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日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午後,有人捧來衣飾。

這身衣袍極其華貴,沉黑如墨玉,在日光折射下,無數暗紋隱隱遊動,甚至能看到色彩細微的變幻。

顧憑一看就知道,這是陳晏的口味。這人平時穿衣服就是這麽個調調。

也就是說,晚上鄭綏的宴會……

他要穿著陳晏的同款,和陳晏一同露麵。

顧憑想,陳晏真是鐵了心要把他的存在昭告天下了。

他站起身,展開手臂,任由侍女給他換上。

這件衣服,如果穿在陳晏的身上,那就是讓人一見就不由自主想要拜倒的赫赫威儀。但是顧憑的氣質衝淡了這份孤華。華服加身,他嘴角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就像一點也不在意。讓他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超然的……風流。

伺候他換衣的侍女低下眼,根本不敢多看。

她,還有那些被分配來伺候顧憑起居的人是一樣的。

如果不是身家性命都握在秦王手中,她們根本不會被允許出現在這個人麵前。

黃昏時分,要去赴宴了。

顧憑上了馬車,就看見陳晏已經坐在裏麵。

陳晏本來在閉目養神,聽見他進來,狹長的眸子睜開,在他身上不輕不重地掃了一遍,又重新閉上,淡淡地吐出四個字:“尚可見人。”

尚可?

你知道這一路過來多少人盯著我看嗎?

顧憑扯了扯嘴角:“殿下,臣這樣打扮,是否過於誇張了。”

他自稱“臣”。

這是在向陳晏表示,雖然他讓步了,妥協了,同意跟著他一起去赴宴了,但那是以幕僚的身份。他示人的形象,頂多是由“秦王府一個混飯吃的”幕僚,變成了“一個頗受秦王寵幸的”幕僚。

至於其他的,他可並未打算承認。

陳晏笑了:“阿憑,是否是孤以前太縱著你了,所以令你以為,可以同孤陽奉陰違,討價還價?”

他雖然是帶著笑說的,但話中的含義,卻冷得讓人心一抖。

顧憑立刻道:“臣不敢。”

他怎麽忘了,跟陳晏是不能講條件的。

或許……也不是忘了。隻是被逼到這種地步,明知不可,也隻能一試。

顧憑無聲地歎了口氣,也不再說話,閉上眼養神。

他和陳晏這樣的打扮一同赴宴,陳晏又是這樣的態度,可以想見,一會兒鄭綏的府上肯定是有大熱鬧可看。

顧憑並不討厭熱鬧。隻要那熱鬧不是他的。

秦王陳晏素有不近美色之名。多少人想給他送美人,最後都铩羽而歸。現在偏偏有了個他出現在陳晏的身邊。

今晚之後,會有多少雙眼睛盯在他身上?

一想到隨之而來的那些風波,手段,算計,顧憑就覺得,他還是抓緊時間先休息一會兒吧。

馬車緩緩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停下來。

外麵人聲如鼎沸,想來並州鄭氏最近真是風頭大盛,府門前就這麽車水馬龍。

顧憑突然聽見陳晏開口:“阿憑。”

他應道:“殿下。”

陳晏道:“孤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為何不願意被人得知與孤的關係?”

顧憑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陳晏說最後一次,那就真是最後一次。

能不能改變他的決定,隻在此一著。

半晌,顧憑輕聲道:“臣……我,並無自保之力。”

他的聲音有些啞,聽得陳晏不自覺心軟了一下。其實剛才看著顧憑坐在馬車上,麵無表情,淡淡地閉著眼的時候,他就心軟了。或者更早一些,當他說完要帶著顧憑去鄭綏府上赴宴,看見顧憑那雙微微張大,仿佛怔住的眼睛,那時候,他就心軟了。

陳晏歎了一聲,終於伸出手,對顧憑道:“過來。”

熟悉的身體落入懷中。熟悉的觸感,熟悉的氣息。當這個人在他懷中的時候,好像身體裏一切的不滿,不虞,不知足,都能被撫平了。

陳晏低下頭,下巴輕輕抵住顧憑的發頂。

他道:“趙長起隨侍於孤身側,並無人敢對他不利。”

顧憑:你拿我跟趙長起比?

此時不賣慘,更待何時。

他立刻道:“趙大人有軍功,又有家族為後盾,且跟在殿下身邊十餘年,出生入死,那些人挑柿子也知道挑軟的捏,當然不敢隨便去招他。但是欺負我一個什麽也沒有的,那自然就沒顧忌了。”

陳晏冷嗤了一聲:“你也知道?”

