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日之後,顧憑率軍進駐龍風鎮。

消息報到東洲軍的時候,鄭暘正在軍帳中議事。

帳下,那傳訊使又道:“顧憑還說了,等晚些時候,他會親自前來拜謝少將軍。”

拜謝?

鄭暘扯了扯唇,淡淡道:“下去吧。”

這個小插曲,並沒有影響到帳中的眾人。

實際上,東洲軍營寨已安,進攻之勢已成,隻是關於具體該如何進兵,幕僚們議了又議,也始終拿不出一個能令鄭暘滿意的章程。

幾個幕僚圍在地圖前,眉毛緊緊地擰著。

一人道:“少將軍,南疆王之所以令伏迎鎮守吞銀穀,便是因為此人勇猛非常,據說他曾一拳擊碎過一個人的顱骨。他手下的那批士卒,也是各個都甚勇,吞銀部的實力確實是不可小覷。”

“我們的人查到,伏迎應當是給他所部的人都服了秘蠱。那蠱能令人氣力大增,就算是七八歲的小兒,也能輕鬆掰斷磚瓦。”

鄭暘道:“這蠱可有什麽弱點?”

一人遲疑道:“據說服用的人心肺較之常人會弱一些,也就是更容易覺得疲憊。但即便是這樣,一般人在他們手下,也根本撐不到能耗盡他們氣力的時候。”

鄭暘沉默不語,手指輕輕地敲擊著幾案。

他忽然道:“帶上一日的幹糧,然後率軍渡水吧。”

這聲音很清徹,也很冷靜。眾人靜了一瞬。

他們都是老於兵法的人,自然聽懂了鄭暘的意思。

一人道:“少將軍的意思,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說實話,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雖然從來都是被人視為奇略,備受世人推崇,但真要打起仗來,這種一開始便把自己這邊給置之死地的,從來就不是行軍布陣的首選。畢竟人人知道,留得青山,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有翻盤的機會。這種魚死網破,以死地逼出生機的招數,實在是太冒險了。

這勝了固然是好,但是古今戰事,更多的卻是用了這招,但卻慘敗了的例子啊!

一個幕僚低聲道:“少將軍,此舉太冒險了。”

在鄭暘麵前,他縱使滿心疑慮,但說出口的也就是這麽短短一句。

畢竟他也知道,這個時機,是東洲軍出戰最好的時機。大軍初至,士氣正盛,趁這個時候以絕境激發出將士們的血勇之氣,這般放手一搏,還有一舉破敵的可能。如果等這股氣散了,再想要激發就不容易了,那才真是連背水一戰的機會都沒有了。

權衡來權衡去,他還真不能勸說鄭暘放棄這個計劃。

確實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眾人沉默著,鄭暘也不出聲催促。

終於,一個跟在鄭暘身邊很久,在眾謀士中也頗受尊敬的人站了出來,他低沉道:“兵行險著,這戰場之上,從來就沒有萬無一失的道理。”

這是表示支持鄭暘的計劃了。

又一個人也站了出來,厲聲道:“願遵少將軍命。隻要能奪了吞銀,某雖死亦不惜!”

眾人紛紛抱拳,齊聲道:“願遵少將軍命!”

鄭暘仍是垂著眸,那雙素來就很冷靜的眼,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

半晌的沉默,一個人輕聲問:“將軍可要下令?”

隻要鄭暘下了命令,他們這些人就可以去著手準備了。

但鄭暘淡淡道:“再等一等。”

等什麽?

眾人疑惑地互相交換著視線,都是一頭霧水。

鄭暘卻沒有解釋,隻道:“你們先下去吧。”

遣散了眾將和謀臣,他走回自己的帳子。

銀白的月色下,隱隱可以聽見吞銀江的波濤聲,那浪濤無休止地拍著崖岸,拍上去,粉碎,再拍上去,再粉碎。無垠夜幕下,那浪濤席卷而過,鏘勁如有兵戈之聲。

鄭暘抽出劍,慢慢地擦拭。

這把劍自他少年起,便隨著他征戰沙場,已經養得極好了,隻需要稍加擦拭即可。但他還是擦得很認真。這些年,他已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心思有浮動的時候,就擦一擦劍。這來回盤擦的動作,是很能助人靜氣的。

他要等的人是顧憑。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以東洲軍的全力拖住伏迎的吞銀部,直拖到他們疲乏力竭,然後破之。

——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但他下意識覺得,顧憑應當會有想法。

隻是這個念頭,連他自己都感覺有些可笑。

當下的情勢,顧憑就算想助他,多半也就是拿出那二千兵馬。

但是,就算顧憑願意出兵,那兩千十八寨的殘寇,他也未必會用。

背水一戰,除了勝在以死求生的策略,要真想用出它,重要的還是將與士的連係。

那是一個將軍,自信對士兵有著完全的掌控,自信令他們進,他們就會進,令他們退,他們就會退,令他們拚死,他們就會拚死——若是沒有這份掌控,使出這一策就是在自取滅亡。

如果他用了顧憑那兩千兵馬,危急關頭,那群人眼看生路已絕,突然嘩變,那就會直接動搖東洲軍的軍心!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等著顧憑。

忽然,一個人報道:“少將軍,顧憑求見!”

