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顧憑和沈留下到河岸,混進等候接人的人群中。

客船靠岸,船上的人早就擁在甲板上,正準備魚貫向下。忽然,一縱人馬急急飛馳過來,領頭的人大聲喝道:“都停住!不可擅動!”

他們這群人全部身著赤紅色織金雲緞的窄袖長袍。船主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鳳都十衛中赤烏衛的衣飾,慌忙下拜:“各位官爺,小的——”

一人揮手止住了他:“剛接到急報,你這船上匿著一個在逃的重犯!”

這話一出,四周立刻炸開了,嗡嗡的議論聲四起。

赤烏衛的指揮使抽出長鞭,一鞭掃在砂礫上,直接將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抽碎了一半。

這下陡靜,無人敢再出一聲。

副使上前一步,高聲道:“下船者排成一列,每人之間需隔三步,人人查驗通過方可離開!”

隨著令下,船上的人慢慢排成長隊,依次走下踏板。赤烏衛就執刀站在踏板出口。一個個威風凜凜的赤烏衛,除了赤烏使,其餘都把手放在刀柄上,擺明了誰若是敢硬闖,就直接一刀穿心。

顧憑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赤烏使的身上。

他聽說過這個人,赤烏衛指揮使,蕭裂。

平心而論,他薄唇長眼,稱得上容貌過人,但周身森羅的氣勢太濃烈,完全蓋住了皮相。這一點和陳晏有些像,陳晏是威勢太盛,所以令人不敢直視他過分俊美的五官,而這個人則是血腥氣太重,就像從煉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令人見之即膽寒。

查驗的隊伍輪到了一個男人。

他不是逃犯,原本雖然被這陣仗弄得有些緊張,卻也不怎麽害怕,但是走到赤烏使麵前時,被那雙毒蛇一般陰冷的眸子一盯,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腿肚子開始轉筋。

蕭裂:“把麵巾摘下來。”

男人連忙扯下麵巾,露出一把絡腮胡子,陪笑道:“大人,我真不是……”

話音卻突然止住,因為他看見赤烏使伸出手,冷得像冰塊一樣的手指落在他的臉頰上。那真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過,令人毛骨悚然,絡腮胡一時間神思都恍惚了,幾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哪兒犯了什麽事。

突然,他的下骸猛地一痛——

蕭裂瞧了瞧手上拔下來的胡須,須根處還沾著血,他兩指一撚,感受了一下那毛發的觸感,確定是人須。剛才用手擦過這個男人的皮膚時,他那黝黑的色澤並未被試去,且仍然均勻,應當是本身膚色,而不是用了什麽易容的藥汁。

他冷冷道:“滾吧。”

“是,是。”絡腮胡子連忙躬身應是,直到走出老遠,才發覺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明明隻是和赤烏使相對了一小會兒,他卻有種撿回了條命的感覺。

顧憑發現,那個赤烏使對男子,無論老少胖瘦,都查驗得極其細致,對於明顯性別與年齡都不對的婦孺才會略鬆一些。但即使是這樣,查驗的速度也說不上快,已經三炷香過去,排在甲板上的隊伍還是長得看不見尾。

赤烏衛的副使有些心焦,低聲對赤烏使道:“大人,這商船能容百人有餘。我們查驗如此嚴苛,那要犯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兒,年微力薄,未經大事,見此陣仗,恐怕根本就不敢出來,要麽就藏匿在船艙某處,要麽或許趁我們前方查驗,他趁機跳進水裏逃了。”

還有一點他不敢說,就是鄭氏此時也正在等他們消息。以赤烏使這個速度,恐怕不知何時才能將這些人查驗完畢,捉出要犯。赤烏使不在意,他卻不敢真讓那些人久等。

蕭裂扯了扯嘴角:“你想說什麽?”

副使道:“不如卑職先替大人篩過一道,將那些一看就與要犯相去甚遠的,譬如身長還不足五尺的小兒,先給打發了,也好令大人專注於前。”

他自覺自己說得在理,但是一對上蕭裂的目光,卻一下僵住了。

那個眼神,仿佛帶著說不出的嘲弄,就好像……就好像他心下的盤算,全被這個人看透了!

