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隊伍緩緩向前行進,到了第二日清晨,一個護衛飛馬來報:“殿下,餘青戎過來了。”

什麽?

顧憑立即直起身,拉開了車簾。

一旁,陳晏瞥見他的反應,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滾滾卷起的黃塵中,一支約有一兩千人的隊伍飛馳而來。那飄揚的旗幟,分明是昔日被收攏整編的十八寨殘部。隨著旗語打出,隊伍停在原地,隻有最前麵的一人一騎繼續向他們衝過來。

漫卷的黃沙和燦爛的晨光落在那道身影上,馳近他們的馬車時,餘青戎一把勒緊韁繩,馬前蹄揚起,又穩穩地落在地上。

餘青戎盯著顧憑,四目相對,他的唇角慢慢地揚了起來:“你沒事。”

在死遁之後,這還是顧憑第一次同餘青戎見麵。

之前在漳崖上,顧憑沒有跟他明說過自己的打算。雖然他感覺,餘青戎應當是看出來了,但是至於他遁走之後要去哪裏,走什麽線路,化成怎樣的身份,還會不會回來……顧憑一概未提。

因為,以陳晏對餘青戎的關注,他前腳失蹤,後腳,陳晏一定會令人密切監視餘青戎有無異樣,甚至針對餘青戎的盤查審問也不會少。也是因為這個,雖然他明知以餘青戎對南疆各地的熟悉,若是跟他一起遁逃,能省去不少麻煩,但他始終沒有動過這個念頭。

他一個人消失,陳晏或許還真會當他死在亂軍之中,但若是他和餘青戎一起不見了,那陳晏勢必會覺出不對。但是當時,他真沒想到,陳晏會那麽堅定地認為他沒有死,不惜代價也要找到他。

雖然隻過去了短短月餘,但再一照麵,真是有種恍然之感。

餘青戎緊緊望著他:“你沒事,真好。”

顧憑跳下馬車,走到他麵前:“嗯,我沒事。”

他打量著餘青戎,那衣袍上征塵正新,像是剛結束了一場戰鬥:“你呢,還好嗎?”

餘青戎點點頭,終於從他身上收回視線,向馬車內拱了拱手:“按照秦王殿下的交代,我事先帶人用沙袋堰住沙嶺水口,果然,青君殘部到了龐川,準備從沙嶺口渡河,等他們下到河中時,我們的人突然拉起沙袋,水勢洶湧,衝刷直下,那些渡河的人馬中,十成中有三成都溺在河裏。僥幸逃生的那些人,在被我們預先設好的伏兵截擊了幾輪後,十中又去其二。”

也就是說,跟在青君身邊的那些人,被水淹又遭伏兵之後,十個裏麵就折損了五六個?

……不愧是陳晏啊,竟然連青君退兵的路線都算到了。

顧憑轉頭向車內看去,但車簾垂落,隔絕了他的視線。

餘青戎向前走了兩步。低聲道:“同樣,也是遵照殿下交代,那封密函,我看過之後就給燒了。”

早在他過來的時候,陳晏就打了個手勢,令周圍的護衛都遠遠退了下去,而餘青戎的聲音,也低得隻有他,顧憑和陳晏三個人能聽到:“這次伏擊是出自殿下之手的事,並沒有其他人知曉。”

陳晏淡淡道:“不錯。”

餘青戎將該說的情況都說過之後,向後退開幾步。顧憑收到他的目光,提步跟了上去。

餘青戎也沒有帶他走多遠,隻是停在了一處芳草搖曳的野地上。舉目四望,半腰高的蘆草在晨風中輕輕地招搖,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這蒼天底下,人世之間,離合聚散是最沒有定數的,此時一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

餘青戎:“你要回鳳都了。”

他們站的這個位置,離馬車並不遠,這樣說著話,馬車裏的人也是可以聽到的。顧憑向餘青戎望了一眼。他想,餘青戎應當是看出來什麽了,所以不願讓他為難。

對上他的目光,餘青戎淺淺一笑,卻是許久都沒有說話。

餘青戎盯著遠處熠熠的朝陽。那耀眼的光線,讓他的眼睛不自覺眯了起來。

半晌,他開口道:“我在這裏。”

他的聲音很低,卻極堅定:“無論發生什麽,顧憑,你記住,我在這裏。”

……這一趟,他其實沒必要來的。伏擊青君殘部的戰果,其實跟不跟陳晏交代都無所謂,不需要專門跑一趟。而且,不止陳晏知道,他也很明白,當今之勢,他手下的十八寨殘部,最好不要和陳晏有什麽明麵上的牽扯。這也是為什麽陳晏調他去給青君設伏的時候,還要瞞住眾人的耳目。

但他還是來了。

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他奔襲百裏,也隻是為了說這一句話。

顧憑點點頭:“好。”

餘青戎深深注視著他:“你保重。”

“你也是。”

餘青戎笑了笑,跨上馬,兩腿輕輕一夾馬肚,那馬就向前方跑了起來。千餘名十八寨的殘部隨著他一同開動,不一會兒,他的背影就越來越遠,成了滾滾黃塵中一個小小的黑影。

顧憑轉過頭,這一下,就對上了趙長起的眼睛。

趙長起擰著眉,朝他走過來,壓低聲音道:“我說顧憑,人都不見了你還看,你跟他的交情是有多深啊?我可告訴你,這一次,趁著南疆內裏大亂,殿下令人在各行各業都安排進了我們的人手,還暗中收服了不少曾經橫行南疆的勢力。南疆如今十分之三四都被殿下控製住了。你可別亂來啊。”

他這話,分明是聽到了剛才餘青戎的那句“我在這裏”,所以特意上來警告顧憑的。

顧憑挑了挑眉,小聲道:“怕我再跑一次,來找餘青戎啊?”