刃麵上倒映著鄭暘低垂的長睫,他那雙冷冽的眸子仿佛是與劍身同質。

鄭暘淡淡道:“讓他進來。”

顧憑走了進來。

鄭暘:“說吧,你有什麽想法。”

他仍低頭擦著劍,眼抬也不抬:“拜謝的事就不必說了。這般夤夜趕來,你也不是為了這個。”

顧憑:“少將軍是打算率軍西渡,背水一戰?”他直接道,“雖然不知能否奏效,但確實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

畢竟,一旦奪取吞銀穀,芒川和奇粟這兩大要地就是囊中之物。

即便是冒險,那也值得一試!

顧憑低聲道:“我手下的兩千人裏,有一千五百人都是生於南疆本土。如果令他們假扮成吞銀部的兵卒,未必不能以假亂真。”

鄭暘:“繼續。”

顧憑道:“我想,趁夜帶著他們埋伏在吞銀穀外。到時候,少將軍的人與伏迎的大部隊交戰,我帶人從後方潛入,混進他們的隊伍裏,或許能夠亂了他的大本營!”

鄭暘抬起眼,定定地注視著他。

片刻,他沉聲道:“準了!”

顧憑:“將軍打算什麽時候出兵?”

“明日一早。”

“那我這就回去準備。”

顧憑走到帳口,忽然聽見鄭暘道:“你這一功,我會上稟給陛下。”

哎,恐怕也就是今晚,鄭暘願意替他表功。等到明日,應該會想提劍殺了他吧。

顧憑微微一笑,道:“多謝少將軍。”

他快馬馳回龍風鎮。回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下了一封密信。然後他喚來一個護衛。

這個護衛,是他帶兵離開穎安城之前,陳晏放在他身邊的人。

他將密信封好,交給那個護衛,低聲道:“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穎安。”

那護衛有些遲疑:“大人,殿下給我的命令是貼身護衛您的安全。”

若是平時,遇到這種緊急的任務,他去也就去了。但眼下顧憑馬上就要點兵開拔,去吞銀江對岸埋伏了。這種時候,他是真的不敢擅離職守。

顧憑盯著他:“一旦鄭暘取了吞銀穀,芒川和奇粟兩地對他而言就如在掌中……那樣的話,冠甲軍在南疆會處處受人製肘。”

護衛頓了頓,重重一叩:“請大人千萬顧及自身安危,無論遇到何種情況,當以性命為重!”

說罷,他接過密信,迅速離開了。

東洲軍的營帳內,鄭暘令人喚來諸將。

“魯巍。”

“末將在!”

“明日一早,隨我率主力渡江,與吞銀部主力決戰。記住,要且戰且退,直退到吞銀江西岸。”

“末將遵命!”

“扈廣平。”

“末將在!”

“你率三千兵馬趁夜渡江,埋伏在橫沙口。見到我軍退卻時,需按兵不動,直待吞銀部全軍通過橫沙口後再行攻擊,與我主力形成前後夾擊之勢。”

“是!”

“單馳,彭振羽。”

二人齊聲道:“在!”

“你們各率一千兵馬埋伏在陽石坡和黑橋集。待前後夾擊之勢成,你們從敵軍兩翼進攻。”

“遵命!”

眾人聽明白了,這是要從東西南北四麵同時進攻吞銀部,逼他們分兵以對。就算他們單兵的氣力再強,分而抗之,且以背水激起東洲軍將士血氣,這不是沒有勝算!

鄭暘站起身,寒劍出鞘,朝案角狠狠一斬!

他冷聲道:“明日,若有一人敢退入吞銀江中,殺。兵退一步,殺兵!將退一步,殺將!聽明白了嗎?”

“明白!”

