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龍風鎮是個小鎮,住民並不多。入了夜,街巷便安靜下來。

一陣馬蹄踏碎了寂靜。

鄭暘下了馬,走到顧憑的院落前,伸手一叩。

這一叩,那門便開了——他竟然又沒有鎖。

院子裏,依然是已經備好了幾和榻,依然已經溫好了酒水。如鉤月下,淡光空明如水,若有若無地攏在顧憑的身上。他抬起眼,朝鄭暘微微一笑。

還是這樣悠然自得,這樣的從容而平靜。

這個時候,他憑什麽還能這樣平靜!

鄭暘冷冷一笑,下一瞬,長劍鏘然出鞘,森然地抵住顧憑的頸項。

他一字一字道:“你是陳晏的人。”

他的劍剛一□□,顧憑身邊的護衛就動了。那人手一翻,指縫中現出數點烏冷的寒光。

顯然,如果鄭暘這一劍真的刺了,他手中的細針就會毫不猶豫地甩出去。

顧憑忽然道:“你下去吧。”

護衛怔了怔,遲疑地望向他。

顧憑又向院落的幾處看了過去,向那些陰影中都瞥了一眼之後,他平靜地收回目光,道:“你們也都下去吧。”

片刻,那些陰影仿佛微微晃了晃,隨即又恢複了平靜。

護衛也抱了抱拳,低聲道:“是。”

他收回暗器,遠遠地退了下去。

鄭暘扯了扯唇:“他們是陳晏的人?”

他能感覺出來,剛才,如果他真的威脅到了顧憑的性命,那個護衛,還有那些埋伏在院子周圍的暗衛,是毫不遲疑就會使出殺招的。絕大多數的人,便是和他對上,動手之前也會猶豫。因為一旦動了他,那代價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唯有常年跟在陳晏身邊的人,對他們而言,便是王孫公子也不是殺不得。所以才敢這樣果斷。

鄭暘冷漠道:“將這些人放在你身邊,他對你確是重視。”

說著,他的劍往前進了寸許,因為劍鋒的逼近,顧憑不得不向後微微仰起頭。

這一仰,他的目光正對上了鄭暘。

四目相對,顧憑笑了笑,他慢悠悠地伸出兩指,將那劍鋒推開了一點,要不然,他真擔心自己動一動,脖子上就多出了一道口子。

“少將軍謬矣。”他說道,“我不是誰的人。”

這句話,他雖然是含著笑說的,但是那神色間的認真,卻是不容錯認。

他笑道:“那些人確實是自他身邊所出。不過,我也隻是借來用一陣,以後還是要還的。畢竟,我給冠甲軍立下這樣的功勞,找他借幾個一等一的高手保護一下自己,難道還借不到麽?”

鄭暘:“既然借到了,剛才為什麽又要讓他們下去。”

顧憑靜靜地望著他,道:“我借這些人,不是為了防你。”

“有些事做來,是防小人而非防君子。少將軍行事磊落,我備下的,隻有這些酒與榻幾罷了。”

這句話,讓鄭暘的手微微頓了頓。

下一瞬,他冷嗤道:“你以詭計欺我的時候,就是把我當成不會與你計較的君子了?”

顧憑抿了口酒,然後將酒盅放在案幾上。

一陣沉默後,他徐徐道:“少將軍應當知道,當時冠甲軍初入穎安時,曾出過一樁事。坊間當時大肆傳言,說冠甲軍枉顧軍紀,劫掠百姓。而那個領頭作亂的人嘛,就是我。”

這個事鄭暘確實聽說過。

不過他也知道,以冠甲軍的軍紀之嚴,這事多半是子虛烏有,應當隻被人潑上來的髒水罷了。

但他不明白,顧憑為什麽忽然提起這個。

顧憑歎道:“這條計策,其實挺狠的。你想想,當時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民怨沸騰,其實想要平息民憤最快的法子,就是順勢把我給拋出去。隻要嚴懲了我,百姓的怨氣不解自消。而且,我隻是隨軍監理,這樣的身份,便是犧牲了,也影響不到冠甲軍的名聲。”

鄭暘盯著他。

這話有理,而且顧憑說得其實還點到即止了。

事實上,這則傳言,是給陳晏提供了一個極好的,順勢就能鏟除顧憑的機會。

從來隨軍監理與將軍之間,不和睦的比比皆是。尤其是陳晏這樣一個強勢到不允許自己受製於人的。如果他對顧憑真有鏟除之心,那麽麵對這一則傳言,他還真是很可能以舍棄顧憑作為應對。畢竟這樣做,一來能大大挽回冠甲軍的聲譽,二來,也能順水推舟廢了顧憑,解去這個心患。

鄭暘道:“你覺得這一局,是有人在刻意針對你?”

顧憑嗯了一聲,執起酒樽,汩汩倒了一盅酒:“一開始隻是隱隱有過這個念頭,甚至都談不上真的懷疑。我當時覺得,此事應當是十八寨安插在穎安衛中的內奸所為。說起來,率軍攻打十八寨,這事還是引子。”

“後來,十八寨大破,他們埋在穎安衛裏的釘子也被揪了出來。但是,關於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誰,竟然查不出來。”顧憑低聲道,“以陳晏手下那些人的手段,竟然查不出來。”

就在趙長起扣住內奸的當日,就有十幾個人齊齊暴斃了。

他輕輕道:“少將軍,這南疆之亂中,恐怕不止有一個南疆王。”

鄭暘默了默,手一揚,長劍刷地還入鞘中。

他在榻幾上坐下,望了顧憑一眼,慢慢端起滿上的那盅酒,飲了一口:“你有懷疑的人了?”

