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顧憑很長時間沒有說話,許久,他聽見陳晏問:“真無礙了?”

顧憑點了點頭。

陳晏淡聲道:“準備動身吧。”

這話不是對顧憑說的。

他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了趙長起響亮的應答聲:“是!”

顧憑眨了眨眼,看見陳晏站起身,拿起一件純黑的披風攏在他身上,然後垂著眼睫,給他係好衣帶,道:“走吧。”

這麽晚了,是要去做什麽?

顧憑一邊琢磨,一邊跟著陳晏走出去。

到外麵看了兩眼才發現,他們並不在遠西城。這裏像是一處小鎮,看起來跟龍風鎮差不多大小,大約也就能容納千百餘人。

陳晏翻身上馬,然後一把將顧憑攏到身前,兩腿一夾馬肚,駿馬疾馳出去。

顧憑的身子僵了僵。他們身後還跟著百餘騎。夜色漆黑,看不清具體的人數,但是他大略估計起來,那些士卒們少說有四五百人。當著這些人的麵,陳晏就這麽直接把他置於身前?

顧憑小聲道:“殿下,要不我單乘一騎?”

他畢竟明麵上還是皇帝的人,陳晏這麽親昵的舉動,若是被人看到了傳出去,那就挺麻煩了。

夜間風大,他微微側過頭,避開迎麵的狂風,道:“我真的無礙了。”

許久,他聽見陳晏低而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將冠甲軍的兵符交給陛下的時候,我動用了一點手段,留下了八百私兵。這些人,都是能對我效死忠的。在他們麵前,你不必有什麽顧慮。”

這夜色黑得出奇,深狹的山道上,隻能聽見馬蹄和士卒沉密的腳步聲。

過了一會兒,隊伍停了下來。他們到了一處山坡上。

狂風大作,山間林濤回**,陳晏喝道:“準備。”

隨著他這一聲落下,四周驟然之間火把高舉,將這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晝。

顧憑這才發現,他們是在剛才那個小鎮西麵的高地上。站在這裏,那小鎮的每一戶屋院樓牆,都盡收眼底。

陳晏抬起手。

這個手勢一做,顧憑隻聽見齊刷刷的彎弓搭箭聲。

他回頭一看,就見所有人弓中的箭頭上,都燃燒著熊熊的火焰。

緊接著,火箭齊發,通通向那小鎮射過去。轉瞬之間,那鎮上就燃著了七八處。

火箭還源源不斷地射過去,狂風助火勢,隻是幾句話的功夫,滿鎮就陷入了一片通紅的火海。士卒們一邊放箭,一邊發出響亮的呐喊聲。那騰騰燃燒的火光,還有回**在山間的喝叫聲,在這寂靜得仿佛天地都已經沉睡的深夜裏,給人一種似乎是地動山搖的感覺。

顧憑看見,附近的幾處城鎮裏,原本熄滅的燈火都開始亮了起來。

這樣大的動靜,驚動這些人是必然的。

他還在望著,忽然,被夜風吹得有些發涼的手一暖,是陳晏握住了他。

陳晏帶著他走到安靜的地方。

震天的呐喊聲和烈火焚燒的聲音,還隱隱地回**在耳邊。陳晏伸出手,將他被風吹亂的鬢發別在耳後:“那個小鎮,早在一兩個月前,因為汛期將至,就將裏麵的百姓都遷了出去。我在撤走之前,令人在許多地方都埋好了硫磺硝石等物。”

怪不得,就算是狂風再大,那火起得也是太猛了。原來是早已預備好了引火之物。

陳晏徐徐道:“如果有人來查,他們會查到,今晚埋伏在這裏,對我歇下的城鎮發起火攻的人,是青君的殘部。那些硫磺硝石,是在陛下收走我的兵符之後,那些人提前備下的。他們這麽做,也是想趁此機會,一舉收走我的性命。”

他將顧憑攬進懷裏,手臂收得很緊:“我說過,我有後手的。”

