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眾人緊鑼密鼓的忙碌下,很快,一份詳細的資料被呈上了陳晏的案頭。

根據搜集來的資料看,這蕭蘭坊是池陵一地最大的青樓。能夠出入其中的,都是一流世家的子弟門,或者是掌握要權的官員。

顧憑想,光是借著這些人的關係,這個蕭蘭坊對於汝州這一帶的各路消息,應當也是極敏銳的。

要知道,這些世家權貴們,本身都是有專門的渠道去打探各種消息的,有了他們做眼目和耳朵,蕭蘭坊對池陵的風吹草動,隻怕更為警覺。

他想了想,道:“最好還是能進去摸一摸它的底。蕭蘭坊最近有沒有什麽盛會?”

甘勉:“十日之後,蕭蘭坊內有一場花集。”

顧憑點點頭,轉向陳晏,認真道:“殿下,這件事交由我出麵,怎麽樣?”

陳晏沒有說話。

不知為何,他一想到那日在街上,那些人看向顧憑的那異樣火熱的目光,就覺得不喜。尤其是想到顧憑進了蕭蘭坊這種地方,免不了要與人飲酒應酬,光是想想那些要往顧憑身上貼的皮肉和目光,他的眼就黑沉了下來。

趙長起的眼角抽了抽。

哎,殿下什麽都好,就是醋性太大了。

這句話,他在心裏轉過多少次了,但每次都憋住了沒說出來。

……沒辦法,他還想看見明天的太陽呢。

沉默中,甘勉上前一步,嚴肅道:“屬下認為,顧憑所言有理。”

見他開口,趙長起咳了一聲,也道:“殿下,顧憑的確是我們中最適合出麵行事的。”

別的不說,他們這些秦王心腹,都是跟著陳晏百戰沙場的。就算再刻意收斂身上的氣勢,那提刀飲血的殺伐之氣,還是沒那麽容易完全給藏住。他們這樣的陌生麵孔,又是這樣的氣場,突然出現在蕭蘭坊,很難不讓對方生出警覺。相比之下,這種場合若是由顧憑出麵,那就自然得多了。

陳晏道:“好。”

他撥了兩個護衛:“跟著顧憑,無論何種情況,必須寸步不離地確保他的安全。”

兩人齊聲應道:“是!”

走出書房後,顧憑想了想,招來一個人:“十日之後那場花集的帖子,想辦法拿到一張給我。”

那人正要轉身去辦,卻被顧憑叫住了。

顧憑又沉吟了一會兒,交代道:“不必動用暗部的勢力,讓你的人就在市麵上打聽。”

那人一愣:“大人,這蕭蘭坊的帖子是不外流的,隻供給特定的家族或個人。就算是一流世家,也隻能得到一兩張。便是身在世家,那些也不受家族重視的普通子弟,也是拿不到的。若我們隻在市麵上搜尋,怕是很難找到。”

顧憑沒有多解釋,隻是道:“試一試吧。”

接下來的幾日,那護衛就帶人四處打聽著,看有沒有什麽能弄到一張蕭蘭坊花帖的門路。

蕭蘭坊的花集盛會聞名千裏,顧憑如今扮成一個從外地來的富戶,想要弄張帖子去見識一番,倒也沒什麽奇怪的。

因此,在顧憑的授意下,那些前去打聽的護衛並沒有刻意掩飾什麽。

就這樣四處打聽了六七天,還真讓他們尋到了一張。

護衛將帖子呈給顧憑:“大人,這張花帖說是以前為汝州的一家大戶所有,但那個家族的靠山倒了台,他們又得罪了幾個新興的勢力,家業便衰敗了。這花帖也流了出去。”

“是嗎。”顧憑拿起花帖,微微一笑。

護衛一怔:“大人覺得有什麽不對?”

