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顧憑跟著沈留,走進了百泉大街。

離得遠時隻覺得一派燈火通明,人潮湧動,很是熱鬧。走進來才發現,何止是一般的熱鬧,簡直是熱鬧得有點非凡了。

數不盡的花燈像河一樣,浩浩****地順著長街流動,幾乎是人手一盞。除他之外,還有不少人也帶著麵具。不過一看就知道沒什麽實用性,純粹是裝飾用的。那些麵具形狀各異,上麵綴著細珠和各色明粉的彩繪。在滿街花燈的映襯下,那流溢的彩光幾乎能晃花人眼。

顧憑這才想起來,今日是千燈節。

千燈節曆來是極為盛大的節日,隻是這些年戰亂頻仍,沒人有那個閑情逸致去過節。如今太平日下,又開始熱鬧起來了。

顧憑穿過來就是亂世,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千燈繁華的盛景,不由多看了幾眼。

他在看別人,很多人的眼睛卻在追著他。

他一身長袖黑袍,頎長挺拔的身姿被燈火勾勒,風流之中,卻又帶著一種遺世般的冷。莫名讓人覺得這個人雖然近可擦肩,卻又渺遠極了。

有膽大的少女想朝他走過去,被同伴扯住:“這人風姿出眾,衣飾亦不凡,恐怕是個貴族,還是不要貿貿然上去得好。”

少女不在意:“今日是千燈節,就算再大的貴族被攔住,也不會跟我動怒的。”

這是舊俗。千燈節這天,賞美交遊,遇到風姿出眾的人,就算是權貴也攔得,想攔多久都行。要的就是舉世同歡。如果有哪個貴族被攔得不樂意了,做出驅趕的舉動,反而會讓人瞧不上。

她的同伴聽到這話,低聲道:“可是你看,他戴了麵具……要不,還是算了吧?”

這話起了作用。那少女盯著顧憑,終於還是一跺腳,失落地站在原地:“唉,這樣的男子,怎麽偏不是我先遇到?罷了,罷了……”

顧憑也注意到朝他們投來的目光有些太多了。

他瞥了沈留一眼。這個人白衣,白發,連眼睫也是雪白的,在燈火下,那纖長的睫毛幾乎如透明了一般,宛若冰霜凝成。確實是太過醒目了。

顧憑:“要不我給你買個麵具?”

街邊小攤隨處可見裝飾性的麵具,雖然奇形怪狀,但是戴在臉上,遮擋作用也聊勝於無吧。

沈留側頭看了他一眼,那個眼神讓顧憑感到頗為古怪。

沈留:“千燈節上贈人麵具是什麽意思,你不知道?”

顧憑眨了眨眼,隨即反應過來。

麵具,在時人的千燈節上是有特殊的含義的。未婚的少男少女並不需要帶麵具。如果在千燈節上相看到了心儀的對象,便可大膽地上去交談。若能成就緣分,也是一樁美事。而已嫁已娶,或是定下婚約的人,為了含蓄地表示身份,就會戴上一個麵具,以示可遇而不可近。

這個時候贈人麵具,或者戴上麵具,摘下麵具,都有講究,絕不是隨隨便便的事。

顧憑笑了笑:“我家那邊沒有這些講究。一時失言,大人勿怪。”

沈留沒有接話,隻是目光不輕不重地從他臉上掃過去。

顧憑摸了摸臉上的麵具,想起剛才陳晏把麵具壓在他臉上時那個不容抗拒的動作,一哂。

對於這個人時不時就要敲打敲打,提醒他“身有所主”的行為,他已經習慣了。

前方是百泉大街的朱牌樓。沈留忽然道:“跟上我。”

他身形一閃,拐進了一旁的巷道。

這裏雖然緊鄰百泉大街,但是窄巷交錯,嘈雜的聲音被四麵八方的橫牆一隔,在四方黑沉的夜色裏,終於顯出了幾分該有的寂靜。

沈留:“從這裏取道龍將渡,是最近的路。”

原來是要去龍將渡。

龍將河是貫穿南北的一條運河。往來鳳都的船隻,十有七成都會從這條河道上經過。即便是時近深夜,也依舊會有商船經過。

顧憑問:“去幹什麽?”

沈留:“接一個人。”

他將兩指放到唇邊,輕輕嘬哨一聲。

不多時,微淡的月光中,兩匹駿馬朝他們奔過來。一匹通體霜色,另一匹則是漆墨般烏黑,隻有四蹄踏雪。在勁涼的風裏,莫名給人一種凜凜肅殺之氣。

沈留淡聲道:“一個月前,我們的人從沛陽傳來秘報。一個紈絝子當街強擄了一個少女。半日之後,少女的屍體被從府後門抬出。那少女的父母將此事告到縣衙,反被下獄。她家中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幼弟,本該一並被抓,但他性子機敏,在巡吏來之前就逃了。幾經輾轉,混上一艘來鳳都的客船。今夜亥時,那船會在龍將渡靠岸。”

或許是因為他的敘述,或許是因為那冷淡的語調,令這件事聽起來少了幾分真實感。褪去了血腥氣,卻格外的冰冷。

顧憑沉默了一會兒:“殿下打算出手助他?”

