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夕日西沉,長天被映照得一片火紅。

南疆王腳步匆匆地走進一個院子。院落內,一個人正負手而立。

那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臉頰微微有些方,那棱角分明的線條,那沉黑的不怒而威的眼,莫名讓人覺得,就算是千軍萬馬齊齊在他身前拜倒,也絕不是什麽稀罕的事。

南疆王被他的氣勢所攝,緩了緩才開口:“閣下駕臨,有失遠迎!”

他一麵說,一麵暗暗打量著這個男子。

當年天下大亂,南疆的明道暗道裏忽然出現了一個名叫“青君”的人。據說,無論遇到多麽困難的事情,隻要出得起價,便是碾滅一個家族,或者奪取一地的管轄之權,青君也總有法子出手功成。

不過這個人名聲雖響,行事卻極為神秘莫測,這麽些年了,也沒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麵目。

就連南疆王,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人。

當年他求助於青君,還是在剛坐上南疆王這個位置的時候。權柄不穩,他的兩個兄弟聯起手,想趁亂將他趕下去。他一著不慎,還真是差點被這兩個人得手,好在有心腹拚死護他逃了出去。他走投無路,隻能孤注一擲求青君出手。

青君還真的助了他。沒過多久,他那兩個兄弟便被底下人給殺了,他又重新被迎回了王位。

當然了,青君開的報酬,他自然是一分不少地都給兌現了。

隻是,就算到了如今,他也沒弄清青君當時究竟做了什麽,但那一擊斃命的毒辣手段,還有神鬼莫測的判斷之能,還是令他頗為震撼,震撼的同時,又隱隱畏懼著,卻也好奇著。

吳炎站在那裏,任由南疆王上上下下地打量。

說實話,南疆王這個人,真不是善謀的,那雙眼睛他隻要掃一眼,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出這人心裏在想什麽。吳炎神色不動,道:“如今芒川、奇粟、吞銀盡歸於他人之手,大王有什麽打算嗎?”

南疆王:“這個……芒川與奇粟是由冠甲軍占了,吞銀卻是由東洲軍占著,這兩支軍隊素來不睦,不如就用離間之計,讓他們自行相爭?”

吳炎望著他,沒有說話,耳邊卻響起臨行之前,少主交代給他的話。

——“南疆王的手下,也有幾個擅用詭計的。豫王與秦王的對峙之勢不是秘密,他們應當會提議使離間計。這個法子,之前也不是不能用,隻是現在,顧憑既然已經能令鄭暘怒氣盡消而去,多半也已經說服了他與陳晏結盟。這個時候再用離間,是會被將計就計的。”

他沉聲道:“不可。東洲軍與冠甲軍聯盟之勢已成,若再行離間,恐會反噬自身。”

南疆王懵住了。

這離間計,是他手下的人討論了又討論,最後才確定的計策。如今卻被青君一句話給否了。

但他也不會懷疑青君的判斷,當即問:“閣下有何高見?”

——“退。”

南疆王睜大眼,萬萬沒想到他會給出這個建議:“這裏已是本王的大營,兵馬齊備,難道就沒有一戰之力?再說,從這裏退,還能退到哪兒去?”

——“這裏的兵馬再充備,與冠甲軍與東洲軍集結的兵力相比,那也是不夠的。況且此時,兩軍新勝,士氣正旺,聯盟初成,正是牢不可破的時候。”

吳炎跟隨著腦海裏的聲音,低沉道:“因此,大王切不可與其爭鋒。最好的辦法便是以退為進,佚而勞之。”

“再者,芒川和奇粟一旦失守,此地對他們來說就如探囊取物,就算是要戰,也不能在這裏。”

南疆王定定地望著他。

雖然朝廷的軍隊此時略占了上風,但是那勝負分明還未定。所以,南疆王手下的人縱使議,議的也隻是該如何反擊,還沒有一個人提出過,在這個時候就拋棄本營,向別處給逃了。

但是,大約是吳炎的語氣實在是太篤定,南疆王的心底竟然生不出懷疑。

半晌,他小聲道:“那依閣下之見,我該往哪兒退呢?”

——青年的手指拂過輿圖,就像分花拂柳一樣,輕輕地落在一個位置。

——他輕聲道:“沉台。”

吳炎:“沉台。如果退守此地,就能引朝廷的軍馬**。南疆境內多毒蟲毒瘴,他們深入腹地,不殘也疲。到時候,如果出一支奇兵斷了他們的後路,就可以把他們變成一支孤軍!”

南疆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重重一握拳:“好!”

他麵色複雜地望著吳炎,道:“閣下此次助我,想要什麽報酬?”

“一枚信物,可以讓大王手下的刑天兵聽候我的命令一次。”

南疆王臉上的神色變來變去,吳炎將他的掙紮之色盡收眼底,卻沒有再開口說話。

這個要求真不是好應的。刑天兵是南疆王手下的精銳,將他們的指揮權交給青君,這裏麵的風險太大了。但是如果不應,那他往後是死是活,青君恐怕連看都不會再看一眼。

南疆王咬了咬牙:“一次?”