他從趙長起身邊走過去,懶洋洋地笑道:“趙將軍,你真想多了。”

趙長起撇了撇嘴。

……哎,他也不想這樣的。就因為餘青戎那一句話,他就上來這麽正兒八經地告誡,他也覺得這樣做有點太沉不住氣,很有失他英豪男兒的氣度風範。

但是,這不是因為顧憑他本人前科累累嗎!

顧憑跑了一次,他被折騰得老了十歲不止,再跑一次,他真覺得自己等不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幹脆直接買個棺材躺進去得了!

顧憑走回馬車。

陳晏瞥見他揚起的唇角,似笑非笑:“怎麽,看到你那個知交好友要升官了,這麽高興?”

皇帝對招安的十八寨匪兵,本身就有任用之意。一來,十八寨所在的曲通山脈,正隔在穎安重鎮和南疆腹地之間,這個位置很緊要。再者,在南疆這種山詭水異,民風與中原迥別的地方,這種匪類出身的兵,很多時候都比穎安衛那種從外地招募來的兵卒要好用得多。

尤其是,朝廷還有意想消解陳晏在南疆的影響力。

這個時候,成功伏擊了青君殘部的餘青戎,就是最適合被扶持的那顆棋子。

顧憑想,就算朝廷把餘青戎這一支抬到能跟穎安衛平起平坐,他也不會太吃驚。

……陳晏會把伏擊青君的任務交給餘青戎,應當也是算到了這一步。

顧憑知道。其實陳晏有很多人可用的。但他選了餘青戎。

選了這個既不屬於他,也不忠誠於他的人。

——這麽做,是因為他吧。

因為,一旦餘青戎在朝廷的扶持下發展出自己的勢力,也就相當於他顧憑有了後盾。這個後盾,還不同於之前從暗部接手的那些人脈,而是真正獨立於秦王一係之外的力量。

若非如此,剛才聽見餘青戎說“我在這裏”的時候,趙長起也不至於那麽緊張。

顧憑眨了眨眼,慢慢地伸出手,環住了陳晏。

真奇怪啊,他竟然也會遇到這樣的時候,明明是有很多話可說的,但忽然就詞窮了。

陳晏垂下眸,捏住顧憑的手腕:“這麽高興,都舍得給孤投懷送抱了?”

他的語氣,說不出是冷漠,還是帶著一點譏嘲。

當初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陳晏就是想,他放在顧憑身邊的那些人,無論有多大的才幹,本事,身手,地位,他們效忠的第一對象,也隻會是他,而不是顧憑。但是餘青戎,如果天底下隻有一個人他會全心全意地對待,那個人就是顧憑了。

所以,他用了餘青戎。即使他布下的那些暗子,隨便哪一個拋出來,接下這伏擊青君的任務,都能順勢獲得朝廷的重用;即使這一次,他是拿著自己縱走青君的過錯,在給餘青戎鋪路!

陳晏鉗住他的下巴:“我一直沒有問過你,當初你準備死遁的時候,想過帶著餘青戎一起嗎?”

顧憑:“沒有。”

陳晏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一絲波動,他能看出顧憑沒有撒謊,但也感覺不到什麽安慰。

他淡淡一嗤:“是怕事發之後,我會殺了他?”

若是之前,聽到他這麽說,顧憑一定會想:自然啊,以陳晏的性子,若是他一個人跑也就罷了,但凡他敢拉著餘青戎一起,陳晏是真的能當著他的麵,把餘青戎殺給他看的。

但是現在,也不知為何,他望著陳晏那黑沉的眼眸,心裏忽然就生出了一絲不忍。

或許這個人在他身邊的時候,這顆心,也是時時刻刻都在不安的吧……因為他三番五次地想要逃離,因為他在自己的心外豎起了屏障,不讓陳晏靠近,也不曾給過解釋,因為陳晏從來沒有從他這裏得到過任何明確的承諾,肯定,安慰……

隻是,以陳晏的驕傲,再難受,他也不會說出來。

見顧憑一直沉默,陳晏臉上的嘲弄之色更濃。

就在他冷笑出聲的時候,顧憑忽然在他懷中坐直身子,手指攏住他的肩頭。

“殿下,餘青戎是我的好友。”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在我心裏,你和他不一樣的。”

陳晏僵住了,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顧憑攏住他的後頸,深深地吻了下來。隨著他的動作,墨發披流而下,微涼地劃過陳晏的側臉。

半晌,陳晏啞聲道:“你說什麽?”

顧憑輕輕道:“在我心裏,殿下和這世上的很多人……都不一樣。”

他彎了彎眼:“所以,不要惱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