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憑一覺睡到第二天。

他剛起來,就聽見仆從通報:“趙大人來了。”

顧憑走出去,看見趙長起坐在前廳,正在慢慢地喝茶。

見他來了,這人陰陽怪氣地道:“顧憑,殿下出去夏狩的這些日子,你睡得好嗎,睡得著嗎?——我告訴你,我可睡不著!”

顧憑看他眼下那一片青黑,想笑。

趙長起怒道:“你跟殿下鬧什麽別扭?你倒好,把他氣走了,自己呆在府裏每日招貓逗狗,結果全讓我們這些跟隨殿下一同去夏狩的人替你擔驚受怕。”

他一想到夏狩時陳晏每天那個煞氣逼人的狀態,就頭皮發麻。

要不是因為路途遙遠,以及他本人太慫,趙長起都想要把顧憑給偷過去,讓這個人自己做的孽自己擔著。

顧憑聽著他的控訴,看著這人一臉萎靡不振的神色,顯然是被折騰得不輕。

他自我感覺不應該笑,可惜忍不住。

趙長起被他笑得差點沒砸杯子,忍了忍才道:“你到底是幹了什麽,把殿下氣成這樣?”

顧憑:“沒幹什麽。”

無非是陳晏想要把他帶到身邊一同去夏狩,而他不願意。

這些年,除了陳晏身邊極其親近的信臣,無人知道他在陳晏身邊的身份。很多人都以為他隻是個最尋常不過的幕僚,甚至更多人都當他亦臣亦仆,是個極不起眼的小角色。

因為他從未在陳晏身邊,以一個極其親近的姿態出現過。

恰恰相反,每當陳晏外出或者與人交遊時,他都是能避則避,有多遠躲多遠。

這種回避的態度,他不知道陳晏之前有沒有發覺。以陳晏的敏銳,如果看進眼裏那肯定是能看出來的,但估計就算意識到了,也不會怎麽在意。隻是這次夏狩,陳晏提出要他隨行,而他拒絕了,令這個人感到忤逆,所以才會這麽作怒。

趙長起不信:“沒幹什麽?”

顧憑不想說這些,於是一揚眉,斜眸瞥著趙長起:“趙大人最近很閑?”

“你以為我樂意問。”趙長起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警告道,“顧憑,你心裏最好有些分寸。你就算把天捅個窟窿,隻要殿下樂意縱著,那就不是事兒。但如果真觸怒了殿下,你最好想想自己有幾條命,夠不夠他殺的。”

顧憑知道,趙長起這話不是玩笑。

當年,幾路諸侯爭奪天下,陳晏的父親之所以最後能登大寶,幾支最強勁的敵手都是靠陳晏給他掃平的。而陳晏一出生就被立為世子,後來他爹升級成皇帝,他又晉升為最受倚重的秦王。這個人,自幼便是淩駕於萬人之上,後來又經刀山火海的淬煉,心腸不說鍛得削鐵如泥,也差不了多少。

顧憑想,在他眼裏,這天底下,恐怕沒有人是不能殺的。

他笑了笑,對趙長起道:“多謝趙大人提點。”

日光從窗外篩進來,落在他懶洋洋勾起的眼角上,隨著那狹長的弧度一彎,碎漏在眼底。分明是極尋常的一瞥,卻叫人無端生出驚心動魄之感。

趙長起一言難盡地道:“……你怎麽越長越妖了。”

他忽然想到,若顧憑是女子,恐怕早就入了陳晏的後院。以陳晏對他的寵愛,估計這時候連孩子都撲騰出好幾個了。日後若陳晏登基,他怎麽說也能當個寵妃貴妃當當。如果又有子嗣傍身,那這輩子的潑天富貴是沒跑了。

可他偏偏是男子。

男子,又是以這樣的身份待在陳晏身邊。

除了“佞幸之流”,趙長起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好詞能安在顧憑頭上。

如果有一日,陳晏還厭棄了他……

他看著顧憑,不能不為這個人的前途感到憂慮,但是該憂慮的對象自己倒是十分心大,喝口茶,吃顆葡萄,再撚一塊點心啃兩口,吃得那叫一個不亦樂乎。

趙長起低聲道:“我是為了你好。殿下這種人,向來是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的……他也不需要給任何人第二次機會。”因為,無論他廢了多少個,棄了多少個,殺了多少個,照樣會有數不清的新鮮的人,各式各樣的,前仆後繼出現在他麵前,匍匐在地,供他隨挑隨揀。

顧憑在啃點心的間隙,朝趙長起拱了拱手:“受教,受教。”

這樣不走心的敷衍,終於成功地把趙長起氣走了。

陳晏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顧憑斜靠在坐塌上,眼閉著,散開的墨發順著脊背披流下來,像一隻團在日光下睡著了的小狐狸。