“沒什麽。”顧憑勾了勾唇,“我就是覺得挺巧的。看來我們的運氣還不錯。”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容清淺,那語氣完全稱得上溫柔。但也不知為什麽,護衛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有點想打寒顫了。以往他有這種感覺,還是陳晏似笑非笑的打算殺人的時候。

第三日傍晚,顧憑坐上馬車,準備出發去花集。

一上車,他就愣住了。

陳晏居然也在裏麵。

……不但坐在裏麵,而且還作一身普通護衛的打扮。麵上帶著一枚麵具,遮住了大半的容貌。

不過說真的,就算遮了臉,光是看那露出來的線條淩厲完美的下巴,他也不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護衛。

這個人,是打算扮成他的侍衛,跟著他一起進青樓?

顧憑打量著他,忍著笑。忍了一會兒,他又不想忍了。

他湊近過去,小聲叫他:“陳晏。”

陳晏抬起眼,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顧憑認真地道:“就算是去喝花酒,我也不會左擁右抱的。真的,你不用擔心。”

他的語氣,那真是很誠懇。

但是,因為太誠懇了,怎麽聽,怎麽像是一種嘲笑。

陳晏手一用力,狠狠將顧憑壓在車廂上,惱怒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車廂被撞得發出了一聲悶響。

外麵,趙長起的臉不由自主地皺巴了一下。

早在顧憑說要親自去蕭蘭坊摸一摸它的底細的時候,他就知道,殿下沒那麽容易放心。所以,前日午後,殿下將他召過去,讓他今晚喬裝成護衛,陪著顧憑一同前去時,他也就想著,那去就去唄。

但是,他真的沒想到,殿下居然自己也要假扮成顧憑的侍衛!

堂堂秦王,給人做護衛!

護衛!

這要是傳出去,這要是傳出去……

傳到那些朝中老臣耳朵裏,殿下以後還怎麽以威服人!

想到這裏,趙長起的臉更皺巴了。

馬車徐徐行過三條街。

趙長起輕咳一聲:“大人,蕭蘭坊到了。”

顧憑下了車,趙長起走上前,將花帖交給一個美婢。

那美婢屈身一禮,柔聲道:“請郎君隨我來。”

她帶著顧憑一行人走進了園子。

這園子,真應了那句話: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疊石廊亭的每一處,都精美得如同畫筆描摹,但又自然得宛如上蒼造化而生。

走著走著,顧憑察覺到了一絲古怪。

這美婢帶他們走的小道,雖然看起來平平常常,但好像是暗合了堪輿之術。

顧憑以前待在秦王府後院的時候,看過一些兵法書籍,陳晏也曾指點過他幾句。所以他對古今陣法算是有所了解。

這個園子,竟有點像是前朝一個著名的由九宮八卦和五行生克演化出來的陣法。

隻是那陣法早已失傳,隻留下了殘陣圖。

這園子的布局,像是它的變陣。

顧憑微微轉過眼,對上陳晏的目光。

目光一對,他就知道,陳晏也看出來了。

這個蕭蘭坊,居然在自己的園子裏布了一個陣!

顧憑想,也不知道這個陣是誰布下的。要麽是蕭蘭坊幕後的主人自己便是個易學大家,要麽是他能請得動一個當世罕有的易學高手。

無論是哪一種,這個人的來頭都不可小覷。

前麵,領路的少女分花拂柳,一邊時不時同顧憑介紹一兩句坊內的景致。

大約走了一刻鍾的功夫,他們出了廊道。

眼前驟然一亮,無數盞燈火散落在流水疊石上,那時明時暗的燈火璀璨卻不灼眼,放眼望去,真的像銀河墜落。配上那時隱時現的流水聲,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洞簫纏綿幽幽的調子,直給人一種如登天上的飄渺感。簡直是不似人間。

領路的美貌少女停住步子,緩緩轉過身。

星子般的燈火下,她的柔嫩的身姿和靡麗的容貌,完全地展現在顧憑麵前。

這是一個罕見的美人。

對上顧憑的目光,那少女長睫動了動,忽然向他走近了一步:“郎君可要更衣?”

更衣?