顧憑笑道:“少將軍不知道,我這個人行事一向挺低調的,得罪的人也不多。”

真的不多。想他前兩年老老實實待在秦王府的後院,連見到的人都不多,能跟誰結仇呢。出來這幾天,得罪的也不過是蕭裂,鄭氏一族,還有……

隱帝幼子。

前兩個他都令暗部去查了。蕭裂立刻就被排除,他的手還伸不到南疆。鄭氏一族麽,顧憑其實本來也不是太懷疑,畢竟他雖然得罪了這個家族,但是也不是明著得罪的。今晚與鄭暘一試探,更加能確定了,他們應當還不知道他就是那個截走殷涿的人。既然如此,就更談不上對付他了。

鄭暘沉聲道:“是誰?”

顧憑搖了搖頭:“我的確有懷疑的人。但這個人……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還是不說為好。”

他歎道:“不過,若真是此人,那他一定不會希望南疆就此被陛下收服的。”

他隻點到這裏,以鄭暘的聰敏絕倫,已經聽明白了。

顧憑又道:“如果冠甲軍與東洲軍不睦,他應當也會很樂見其成,會很願意推波助瀾的。”

這句話,他像是說得隨意,又像是說得很鄭重。

鄭暘的嘴唇動了動,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片刻,他淡淡一嗤:“所以?你想幫他一把,所以助陳晏從我手中奪了芒川和奇粟?”

“不。”

顧憑終於轉過眼,直視著他:“少將軍對豫王殿下的拳拳之心,我一向敬服。少將軍也該知道,那個人是陛下的心腹之患,盡日憂之慮之,唯恐不能除。若真能擒了他,這樣的功勞,別說什麽加官進爵的厚賞,便是再高一些的,也不是不可能。”

他指的是太子之位!

鄭暘睜大眼:“你瘋了,敢當著我的麵說這些話!”

“我敢。”顧憑聲音雖低,卻斬釘截鐵,一字一句地道,“關乎到這個位置,不管願不願意,東洲軍與冠甲軍都必有一爭。這不是你我能決定的。到了那時候,南疆這場亂還能不能平,究竟要什麽時候才能平定得了,那就沒有定數了。”

“是以,我隻能逼得少將軍不得不與冠甲軍聯合。南疆萬峰攢聚,唯有中通一線,如今少將軍據吞銀,冠甲軍控製芒川和奇粟,東洲軍若還想入南疆,就隻能從冠甲軍控製的關道進入。”

是啊,失了芒川和奇粟,東洲軍在南疆就全無自處之權。顧憑這一招,就是斷了他們與陳晏爭鋒的可能。

除了與冠甲軍聯合,他們還真沒有別的路好走。

鄭暘宛如淬冰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他說道:“你不怕我將這些話告知給豫王殿下?”

頓了頓,他又道:“也是,你既然敢做,又怎麽會懼人口舌。”

顧憑平靜地回視著他:“懼嗎,或許不是不懼。隻是誌存天下的,登高臨遠,攪風弄雲,難免視碌碌眾生為草芥,我卻總覺得,我亦不過是草芥之一。是以,不敢不顧。”

從見到顧憑第一麵到現在,鄭暘忽然覺得,似乎唯有從這句話裏,可以窺見他一星半點的本心。

顧憑道:“再者,離間計這一招我也用過,實在不願看它被用回自己人的身上。”

鄭暘望著他,沉黑的眼眸變了又變,終於道:“今晚來之前,我本來已經準備把這次的事如實稟告上去。同時,我還準備發一份密令回家族,讓他們細查你與秦王一係的關係。”

“不過……你這樣的人,陳晏就算是高看一眼,也是正常。”

他淡淡道:“這一次你做的事,我可以暫時壓住。今晚你提到的那個名字,既然還不能確定,我也可以先當做沒有聽過。”

顧憑笑了笑,舉起酒盅,輕輕與鄭暘碰了一下:“少將軍,實不相瞞,如果來的那個人不是你,我不會用這個法子。”

這是實話。雖然這麽做可以逼得鄭暘合作,卻也有可能暴露他與秦王一係的關係。這其中的得與失,還真是不好權衡。

但是,鄭暘這個人,他的心胸其實並不狹窄。很多人所看重的,不能容忍的事情,他其實也算不上有多在意。所以顧憑才會在令陳晏奪了芒川與奇粟時,還將吞銀留給了他。

……如果來的人不是可以爭取的,那麽他多半會下重手吧。一舉斷了那人與陳晏的一爭之力。隻有這樣,才能確保兩軍的爭鋒不會釀成內亂。

鄭暘舉起酒盅,一飲而盡。

他起身道:“明日我會去見陳晏。”

顧憑點點頭:“需要我派個使者去通傳一聲嗎?”

鄭暘似冷笑非冷笑地道:“他如今已是占盡了上風。這見一麵,也沒什麽好準備的吧。”

說罷,他徑直出門,上馬離開了。

*

燭影搖動,那忽明忽暗的光影落在青衫公子的臉上,讓那雙本就深邃的眼越發幽黑了。

半晌,他輕聲道:“鄭暘走了?”

“嗯。”

“離去的時候,神色不見怒意,也不見怨憤?”

“是。”

“有意思。”青年低低笑了一聲,“不過短短一會兒的功夫,就令鄭暘怒氣全消。這個顧憑……是我低估他了。”

說出低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語氣特別溫柔,令站在踏下的方臉男子脊背猛地一寒。

“吳炎。”

“屬下在。”

“你說,這一日之內連失了三處要地,南疆王如今是不是正惶惶不安著,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青年垂下眸,微笑著道,“去安排一下,這兩日,我要與南疆王見一麵。”

作者有話要說:

加了一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