第二日。

鄭暘率軍渡河,伏迎率吞銀部應敵。

被秘蠱改造過的身體,一個成年人在他們麵前也如同小兒。南疆兵猛撲上去,果然將東洲軍衝得節節敗退。眼看那些人就要被逼入吞銀江,忽然,他們後方響起震天的喊殺聲。

這一下,吞銀部的攻勢一滯,兵卒開始混亂起來。

伏迎連忙整頓軍隊。正當他剛剛收拾住了**,突然之間,兩翼又傳來殺聲。

四麵八方,好像突然都是敵人,而且原本被逼到吞銀河岸的那一支兵馬,不知為何,戰力忽然高漲,竟像是拚死也要殺回上來。

吞銀部再強的戰力,此刻左支右絀,竟也隱隱有些力不從心了。

一個人靠近伏迎身側,道:“部主,我們的兵恐怕拖不了太久了。”

伏迎瞪著眼,向四周看過去。

果然,不少南疆兵那胸腔的起伏都越來越大,呼吸聲也越發沉重,這都是他們即將力竭的征兆。那秘蠱固然有奇效,但這種奇效的作用是一力降十會,越是拖著,於他們就越是不利。

可是,就這樣敗給這支陰險狡猾的軍隊,他實在不甘心!

“部主!”見他臉上肌肉猙獰,眼中現出虎狼般的恨意,那將領再次勸道:“現在退回大營,待整頓之後再出兵,踏平他們的營寨,照樣可以報仇!如果再拖下去,恐怕就退不了了!”

伏迎狠狠一咬牙,厲聲道:“退——”

這個退字剛一說出來,忽然,他聽見全軍一片嘩然。

許多人都嘶聲吼叫:“煙!那煙!著火了!著火了!”

什麽著火?

伏迎疑惑地回過頭,順著那些人的目光望去,然後,他目眥欲裂!

吞銀穀的營帳中,不知何時燃起了烈火,那昏黑蔽日的濃煙衝天而起,如同從天而降的獸爪,向四方滾滾而溢!

是誰,是誰進了他的營寨,是誰縱了這把大火!

吞銀部的士卒們都亂了,全亂了。若是他們氣力尚足的時候,此時未必不能殺回大營;就算如今氣力將竭,若是鼓起最後一股勁,由主帥領著突圍,或許還可以逃去臨近的部寨求援。

但是那一把大火,燒幹了他們所有人的理智。

吞銀穀不止是他們的營寨,他們中的許多人便是在那裏長大的,他們的父母親族也都在裏麵!

短暫的沉寂後,吞銀部忽然陷入了近乎狂亂的拚殺。

但是,所有東洲軍都知道,這種狂亂意味著什麽。

——賊將破!

那聲嘶力竭的喊殺聲,直令吞銀江岸的大地都在微微震動。

……

約兩刻鍾後,鄭暘踏入了吞銀穀。

他略略掃了一眼四周,便扯了扯唇角。

與他想得差不多,顧憑並未真的縱火燒寨,他隻是做了幾處布置,造出仿佛滿寨濃煙的效果。

一個人走到他身邊,低聲道:“顧司丞說,吞銀穀在密林之中,一旦火勢蔓延,那後果便是不可預料的。是以,這把火他還真是不敢放。不過,起幾柱濃煙,再令人呼喊營造出大火燒營之勢,或許能助少將軍一臂之力。”

鄭暘淡淡一笑:“顧憑呢?”

那人搖搖頭:“不知往何處去了。”

鄭暘也不再問,他叫來兩個將領,吩咐道:“吞銀一破,芒川和奇粟便是唾手可得。你二人速速帶人去取。此事遲則生變,要快。”

二人齊聲應下。

芒川和奇粟雖然是要地,但是所有的險關都集中在吞銀穀。南疆王大約自己也知道,這兩地便是守也無險可守,所以將絕大部分的力量都放在了吞銀。

以東洲軍之能,鄭暘並不擔心會攻克不下。

半日後,探馬匆匆回來報道:“少將軍,芒川和奇粟被……被冠甲軍給得了!”

鄭暘猛地站起來:“什麽?”

探馬不顧渾身塵土,翻身下馬跪倒:“我們的人在半道上便碰到了芒川與奇粟的守軍,交戰之後將他們拿下,這才盤問出來。原來是今日一早,有人扮成吞銀部的士卒去向他們求援。這兩地也知道吞銀部不可有失,所以派守兵前來增援,結果在半道與我們遇上……扈將軍和單將軍一聽便知不對,連忙馳馬趕去芒川奇粟。然後就見這兩地——已經駐滿了冠甲軍!”

探馬的汗一滴滴浸出額頭,他急道:“將守軍都調了出去,芒川和奇粟大營空虛,冠甲軍襲擊的時候連抵抗都不曾遇到幾個。這兩地,他們得來,當真是,當真是不費半分功夫!”

鄭暘筆直站立著,嘴唇緊緊地抿成一線。

如果這兩個地方是在南疆王手上,那他想怎麽打都可以。

但是,一旦陳晏進駐,那就動不了手了。

不能動了。這個虧便是咽,也隻能生咽下去。

半晌,他低聲道:“顧憑在哪裏?”

探馬:“顧司丞他應當是在龍風鎮。”

話音未落,就見鄭暘將寒光森凜的長劍一收入鞘,飛身上馬,如箭一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