他屈起手指,在坐塌的某個位置輕輕敲了一下。一個密匣應聲彈開。

陳晏把那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

是一個麵具。

不知道是什麽材質,有些像木頭,但是比木質細膩。紋路奇詭,似鱗似羽,看著不像人力雕琢,倒像是天然生成的。

他抬起顧憑的臉,將麵具戴了上去。

顧憑閉上眼,方便他動作:“……殿下不打算讓我以真麵目赴宴?”

回應他的,是陳晏的一聲冷笑。

陳晏淡道:“下去看看,這是哪兒。”

顧憑掀開簾子,跳下馬車,然後真的愣住了。

一條長街,頭頂串起十道鮮豔的花燈陣,照得夜市亮如白晝。商販們支著小攤售賣,有熱氣騰騰的吃食,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異人當街吞吐火圈,雜耍猴戲。沿街百姓川流,熱鬧非凡。

這是鳳都十分出名的一條商戶街,百泉大街。

……根本就不是鄭綏的府邸。

顧憑回過頭,望向車內。

但是車簾放下,隔斷了目光,他看不見陳晏此刻的神情。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真的打算帶他赴宴。

顧憑一時不知此刻的心情該作何形容。

其實在陳晏以勢相壓的時候,他這顆心照樣是活蹦亂跳,並不會如何。反正無非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有些時候吧,卻實是,人心非草木,不得不動容。

……可是,對陳晏這樣的人動容,那不是找死麽?

顧憑低聲道:“謝謝殿下。”

一息靜默,陳晏的聲音傳來:“沈留。”

他的聲音並不高,甚至比尋常說話還要更低一些,但是隨即,就有一顆小石子不知從何處飛來,滾落到顧憑腳邊。

顧憑聽說過這個人。沈留。在陳晏手下執掌暗部,一身功夫輕煙一般,悄無聲息,神鬼莫測。

有人說他是陳晏的暗衛,也有人說他是替陳晏殺人的,專殺那些明麵上無法處決的人物。這個人實在神秘的很,甚至有傳言他練的功夫太過陰私,不能見日光,一見便會骨肉碎為齏粉,所以他出行從來都在黃昏之後。如果在白日一定要出行,那就會打上一把竹骨傘遮陽。

因為那竹柄上濺過太多的血,染得斑斑點點,形似湘竹,所以這人又被叫做“湘妃”。

陳晏:“下來。”

他話音一落,就有一個人落在顧憑麵前。

真是悄無聲息,宛如憑空出現。

他站在顧憑前麵,背對著,顧憑看不見他的臉。

但他看見,這個人竟然是一頭白發。

雖然沈留並未發出任何聲音,陳晏卻好像知道他已經來了,淡道:“帶他去吧。”

沈留:“是。”

陳晏:“孤的人,若是受傷,與孤受傷同論。”

沈留:“是。”

顧憑並不知道陳晏這是要讓沈留帶他去哪兒,去幹什麽。

但是居然會讓陳晏叮囑“不要受傷”,那這一趟估計不會有多太平。

他再看看一旁的沈留,更加確定了這個猜測。

陳晏不再多說,對前麵趕車的趙長起道:“走吧。”

他還需要去鄭綏的宴會上露麵。

趙長起一扯韁繩,禦馬前行。

車輪緩緩轉動,他最後轉頭,瞥了一眼顧憑的方向。

倒也不是看那個人,而是看那身衣服。

黑袍如墨海,月色之下,暗紋粼粼如活物,隨著長風的翻卷時明時暗。

趙長起收回目光。

顧憑應該不知道,這一身的暗紋,織就的是一整幅蠃鱗出海圖。

蠃鱗是上古異獸,傳說中的百魚之祖。三眼九頭,龍身魚尾,脊背上生有鳥翼,張開時雙翼煌煌蔽日,出海之日足以使山河變色。它在這衣袍上仿佛活了過來,鱗爪飛揚,踐濤踏浪,破開海麵的身體猶如一柄隻能由神鬼握住的巨劍,正從那漆黑如墨的海麵上騰越而起。

趙長起道:“那是……蠃鱗?”

陳晏:“不錯。”

趙長起不自覺握緊了韁繩。

把這件衣服賜給顧憑……顧憑知不知道,殿下要給他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