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顧憑身上隻剩下白色單衣,他的嘴唇也有點發白。

陳晏定定地注視著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聲很輕柔,又好像帶著一點嘲諷:“阿憑是不是還在想,你如今已經是在陛下麵前露過臉了。想來我行事時,多少也要顧忌一下這個。所以,就算你真觸怒了我,我也不能想關你就關著你,想要讓你消失,就立刻讓你從此消失。”

剛說完,他就感到顧憑被他扣在掌中的手指迅速冰涼了下去。

陳晏的眼就像兩顆燃燒的炭珠,那一刻,猛地閃過一絲燒灼般的紅光。

他輕聲道:“阿憑不辯解一下嗎?”

辯解?

顧憑確實沒什麽好辯解的。

陳晏說的基本都中了。隻是一點,他還真不至於自大到覺得有了皇帝,陳晏就不會再對他動手。以他對陳晏的了解,別說現在他隻是給皇帝留下了印象,就算哪一天他成了帝王心腹,就算他位高權重到出將入相,如果真的觸怒了陳晏,這個人對他動手也不會猶豫一下。

他隻是想著,陳晏不在意,他身邊的人卻不一定。

這次的事,雖然他確實忤逆了陳晏的心思,但終究不至於到犯了原則的程度。他仍然待在陳晏的勢力範圍下,可以為他所用,隻是不願意進入那麽核心的位置。

僅此而已,不是大錯。

就算陳晏要罰,應當也不會是他最無法接受的那個後果。

但是現在,既然一切都已經被陳晏點破,他也不想再費那個口舌去掙紮了。

陳晏盯著他。

他掌心裏攥著顧憑的手指。

那手真涼啊,他明明已經捏得這麽緊,捏了這麽久,居然還是無法把自己的溫度逼過去。就好像他捏著的是一束草木,一塊冷鐵。

這個人站在他麵前,這個樣子,看起來真是脆弱。

他以前總覺得,顧憑比很多人都要脆弱。旁人的刀劍,口筆,權勢——那些他身邊的很多人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的東西,卻通通都能傷到顧憑。那時候他想,他的人,怎麽輪得到別人指手畫腳?那些他根本就不屑一顧的東西,憑什麽敢讓顧憑想要避開?

所以,他安排下去,令顧憑出仕。

從殷涿到朱興倫,他知道,顧憑一直以為他做這些,為的是攪亂鄭氏一族和豫王的聯姻。

但是,以他的性子,就算要破壞,又怎麽會用這麽迂回的法子?想要讓這段聯姻不成,派人直接暗殺才是最一勞永逸的辦法。

安排顧憑入朝其實很簡單,但他偏偏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費了這麽多周折,讓顧憑去走皇帝的路。就是因為無論是他還是豫王,打上他們勢力烙印的,在朝堂上遭遇風波都不會小。

隻有皇帝身邊,才是唯一可能穩妥一些的地方。

甚至,他還擔心顧憑勢力單薄,又沒有家族背景作為依仗,在朝堂的勢力傾軋中沒有自保之力,還想要把暗部的一部分勢力交到他手上。

這些東西,他從來沒有對顧憑解釋過,明明知道顧憑或許誤解了,他也不想解釋。

尤其是,當他看到顧憑這樣站在他麵前,明明好像這麽脆弱,好像這麽近,明明他隻要一低頭,就可以咬住他的嘴唇,攫取他的呼吸,但他就是知道,這個人在拒絕他。

這個人,在拒絕他。

他無法告訴顧憑,甚至無法告訴自己,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在那第一個瞬間,他感受到的不是憤怒,不是痛,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無法形容的混亂。以前,就算他在戰場上被逼進了九死一生的絕境,他也沒有混亂過。就算他的父親總是隱隱地偏寵他那個三弟,無論他付出多少,最後封賞的時候,他有什麽,豫王的那份一定不會比他少,他父親便是不好明著給,也總會暗中補償。甚至這一次,還試圖把他隔在外麵,將一個明顯助力極大的妻室指給豫王……就算麵對著這些,他這顆心,也從來沒有被傷得混亂過!