她的笑容淺淺,那意思卻不容錯辨。

還沒等顧憑說話,那少女伸手柔柔地攀上了他的左臂,身子軟若無骨地倚了上來。

她勾起顧憑的手腕,將它帶到自己纖細得不堪一握的腰肢上,軟軟地道:“郎君是第一次來這兒吧,實則從郎君踏入蕭蘭坊的第一步起,每一個郎君看見的人,都是你的。”

她輕若耳語地道:“我也是。”

“郎君想要麽?想要多久都行,想怎麽玩都可以。”

說著這麽直白的話,她的眼神卻是無比的純潔,那雙含水又含情的眸子,就那樣盈盈欲滴地注視著顧憑。

顧憑道:“不必。”

說完,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遠處,幾雙眼睛緊緊地注視著他們。

一個人低聲道:“這人麵對清娘,目光連動都不曾動一下。莫非他好的是男色?”

實際上,像清娘這樣的姿色風情,雖說是很出眾,但是對那些見慣了美色的大權貴來說,見到她不為所動也是正常。隻是據這些人所查,顧憑不過是一個富商,並不是那些習慣了被絕色美人環繞的世家子弟。所以,他們很自然地就向別的方向懷疑了。

一人道:“再換幾個人去試試。這人風姿當世罕見,清娘遜他遠矣,他看不上也是正常。”

“男女都派去一些。無論用什麽法子,必須要把此人網羅進我們手裏!”

幾人齊聲低應道:“是!”

……

顧憑走進了閣樓。

剛一進去,他的眼角就跳了跳。

實在是,這房內或站或臥,有七八個美人。而且是有男有女,各具特色的傾城美人。

如果是把剛才那個給他們引路的少女放在這些人身邊,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能把她襯成螢火。

顧憑知道,這些人,都是衝著他來的。

衝他來的,倒也沒什麽。他今晚過來,本來就是想等著蕭蘭坊做點什麽。

但是,陳晏也在啊!

剛才,那個引路少女往他身上靠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陳晏的手背已經繃緊了。

陳晏的性子,這些人不清楚,他卻不能更清楚了。說真的,這天底下,很多人見過的活人,都還不如陳晏見過的死人多。對陳晏來說,別說是動動手收了這些人的性命,就算是把整個蕭蘭坊給除盡了,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想到這兒,顧憑調整了一下神情。

他的氣質本身就帶著一絲渺遠,此刻微微冷著眼,就更顯得不可隨意親近了。

房內眾人都是精於察言觀色的,一時間,竟沒人率先來獻殷勤。

但是,想到將他們派過來的大人交代的話,眾人之中一個姿色最為出眾的美貌少年緩緩起身,朝顧憑走了過來。

他跪坐在顧憑身邊,優雅地執起一個酒壺,為他斟酒。

斟滿一杯後,他淺淺一笑:“郎君請。”

顧憑端起酒杯,慢悠悠地放到唇邊,卻並沒有入口。

在瞥了那美男子一眼後,他冷不丁道:“這酒裏加了什麽?”

在秦樓楚館這種地方,在酒水裏加一些助興之物,那是很平常的。

美少年也把這事看得很稀鬆平常,含笑道:“是醉軟紅。”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注意著顧憑的神情。顧憑無論是姿態,還是問出這句話的語氣,都無比的隨意,但是他懶洋洋地端著那杯酒,卻似乎並沒有要喝下去的意思。

一時間,少年有些拿不準了。他垂下長睫,抿了抿唇,道:“請郎君賜酒。”

說罷,也不等顧憑回應,他突然傾身過來,就用這麽一個幾乎跪坐在顧憑腿上的姿勢,像鳥一樣輕輕叼住了顧憑的酒樽,仰著脖子,一點點飲盡了他杯中的酒水。

其實在風月場上,賜酒往往指的是唇舌相就,但不知為何,他不敢這樣碰顧憑。

顧憑僵住了。

在他身後,趙長起已經不敢去看陳晏的表情了。

就在顧憑飛快地想著找個法子把這個美少年支遠一點的時候,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揪住那個少年,狠狠一掀!