副使慌忙低下頭,顫聲道:“卑職——”

卻聽見赤烏使嗤了一聲:“準了。”

準了?

副使忍住想要抹額汗的衝動,立刻著人安排起來,令隊伍分為兩列,婦孺從他麵前過,其餘人則繼續從赤烏使麵前通過。

這下,速度確實比方才快上不少。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走到了副使麵前。

她的衣衫寬大,身體的線條似遮似掩,唯有那腰肢纖細極了。副使看了兩眼,又看向她的臉。少女似是有些驚惶羞澀,臉低低垂著,隻一雙微微斜行的眼睛,極快地向他瞥了一眼,複又垂下,那眸光清透中帶著一絲魅異,宛如月色乍然碎開的水波。

人群中,顧憑眨了眨眼。

這個人……

剛才他已經開始盤算著如果讓沈留硬搶,他們能從這群赤烏衛手中把人毫發無損帶出去的可能有多大了。但……

真是沒想到啊,這個少年竟然會把自己扮成女子。

他輕輕地向沈留打了個手勢。

沈留盯著那個“少女”:“是他?”

顧憑:“對。”

關口處,副使照例詢問道:“叫什麽?”

少女:“令娘。”

她的聲音不似一般少女那樣清脆,而是微微帶沙,靡啞的嗓音直令人神**。

聲音,形貌都沒什麽差錯,副使的表情不自覺柔和了一分。

實則,他根本也不覺得那個要犯會出現在婦孺這一列中。服女裙並非是簡單的喬裝改扮。當世之時,如果送給一個男子婦人的衣衫,那是大辱。如果不是為仇為敵,絕沒有人會行此羞辱之事。

一個男子,若是穿上女裙,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傳出去都是全天下的笑柄。

他衝少女揮了揮手:“去吧。”

少女頓了頓,微一頷首,轉過身向前走去。

顧憑和沈留不著痕跡地向他靠近過去——

突然,正在盤查一個男子的赤烏使轉過頭,銳利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背影上。

他的眼緩緩眯了起來,厲聲喝道:“站住!”

幾乎同時,沈留一聲哨響,兩匹駿馬從陰影處騰越出來,顧憑抓住少年的手腕,一把扯過他翻身躍上馬。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了,蕭裂反應得最快,拽過韁繩就撥馬追了上去:“給我追!”

一眾赤烏衛呼嘯而上。

顧憑能感到身前的少年一直在盯著他。

烈馬疾馳,他長長的裙帛在夜風中翻卷,但是那雙褪去了所有偽裝的眼睛,鋒利得簡直能夠刺穿人的心髒。

少年冷聲道:“你們是什麽人?”

如果不是因為要時刻注意身後追兵的動向,顧憑倒也不介意跟他多說幾句,但是事急從權,他就長話短說了:“我們跟後麵的人不是一夥的。”

他看那少年還要再問,含笑對他道:“當然,如果你不放心我們,認為還是後麵那群人更可靠,我也可以現在把你放下。我一貫知禮,很有分寸的,絕不會強人所難。”

這話一出來,少年果真緊緊閉上了嘴,但瞪著顧憑的目光更凶了。

突然,顧憑聽見很細微的一道聲音,如果硬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一把小刀輕輕破開了空氣,幾乎就是那一瞬,沈留長劍鏘然出鞘,逆著風狠狠一絞。

沈留沉聲道:“他們竟然敢放箭。”

顧憑:“擋得住嗎?”

沈留冷冷道:“傷不到你。”

又問:“往哪兒走?”

顧憑:“百泉大街。”

千燈節不禁夜,他就不信,這些人還敢鬧上燈會!

“籲——”蕭裂用力扯住韁繩。

“大人,不追了?”副使跟著拉住馬,不甘地瞪了兩眼前路。

蕭裂嘲諷道:“前麵就是百泉大街的主道,你很想去人前現眼?”