陳晏大笑了一聲,忽然仰起頭,往嘴裏倒了口酒,然後捏住顧憑的下巴,冷冷地哺給他。

酒液順著顧憑的唇角滴下來,劃過他的下顎。陳晏的動作那麽強烈,顧憑恍惚間覺得,那酒似乎不是流進了他的喉嚨,而是直接撞進了血液裏。他渾身都慢慢地開始發燙。

陳晏盯著他,手指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不錯,現在看上去總算有點血色了。”

他似笑非笑地道:“阿憑,這臉色太蒼白,別人會覺得你在心虛的。”

說完,他拽過那華美曳地的長袍,披在顧憑身上,給他收緊了衣帶。

陳晏輕聲道:“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堂堂正正地站在他們麵前,以後,就算沈留平安歸來,暗部的人,也永遠不會再信任你。”

“走。”他命令道。

這個夜晚,所有的星光好像都熄滅了。顧憑跟著陳晏坐上了一輛馬車,車簾垂落,車廂裏是一片深濃的漆黑。

等到有光隱隱約約亮起的時候,馬車停下了。

他們走了下來。

四周是石壁,上麵插著炬火,風微微吹過,那長得望不到邊的火,好像一條紅得透亮的騰蛇,在黑夜裏緩緩地遊動。

前方,暗部十二門的精銳筆直地站立著。

炬火搖動,無數陰影投落在他們身上,那些人仿佛變成了陰影的一部分。

陳晏向前踏出一步。

暗部十二門同時向他極其莊重地一禮,然後,他們緩緩向左右分開,露出一道長長的石階。

顧憑眯起眼。

黑暗中,很多景象在他眼裏都有些模糊了。

他跟著陳晏走了上去。

不知道這道長階一共有多少級,隻感覺像是很長,很長,就像它通往高不可攀的雲巔。

顧憑知道這個儀式的內容,他記得這裏應該是他一個人走,陳晏會站在最高處的台上等待著。

但是現在,陳晏走在他身邊。

顧憑微微向他瞥了眼。

四麵八方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不能做太大的動作,所以這一眼,他隻看見了陳晏的下顎。時明時暗的炬火下,那輪廓清晰得像是刀筆削刻。

……顧憑忽然想,陳晏這麽做,是不是想要用這個行為,宣告他的態度,向暗部所有人表示對他的信任,去壓下那些人的懷疑和抵觸?

他輕輕顫了一下。

一隻手攥住他的手臂。穩住他的身體後,那隻手迅速鬆開。

大袖遮掩,沒有人看見陳晏的動作。就算是顧憑,也隻感到他的衣袖微微動了一下。

夜風長驅而過,顧憑身上那如冰玉織就的長袍被風揚起,獵獵翻滾。無數火光灑在他身上,隨著他的動作,漆黑的袍子上宛如起了一痕一痕斑斕的銀河。

那從容的步伐,挺立的身形,真是好風姿!

山台上,暗部十二門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

其實,隻要陳晏有命令,便是他們對這個人再有想法,也會毫無保留地接受。但是這一刻,望著他和陳晏並肩拾級而上的身影,不少人還真是感到了一種難以表達的味道。

……好像,殿下之所以用這麽強勢的態度表示對這個人的信任,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畢竟,這樣的風姿容止,和他們想象中那個卑鄙冷血的小人真是相差太遠。這反差太大,就讓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他們想左了。

一時之間,眾人眼中的冷厲之色微微散去。

雖然不至於一下子就對顧憑惡感頓消,但山穀間的氣氛還真不像一開始那麽凝滯了。

終於,顧憑踏上高台。

儀式的最後一步,是陳晏將代表著暗部辰門的玉牌賜給他。

四目相對,陳晏望著顧憑,那眼神好像冰寒如鐵,又好像有烈火燒灼。

山穀中這麽多的人,這麽多向他們遙遙投來的目光,但他的眼睛就隻盯著這一個。

伸出手,將那枚玉牌係在顧憑腰間後,陳晏輕聲道:“阿憑,孤許你一諾。你記好了……這輩子,你就算死,也隻能是在孤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