那美少年重重摔在地上,半天才直起身子,但一抬頭,驚呼就啞在了嗓子裏——

麵前這個半蒙著麵的護衛,怎麽這麽可怕!

來蕭蘭坊的貴客,隨身帶著幾個護衛並不稀奇,所以一開始顧憑進來的時候,他隻掃了一眼對方做侍衛打扮,就移開了視線。他卻不知道,那是因為陳晏方才一路上,都有意收斂自己的氣勢。但是此刻驟然放開,那曾令得滿朝文武都寂寂不敢多言的威壓,哪裏是他可以直麵承受的!

美少年伏在地上,生平第一次,他感到自己離死亡是如此之近,巨大的恐懼下,他甚至連開口求饒都做不到。汗如雨下,渾身抖如篩糠。

就在這時,顧憑輕聲一笑:“終於忍不住了?”

他伸手一拉,將陳晏攬到自己身旁,笑吟吟道:“氣成這樣……我不是沒碰他麽。”

他歎道:“本來是想帶你來玩玩兒。這地方你不喜歡,我們下次不來了便是。”

陳晏垂眸注視著他,半晌,冷冷哼了一聲:“醃臢之地,有什麽可來的!”

顧憑微微一笑:“嗯。”

竟是一副任他說什麽都欣然從之的樣子。

在感到周身的氣氛不終於再那麽冰寒徹骨後,美少年這才顫顫巍巍地抬起頭。

就看見,方才對他一直微微冷著眼的郎君,此刻正半擁著那個黑衣護衛,溫柔哄著,還在他唇角輕輕一吻。

……原來,這個看上去做護衛打扮的男人,竟然是被這位郎君養在榻上的!

看上去,似乎還極為得寵。

按說他應該仔細觀察一下陳晏的相貌,好在回去複命的時候能形容一番,隻是,美少年真是被他剛才的氣場給嚇得狠了,連看也不敢往陳晏身上多看一眼。

顧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都下去吧。”

“是,是。”少年和屋內的一眾美人紛紛退了下去。

退到門口的時候,他聽見顧憑正對那護衛柔聲道:“要不要出去轉轉,我聽說這蕭蘭坊的廊園頗有趣味……”

可以說蕭蘭坊自設計開始,就是為了供權貴們尋歡取樂的。它的廊園內,一亭一閣,就算是假山裏也可以供人行事。美少年暗記下這句話,飛快地複命稟告去了。

陳晏垂眸望著顧憑。

蕭蘭坊內,並不隻有酒裏加了助興之物,這房內的熏香也是能讓人靡靡的。當然了,這東西並不是用來迷幻,隻是作烘托煽情之用,不至於影響人的神智清明,隻是會放大一些身體的反應。

顧憑看不見,他的眸光在燭火搖動下,蒙上了一層無法形容的迷離。那種清醒中透著一兩分恍惚的神情,讓陳晏慢慢地低下頭。

他淡淡道:“是嗎。”

本來這種藥物,以他的耐力根本不算什麽,但他仿佛不由自主地張開口,咬住了顧憑的嘴唇。

顧憑是真想出去走走。這房內的加了料的熏香讓他很不習慣。

兩人走出閣樓。

陳晏收斂起他的氣勢,整個人又變得像是一個跟在顧憑身後的貼身護衛。但他這個人給人的壓迫感和衝擊力太強,雖然遮擋了五官,他還是有意無意地讓自己的身影落在陰影中。

他們順著一條幽靜的竹道走了一會兒,忽然,一個人出現在道的那頭。

那是個體態微豐的中年權貴。跟他四目相對的刹那,顧憑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貪婪。

那一瞬間,顧憑忽然有點想笑。

當初,從暗部調來孟恩反叛前後延郡一帶的資料時,中間有一份當時延郡上層官員的畫像。

在那些畫像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這個人。

……是你啊,王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