嘴角還沾著一點糕點的細渣。

陳晏眉頭一擰,走過去,俯下身,用手帕把那些點心渣擦拭幹淨。

他的動作並不重,但從小養尊處優慣了,動作跟輕柔一點不沾邊。剛擦了第二下,顧憑就醒了。

他懶洋洋地睜開眼:“殿下。”

陳晏把手帕扔在桌上,冷道:“這些人若是不會伺候,索性都換了。”

周圍伺候的奴婢立馬都跪下了,戰戰兢兢伏了一地。

秦王府裏禦下的規矩極嚴,這些奴仆雖然恐懼得瑟瑟發抖,但陳晏未發問,他們便不敢開口分辯,緊緊地貼伏在地上。

顧憑打了個哈欠:“別,是我沒讓他們上來。”

陳晏知道,顧憑不喜歡被人近身伺候,連沐浴更衣也多半會把奴婢給打發出去。如今世道以富貴為榮,越是仆婢如雲,越能顯示其貴重。顧憑這樣的,屬實有些異類。

但陳晏心底也並不喜歡除他之外,還有人能用手碰到顧憑,即使那些隻是下人。

所以在這事上,他就隨了顧憑的性子。

陳晏淡道:“太不像話。”

話雖然這麽說,但神色不再像剛才那樣要發作人的樣子。

顧憑笑眯眯地衝那些跪著的仆從揮了揮手:“行了,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下去了,悄無聲息地闔上門,陳晏長臂一展,把顧憑攏進懷裏。

他常年軍旅,這一身肌肉的水準練得相當高。並不是那種徒有其表軟綿綿的花架子,也不是硬得硌人,而是在流暢的起伏裏帶著點微微的彈性,靠上去,確實是比抱著一床被子舒服。

顧憑伸出手,勾住陳晏的發梢,有一搭沒一搭地纏在手指上。

忽然聽見陳晏說:“三日後鄭綏府上有宴,你隨孤同去。”

顧憑一頓。

心裏說不上是一咯噔,還是一聲歎息:

果然如此。

拒絕與陳晏一同夏狩的事,果然還沒翻篇。

想想也是,如果陳晏會因為他不願,就真的容許他一直避下去,那就不是陳晏了。

這個人,是由不得別人說不的。

顧憑低著頭,但是他能感覺到陳晏垂下眼,在慢慢地打量他。

他想了想,還是應道:“是。”

一次忤逆也就算了,他倒也不是真的嫌命長,非要去試探陳晏的底線。

顧憑道:“鄭綏……聽說皇上有意將鄭綏的長女定給豫王做皇子妃。”

當年軍閥割據,混戰天下,除了最強盛的那幾支,還有些勢力比較保守,擁兵據守在本地。後來陳晏的父親橫掃諸侯,這些勢力七七八八都望風而歸了。並州鄭氏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天下始定,皇帝為了安撫,也是為了固穩,開始著手讓皇家與這些氏族聯姻。

鄭綏三十多歲,是並州鄭氏如今這一代中流砥柱的人物,當初又一力促成受降。皇帝選他做第一個結親的氏族對象,實在是再正常不過。有帝王推波,最近鄭氏一族在權貴場上也是炙手可熱。鄭綏辦個宴會,連陳晏也會露麵。

但是把鄭綏的女兒指給豫王,這個信號對於追隨陳晏的一黨來說,卻並不是那麽讓人輕鬆。

太子之位尚空懸。

陳晏的妻位,也尚空懸。

而陛下的第一次指婚,卻要指給陳晏的弟弟豫王。

誰都知道,這一紙婚書一下,並州鄭氏,從此就會成為豫王的助力了。

趙長起和一眾秦王屬官最近為這事煩得不行。顧憑知道這件事,就是因為趙長起沒憋住,來找他吐了幾次槽。

他正要問問陳晏有什麽打算,突然感到陳晏的一隻手緩緩抬起他的下顎。

陳晏淡聲道:“顧憑,你如此不願意與孤一同露麵,是為什麽?”

顧憑張了張嘴:……怎麽又繞到這兒了。

他要說話,卻被陳晏止住:“孤來猜一猜。”

陳晏道:“就這麽不想被人得知與孤的關係麽。”

他的聲音很低柔。或許因為從小的教養,陳晏的儀態總是端凝的,而他說話的語氣,無論什麽時候也大都柔和,少有什麽激烈的波動。隻是現在,這溫柔的口氣聽得顧憑直掉渣。

陳晏看著顧憑的眼睛,冷笑:“怎麽,覺得孤不會知道?”

從小到大,追逐傾慕他的男男女女不計其數,誰不是以得他青眼為榮?唯獨這個顧憑,似乎他的寵愛,在他眼裏,很見不得人啊!

陳晏捏緊了他的下巴。

他手勁一重,顧憑嘶了一聲。陳晏立刻鬆開手,但是看著顧憑,臉色又冷了下去:“三日之後,鄭府之宴,孤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