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憑三人走得很慢,好在此處是百泉大街燈會中央,最是熱鬧,那個據說由百名匠人灌製成的琉璃燈陣就擺在這裏。沿街行人川流,顧憑他們走得雖然慢,也不顯得突兀。

顧憑一邊走,一邊琢磨著前方街道的布局。這一段路是單直行道,兩旁沒有岔口,隻能順著主道一徑向前,等出了燈會中心後,還要再走出一段才能到巷道遍布的朱牌樓,那裏長街小巷縱橫交錯,他們想要脫身就容易了。

但是,他可不覺得鄭綏的人會讓他們走到朱牌樓。

顧憑看了一眼少年,突然對沈留道:“從鄭暘的手裏保下他,你有多大的把握?”

沈留眼睫一動:“怎麽,你覺得鄭暘會對他下死手?”

顧憑:“我這不是害怕狗急了也跳牆嘛。”

“保他不死,七成;不傷,三成。”沈留回答了他剛才的問題。

顧憑歎了一聲:“我真不喜歡冒險。”

尤其是,當代價是人命的時候。

少年望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

顧憑輕聲道:“如果鄭暘想要下手,會用什麽法子呢?近身暗殺?這個辦法雖然足夠掩人耳目,但是不適合鄭暘,尤其有人在旁邊護衛的時候,他不知我們的深淺,稍有不慎,反而會受製於人手,不好……如果他想取人性命,應當會用一個更有把握的辦法。”

他問沈留:“鄭暘擅射嗎?”

沈留望了他一眼:“極通此道。”

“有多精通?”

“百步穿楊,箭無虛發。”

“百步。”顧憑點了點頭,“你的內力怎麽樣?”

他的問題拐得很快,沈留直接問:“你想讓我做什麽?”

“比如,用內力掀開百步之外的一道布簾。可以嗎?”

“沒試過。可以試一試。”

“那還是要賭一把。”顧憑笑了笑,笑容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少年忽然想起他在小賭館裏見過的賭徒,雖然都是在賭,但是那些人的臉上是激烈的狂熱,顧憑卻不一樣。那張遮蔽了他臉頰的麵具,隻有兩個眼孔處露出了這個人一點真實的五官。

那是他的眼睛。

顧憑想了想,腦海中轉過一個念頭,他對沈留道:“我一會兒需要你大聲說一句話。”

沈留:“說什麽?”

顧憑朝他招了招手,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然後沈留的眼神就變得十分古怪。

他望著顧憑,語氣無法形容:“你……”

開了個頭,卻沒有說下去,隻是道:“好。”

他們繼續沿著道向前走。果然如顧憑所預料的那樣,隨著燈陣漸遠,身旁的遊人也少了不少,相比於方才人聲鼎沸的熱鬧,這裏幾乎可以算得上有幾分安靜了。

顧憑緊緊盯著前方的街道,忽然道:“可以說了。”

沈留沒有張開嘴,但是腹部微微動了動,一道清晰的少女的笑聲響徹長街——

“久聞鄭暘少將軍風儀美甚,有令人魂顛夢倒之姿。如陽如玉,朗然照人,可稱冠絕鳳都。如此千燈佳節,既已親至,何不使我等一見!”

那一下,長街上,幾乎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這是調戲!

絕對是調戲!

而且,調戲的對象是鄭暘。一個既有兵權又有家世的門閥子弟,現在鳳都權貴場上最炙手可熱的鄭氏一族裏最為出色的後輩!

一瞬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這裏。他們雖然不知道是誰發出的那個聲音,但也開始四處張望尋找,尋找出聲的少女,也是在找“既已親至”的鄭暘。

黑衣衛也傻了,他們中有些知道鄭暘就在轎子裏的心腹,下意識就將目光投向了那裏。

這不能怪他們。鄭暘是他們的統帥,他們一直接受的訓練就是在戰場上要時刻遵循指示,主帥令他們進則進,令他們退則退,令他們變陣則變陣。

所以這一刻,他們也不自覺地這麽做了。

顧憑一直在盯著他們,看到他們目光不自覺閃動的那一刹,他輕輕鬆開捏緊的手指:“成了。”

幾乎同時,沈留掌風卷起,眾人隻覺得不知何處吹來了一道長風,就那麽偏巧地卷過麵前,卷起了路邊那一頂轎子的布簾。

鄭暘的麵容,就這樣現於人前。

果真美甚!

一個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緊接著是一聲歡呼,然後,山呼海湧般的歡笑聲響了起來。千燈節上,眾人最愛的就是這樣的熱鬧。

“請將軍掀開簾子!”

“千燈同歡,將軍何必拘束!”

中間還夾雜著男子呼叫。

……

看著越來越多向這個方向湧來的百姓,黑衣衛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隻能問鄭暘:“少將軍,要不要驅趕他們?”

鄭暘默然片刻,道:“掀開簾子吧。”

黑衣衛遲疑道:“少將軍?”