……這一局,布得真是好。

皇帝前腳剛令人收走了陳晏的冠甲軍兵符,後腳,陳晏歇馬的城鎮就突然被火攻。

若說這不是青君算計好的,隻怕沒有人會相信。

本來,青君借著逼陳晏退兵,讓朝廷能名正言順地處置他……這個打算,皇帝未必看不出來。隻是他確實需要這麽一個理由,來壓一壓陳晏如今在朝野間過盛的聲勢。

所以,他可以假裝視而不見。

但是,收繳了冠甲軍的指揮之權後,“青君”那邊立刻就著人埋伏火攻,要對陳晏行刺殺之舉,這卻不是皇帝想看見的。

以皇帝一貫的多疑,多半會懷疑自己是中了青君的連環計,被借刀殺人了。

甚至,那些屬於其他勢力的,之前煽風點火勸皇帝卸下陳晏的兵符的人,也會被懷疑——他們之中是不是隱藏著青君的人,為了配合青君的計劃,故意陷陳晏於孤立無援之境。這樣的懷疑,雖然不至於立刻就廢了這些人的形貌,卻也能令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日子都不會太好過。

無論是豫王一係還是別的人,就算他們還有什麽沒使出來的招數,或是想要借此機會在陳晏身上再做什麽文章,皇帝也不會允許了。

顧憑彎了彎唇,正要說什麽,忽然對上了陳晏的眼睛。

他剛才在出神地琢磨著這一步棋的後效,沒有注意到陳晏盯著他看了多久。此刻雙眼相對,才忽然發現陳晏幽黑的眼底,那神色複雜得讓人分辨不清……與他方才說話時那平靜而又漫不經心的語調不同,目光相觸時,顧憑仿佛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抹被飛快抹去的痛楚。

……太快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錯覺。

顧憑臉上的笑淡了下去,他慢慢地垂下了長睫。

他感到手腕猛地一緊,是陳晏用力扣住了。

陳晏冷聲命令道:“顧憑,看著我的眼睛!”

他狠狠抬起顧憑的下巴,黑不見底的長夜中,他低垂的眼眸仿佛比頭頂的彎月都要更明亮,也要更冰寒:“——說,你錯了!”

顧憑知道,陳晏指的是城牆之上,他差點要向刀鋒撞去的事。

顧憑頓了頓。他伸手環住陳晏的脖頸,鼻尖輕輕蹭了蹭陳晏高挺的鼻梁,嘴唇也慢慢地覆上去。但陳晏將唇緊緊抿成一線,他碰了一會兒,發覺陳晏沒有張開嘴的意思,輕輕歎了口氣,正打算向後退去。但幾乎是他剛一後退,陳晏就猛地低下頭,凶狠地吻了下來。

呼嘯的狂風中,顧憑感到陳晏的嘴唇似乎在輕輕地顫抖。他輕聲道:“殿下……”

“叫我陳晏!”

“陳晏。”顧憑緊貼在他的胸膛上,他能感覺到這具緊繃的身體,正在極力壓抑著什麽……他決意赴死的那一幕,無論出於什麽理由,對陳晏來說,都是無比殘酷的吧。

顧憑閉了閉眼,手指撫過他的臉頰和後頸,低低道:“陳晏,對不起。”

陳晏慢慢地靜了下來。

顧憑不知道,這幾日,他翻來覆去地夢見他站在城樓上,向長刀撞去的那一幕,屢屢從鮮血淋漓的夢中驚醒,有時候,真是有一閃念,想,幹脆讓顧憑就此消失吧。就像他之前威脅的那樣,讓顧憑從世人眼中消失,待在一個從此隻能見到他一個人的地方。起碼這樣,再也沒有人能輕易傷及顧憑的性命;起碼,便是顧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還可以替他在意!

陳晏一瞬不瞬地望著顧憑,他重又吻上他的眉間,又輾轉地移到唇上,沙啞道:“我又原諒了你一次。這樣的事,再沒有下一回,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