沈留:“那個紈絝子,是鄭綏的外甥。”

顧憑:。

怪不得,這幾日關於豫王與鄭綏長女聯姻的消息甚囂塵上,都在傳皇帝要下明旨了,但陳晏卻並無動作。

原來是早有準備啊。

沈留道:“這一路上,若是沒有我們的人暗中周旋相助,他起碼已經被捉了三次。沛陽一帶是鄭氏的大本營,但鳳都勢力眾多,他們不敢太放肆。客船靠岸,人下船的時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他將一塊布帛拋給顧憑:“認一認人。”

畫這幅相的人應該是極通此道,寥寥數筆,卻神形兼備。畫中少年雖然眉眼還未完全長開,但已經可以看出驚人的容色。尤其是那雙眼,微微斜行,仿佛有一種渾然莫辨的魅色,但那目光直勾勾地刺過來,就好像能穿透畫布,幾乎像是帶著幼狼的血氣。

確是難得。

顧憑合上布帛,問道:“殿下還有什麽交代嗎?”

時人多深信相麵之學,陳晏身邊這類人才自然也不會少。這個少年從麵相來說,還真符合他們一貫認為的身負大才之人。顧憑想,陳晏是不是想要將他收歸麾下?

……否則,他還真有點不解為什麽會派他和沈留一起來辦這件事。

沈留看了他一眼,淡聲道:“殿下說,此間一應事務,君可自處。”

讓他自己看著辦啊。

顧憑點了點頭。

沈留:“今夜,我會遵你之令。”

顧憑聽到這話,真的怔了一下。

他本來以為這次應當是以沈留為主,他頂多從旁略略協助,但沒想到陳晏竟然會把沈留的指揮權交給他。他在心裏琢磨著陳晏的用意,一邊翻身上馬:“走吧。”

一扯韁繩,那馬卻一動不動。

顧憑頓了頓,看見沈留騎著馬緩緩轉過身,馬蹄向前踏了幾個小步,直到馬霜白冰涼的鬃毛緊貼著他的腿。令沈留與他之間正正對著,不過五拳之距。

顧憑反應了過來,笑了笑:“沈大人這是有話對我說?”

沈留:“兩年前,我了結一樁任務回來,聽到了一個傳聞:殿下身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幕僚,逃了。”

因為他們離得近,沈留的聲音很低,但還是他慣常的調子,平淡,清晰,沒有一絲波動。

他道:“殿下派了暗部最精銳的一批搜捕手去追,竟然還是讓他逃了。”

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沈留卻知道,那些搜捕手,自幼起就被訓練觀察人的容貌,身形,口音,包括行止坐臥的姿勢。同時還有精通易容、縮骨各類奇技方術的人,教他們人可以怎樣偽裝改變自己的形貌。方術大家多是行蹤飄忽,神秘不可尋,普通人想見他們一麵都難,更不要說是請來訓練下屬了。可以說,這些搜捕手都是秦王府動用了數不清的金銀與勢力砌出來的,就是為了給陳晏做最敏銳的鷹,最酷利的犬。

一個連武功都不會的幕僚,居然能令他們失手……

沈留緩緩道:“當時,我便記下了那個名字——顧憑。”

顧憑漫不經心地一笑:“湘妃大人,你太高看我了。”

沈留不置可否:“我隻想告訴你,這兩匹馬是我親手馴養出來的,如果沒有我的授意,任何人都駕馭不動它們。今夜或許會有混亂之時,但是聰明人……最好不要自作聰明。”

說完這句話,他一夾馬肚,兩匹馬驟然向前飛馳而去,宛如流矢。

顧憑眯了眯眼。身下的寶馬四蹄騰起,矯健的身軀劃過疾風,因為速度太快,讓那吹過脖頸的風甚至給人一種仿佛能割破皮膚的錯覺。

這樣席卷過身體的風,總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舊事。

顧憑以前也曾想過,如果當初他沒有跑。或者是跑了之後沒有被陳晏捉回來,那麽他和陳晏如今的狀況,會不會有所不同?

但是再怎麽想,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已成既定的事,多想也沒有用處。

顧憑甩了甩腦袋,放空思緒。

大約兩刻後,他們停在了龍江渡旁的密林處。

波濤滾滾,黑月黑水,山河都成了陰暗的影子。不知過了多久,遠處,一艘船緩緩駛過來。

沈留幾不可聞地說了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