副使低下頭,訥訥不敢接話。

蕭裂坐在馬上,冷冷道:“記住,你不姓鄭。披著赤烏衛的皮,就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卑職知罪!”

蕭裂盯著看著顧憑三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陰煞的光芒閃了又閃,最終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鳳都何時來了這樣的人物,我竟全然不知?”

一時之間,眾人紛紛下馬跪倒。

赤烏衛掌偵緝刑事,可以說鳳都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都該是最先發現的,哪怕是官宦或者世家內部的事務,大到權柄更變,小到宅院爭鬥,也都會有赤烏衛的暗探給他們遞出消息。

天子耳目,本該無所不知。蕭裂的這句話,是在指責他們失責。

副使顫聲道:“確是我等失職!大人,那個白發人的身手不凡……或許是絕頂的高手也未可知,卑職這就去查他的底細!”

蕭裂道:“我說的是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戴麵具的那個?

相比於剛才跟他交過手的沈留,副使對顧憑的印象要淡得多了:“他……”

“他才是主使。”蕭裂道,“那個白發人不過是他的下屬。但是,能網羅到這樣的手下,他的身份不可能一般。”他回憶著顧憑的形貌,雖然帶著麵具,把臉遮擋得嚴嚴實實,但是這樣的容止和風姿,絕不會是普通人。

蕭裂眯起了眼。

他走到今天,讓手上沾了這麽多血,還能讓自己沒有死在別人手上,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那幾乎已經淬煉入本能的直覺。就像野獸能夠從風中嗅到逼近的威脅,從奔湧的獸群中一眼辨認出誰是最危險的對手。剛才看到顧憑的第一眼,他就油然而生一種警惕。

……什麽樣的人,竟然能令他感覺到警惕!

副使看了一眼前方空****的街道,忍不住道:“讓他們跑了,鄭家那邊我們該如何交代?”

“不用交代。”蕭裂冷笑了一聲,“何況,能不能跑得掉還不一定。鄭綏那個老狐狸,做事向來必備後手。他們以為進了百泉大街,就能安然無憂了?”

*

百泉大街的主道上有遊燈會,為了防止馬匹踩踏,所有人都需步行或者乘轎進入。顧憑,沈留和少年也下了馬。

顧憑一進去,就看見有不少黑色勁裝的人來回巡走。

他們目光時刻注意著人群,應當是來維護秩序的,但是行走站立的姿勢有一種訓練有素的挺拔,又不像是普通巡衛。

他問沈留:“巡防百泉大街的是什麽人?”

沈留道:“去年千燈節主花燈起火,險些將西城商戶燒起一片,所以今次的守防沒有交給巡衛,而是從駐守鳳都的兵營裏抽調了人過來。”

“哪個兵營?”

沈留盯著他。他幾乎是立刻就聽懂了顧憑的意思。事實上,他處理此等事情的經驗太多,也了解鄭綏行事一貫的風格,所以他不需要察覺到有什麽具體的地方不對,已經能做出判斷:百泉大街必有埋伏。

但是顧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竟然能夠想到這些巡衛裏有鄭綏安排的人,這樣的敏銳……

沈留抿了抿唇,淡道:“應當是鄭暘的東洲軍。”

……

就在顧憑馳馬甩開赤烏衛的時候,就有一個黑衣勁裝的人悄悄走到了一頂轎子旁邊,低聲道:“少將軍,收到那邊發來的信號,那少年身邊多了兩個不知來曆之人,身手出眾,他們沒有攔住,人正往百泉大街逃來。”

轎內的青年聲音冷冽,如冰刃相擊:“到了嗎?”

“應當快了。”

青年嗯了一聲,手指輕輕撫上膝頭的長弓,一撥弓弦,一聲帶著殺氣的低鳴響起。

他低聲道:“令轎子往前三步。”

往前三步,他可以看清楚街道左右百步之內的人影。但凡百步內,他的箭從未失準。

黑衣衛顯然也知道這個:“您要親自動手?”

鄭暘道:“叔父說過,這個人必須要控製在我們手裏。若他被他人所挾……必要時可以擊殺。”

作者有話要說:

鄭暘,暘,音同“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