“一次。”

“好!”南疆王心一橫,退下套在大拇指上的扳指,遞給吳炎:“這枚扳指,我的刑天兵都認得。你到時候若想用他們,就將這扳指亮出來。他們會照你說的做的。”

遠處,漆黑的夜色終於吞噬了天涯盡處的最後一道紅光。

沉夜降臨了。

……

夜色中,顧憑走進陳晏的府邸。

他剛下馬車,就看見一個人背對著他,站在欄杆旁。

欄杆下是彎彎曲曲的流水,不知是星光還是燈火的影子映在上麵,讓那流水仿佛也有了華色,隨著風灩灩生波。風吹起水波,也吹起了站在欄杆邊上那人的白發。

顧憑怔了怔,走了過去:“沈留?”

沈留轉過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真的是他。

自從那一次和他聯起手來算計蕭裂之後,顧憑就再也沒有見過沈留。雖然這中間也不過數月,但或許是因為發生了太多事,他竟真的生出一種許久未見的感覺來。

顧憑笑道:“你怎麽來了?”

陳晏雖不在鳳都,但他對鳳都時局的掌控卻不能鬆動。暗部這幾個月應當是比平日忙碌更甚。

沈留:“南疆內亂一旦牽扯上隱帝幼子……茲事體大,殿下將我急調了過來。”

他問顧憑:“你之前跟殿下說,懷疑那個布局陷害你和冠甲軍的人是隱帝幼子,這個猜測,你有多大的把握?”

顧憑搖了搖頭:“一個猜測而已,還未及查證,牽涉的人就一齊暴斃了。能有什麽把握。”

他道:“怎麽,你查出什麽東西了?”

沈留:“當年朔陽城破,一把大火將前朝的宮室燒得幹幹淨淨。此後沒過多久,南疆就多了一個名叫青君的人。這個人據說有手眼通天之能,凡世人所求,被他應允的,最後都無有不成。”

顧憑:“……是他?”

“不知道。就算是他,也必然是他提前就給自己備好的一條退路。輕易不會讓人尋出破綻。”沈留頓了頓,又道,“但是我們的人查到,這些年,雖然同青君做交易的人不少,但是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往往是求助於他後,過不了多久,那事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給解決了。而少有的那些自稱見過他的人,形容出來他的形貌又都不一樣。有人說他是個臉頰微方的男子,有人說他是個黑衣僧人,還有說他是個女子的……”

他低聲道:“這個作風,倒還真像是他。”

沉默了一會兒,沈留忽然道:“他的路數與你相似。”

都是詭異得令人防不勝防。

這些日子,雖然他不在南疆,但顧憑在南疆的所作所為,他也了解得一清二楚……隻是,那人與顧憑術相近,心性卻截然不同。

想到這兒,沈留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顧憑正在垂眸沉思。

他可以肯定,這個青君,或者說隱帝幼子,是一定會出手襄助南疆王的。

如果說鄭暘隻是讓他鄭重以待的話,那麽這個人完全是有些讓他感到警惕了。畢竟,這是一個連當今帝王都視為心腹大患的人!皇帝坐到這個位置,所見過的人傑不知凡幾,這個人能被他看得這麽重,絕不是輕易就能對付得了的。

他忽然聽見沈留道:“殿下來了。”

陳晏來了?

顧憑抬起眼,卻什麽人影也沒看見。再往身邊一看,不過瞬息的工夫,沈留竟也不見了。

他笑了笑,想,確實,以沈留的身手,他若是想要消失,恐怕誰也找不到他。

過了一會兒,陳晏從曲廊處走過來。

顧憑跟著他走入殿內。

陳晏伸出手,輕輕將他攏進懷裏,手指摁了摁顧憑的額角:“頭痛了?”

“嗯,有點。”一想到這麽一個危險人物,現在正站在南疆王的身後想方設法給他們挖坑,這腦袋能不痛嗎。顧憑閉著眼,靜靜地靠在陳晏懷裏,問道,“殿下,你跟他交過手嗎?”

“沒有。”陳晏淡淡道,“朔陽城破的時候,我年紀尚輕,沒有在那裏。而且……他退得很幹淨。”

顧憑知道,這個幹淨指的便是,此後這些年,隱帝幼子再也沒有打出自己的旗號,明著跟任何人對上,甚至連這個人還是不是真的存在著,到現在都成了謎團。

陳晏垂下眸,望著他微微繃緊的眼尾,輕輕吻了吻:“不必多想,靜觀其變即可。”

這個聲音很冷靜,也很平靜,就好像無論遇到再大的風雨,他都能擋住,所以,沒什麽好在意的,也沒什麽值得憂慮的。顧憑忽然想,陳晏,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早已習慣了以這種遮風擋雨的姿態麵對著世人?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怔神。

陳晏望著他,擰了擰眉:“還是不高興?”

他扶了扶顧憑的腰,讓他坐直起來,直視著顧憑的眼睛,認真道:“此事有我,無須煩惱。”

顧憑靜靜地望著他,忽然伸出手,撫住陳晏的側臉。

他彎著眼,道:“殿下,你開心嗎?”

陳晏:“什麽?”

顧憑笑著說:“你可是憑空得了芒川和奇粟兩處要地呢,怎麽樣呀殿下,開不開心?”

陳晏見他終於笑了,神色緩了下來,淡淡哼了一聲。

顧憑哈哈一笑,懶洋洋地趴在他身上:“開心嗎?”

陳晏不答。

顧憑:“不開心?那下次可就沒有了哦。”

陳晏抱起他,向內室走去。在顧憑看不到的地方,他微微壓下了翹起的唇角。

……開心。但是再多的開心,也比不過這一刻,聽見他問他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