這一掀,就意味著他們不能再動手了。

鄭暘:“時機已逝,現在已經動不了他們了。”

他冷靜道:“不必戀戰。”

黑衣衛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鄭暘的存在已經暴露了,這裏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們,那個少年如果在這裏出事,他們是無法摘幹淨的。

他隻得緩緩替鄭暘卷起轎簾。

就在轎簾掀開的一瞬,顧憑感到一道目光直刺在他身上。

呀,好厲害的眼神。

他挑了挑眉,想到戴著麵具,鄭暘看不見,於是勾了勾唇,朝他肆然地一笑。

沈留掃過四下:“他們退了。”

的確,那些巡察的黑衣衛周身的氣質微妙地變化了,不再是那種暗藏著攻擊性的劍拔弩張。看來他們已經收到了指令。放棄這次擊殺。

顧憑點點頭:“我們走吧。”

從朱牌樓拐進去,穿過幾道窄巷,沈留打了個呼哨,那兩匹馬果然又奔了出來。

顧憑笑吟吟地打量著他:“禦馬,腹語……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呀?”

“謬讚了。”沈留麵無表情地道,“我的臉皮便不及常人良多。”

顧憑聽出來了,這是在說他剛才的法子太不要臉。

他漫不經心地道:“管用就行,我這法子難道不是很管用麽?”

沈留淡淡瞥了他一眼,竟沒有反駁。

馬停在了一處宅院門口。從外麵看是一座挺普通的宅子,但是顧憑知道,沈留既然把他們帶到這裏,那就一定不會普通。或許是暗部的一個據點,或許有其他什麽用處。

仆婢迎出來。顧憑拍拍少年的肩膀,道:“在這裏麵,你的安全無虞了。”

又對那仆婢道:“把他安頓下來。”

仆婢柔聲道:“大人不進來歇一歇?”

少年雖然沒有說話,但一雙眼往他的方向瞥了瞥。顧憑自然能看出他在想什麽,但他接到的命令隻有接孩子,沒有哄孩子,於是冷酷無情地道:“不必了。”

仆婢立刻躬身應是。

顧憑一看她的反應,就知道這應該是秦王府出身的人。陳晏身邊親訓出來的人都是這樣,於察言觀色一道上,個個都練得爐火純青。對他們來說,看出一個人的拒絕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假意推脫,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沈留看了他一眼:“真不進?”

顧憑:“不用。”

既然是陳晏的地方,他就真不想碰了。陳晏手下的勢力太龐大,也太複雜,他能不接觸就不打算接觸。這些東西,弄不好哪一樣,哪一天,就能要了人的命。

沈留也不再勸:“那走吧。”

顧憑本以為沈留會帶他到秦王府,沒想到沈留卻將他帶回了百泉大街。

這裏是百泉大街最出名的一棟酒樓,掩日樓。它之所以得名就是因其樓高,據說站在樓頭,可以一直望見滾滾奔流的龍將河。每年千燈節時,掩日樓都是一座難求,因為隻有在這裏可以將整個百泉大街的遊燈陣盡收眼底。

顧憑眨了眨眼,就看見掩日樓門前的陰影裏緩步走出了一個人。

是趙長起。

他走到顧憑身邊,道:“走吧,殿下在等你。”

顧憑感覺他那個聲音有些奇怪,神色好像也不大尋常,於是問:“殿下心情不好?”

趙長起扯了扯嘴角,並不回答,隻是在一間房門口停住步,示意他進去。

顧憑在門口回想了一番,今夜陳晏給他的任務,他完成得應當說不止是毫無差錯,而且是非常漂亮,不但將那少年全須全尾地帶了回去,而且他和沈留也是全身而退。陳晏就算有火氣,應該也遷怒不到他頭上,於是放心大膽地推開了門。

陳晏原本看著窗外,聽見聲音,緩緩地轉過眼。

掩日樓極高,陳晏的房間又是在最好的位置。這樣的高度,低下頭可以望見大地上鋪張的燈火,卻因為站得太高而不會被那燈火浸染。起碼在這一刻,他濃墨般的雙眼裏不見一絲倒映的光亮。

顧憑頓了頓,感覺有些不對。

就在他琢磨著到底是什麽事把這人給惹成這樣的時候,突然,他聽見陳晏冷笑了一聲。

那笑聲真是冰寒刺骨。

顧憑的眉心不自覺跳了跳,心頭浮出一個猜測。

……不是吧。

陳晏盯著他,唇角含著笑,眼中卻毫無一絲笑意:“……久聞鄭暘少將軍,風儀美甚,有令人魂顛夢倒之姿。如陽如玉,朗然照人,可稱冠絕鳳都。”

在慢慢地,一字一字把之前顧憑令沈留當街喊出的話重複了一遍之後,陳晏眼底已經是一片徹底的漆黑,他看著顧憑微微僵住的臉色,聲音愈發輕柔,“我竟不知,鄭暘少將軍的顏色是這麽令阿憑傾倒啊……竟然能顛了你的魂,入了你的夢?”

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作者有話要說:

如陽如玉,朗然照人,原句是“如珠玉在側,朗然照人”,形容衛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