下君威被挑釁,假出手也成真出手了。

這麽看,這些人還真像棋盤上的卒子。

但是,若不是對陛下,對朱興倫,對蕭裂及赤烏衛的心思了如指掌,顧憑也布不出這個局。

親衛道:“如此通曉人心……這是大才,殿下,值得一用。”

陳晏沒有對他這句話做出什麽反應,隻是道:“他們回來的船什麽到鳳都?”

親衛:“回殿下,三日之後,辰時末。”

陳晏微微閉上眼:“傳令過去,讓他們快一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