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日,赤烏衛進了洞窟。

皇帝對這件事極其重視,甚至從駐紮在黎川附近的衛所調來兵馬,將沉穀整個封住。

這一封,就封了整整三日。

據說,有人看到源源不斷的烏木箱從那個山穀中被抬下來,裝進車裏,再由披甲執刀的軍士護衛著,不知運向何處。漫天殘陽下,容整森嚴的車隊緩緩地從黃土大道上走過。這一幕,在神秘之中,仿佛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悲壯。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發覺,這巍巍青山,殘陽如血都還未改,但是人間的興衰,也就在那麽一轉頭的功夫,就已經翻覆了。

蕭裂帶人搜洞,還有最後收尾的時候,顧憑都沒有再插手。

他好像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那個狀態,每日懶洋洋地待在驛館裏,一直到回程的那天。

馬車駛入鳳都,顧憑和蕭裂在城門口分成兩隊,蕭裂去赤烏衛所,顧憑則回到識青園。

分別時,蕭裂忽然策馬到他旁邊,輕聲道:“三天了,找到你那手下的下落了嗎?”

說完這句話,他露出一抹極其嘲諷,幾乎顯得有些殘酷的笑容。不等顧憑回答,縱馬離開了。

顧憑走進識青園。

裏麵的一切,看上去和他走之前都並無不同。

眾人一見到他,紛紛施禮問好,神色不見凝滯,也不見緊繃。

顧憑微微皺了皺眉。

按說,如果沈留出事的消息傳回來,這氣氛不該是這樣啊?

他找來一個侍衛,低聲道:“我要回一趟秦王府。”

大約一刻鍾後,馬車停下,顧憑走進秦王府的內院。

剛進去,就有一個人氣急敗壞地衝到他麵前。

是趙長起。

趙長起臉色鐵青,在環顧了一圈,令所有人一觸到他的眼神就識相地迅速告退之後,他們周圍變得空無一人。

顧憑在心裏歎了口氣,抬起眼,對上趙長起的目光。

趙長起啞聲道:“你知不知道,沈留失蹤了。”

“你讓他隻身去蕭裂的包圍圈裏誘敵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還是暗部的領首……他的命,就算是殿下,也不會這麽輕易地舍棄。”

顧憑:“我並沒有舍棄。”

“對,你沒有,你隻是覺得,就是冒個險罷了——但他是沈留!”趙長起終於低吼出聲,“暗部的老人,十個裏麵有八個跟他有過命的交情,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出了事,你在暗部就絕了路了?!”

吼出這句話後,趙長起沉默了很久。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已經平靜了下來,隻是還有點沙啞:“……直到現在,暗部的人還在找他,但還沒有消息。我說他失蹤,還是個委婉的說法。要說得直接一點,那就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這幾日,你就老老實實待在秦王府吧,等著殿下最後的命令。”

“好在,你這次還是傳回了洞窟水路圖,也能算是有功。加上殿下知道這事後,下令封住傳言,所以現在沈留失蹤的事,知道的人也不超過十五個。殿下這樣做,應該還是想護住你。”

顧憑忽然想,怪不得識青園還是一切如常,風平浪靜的。原本在他的預料裏,識青園現在的狀態應該和趙長起一樣。

原來是陳晏壓住了消息。

那一瞬間,顧憑忽然感到心底生出一點很淡的酸澀。

隻有一點點,就好像過了一夜之後,樹葉尖凝聚的很細小的一點露水,很快就能散去了。

“——但是,顧憑,如果沈留真的出事。”趙長起說到這兒,梗了一下。

沈留已經出事了,現在隻能寄希望於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

但無論怎樣,趙長起都清楚地知道,顧憑在暗部那裏,是沒有什麽指望了。

他之前就聽說,等這次雲寧山查案回來,陳晏是打算讓顧憑進暗部辰門的。辰門,這意味著怎樣的力量……顧憑他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讓沈留出事,會讓他失去什麽。

但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沒有意義。

趙長起閉了閉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這幾日關於你的傳言不少,能壓下去的,我盡量會壓。其他的,你好自為之吧。”

他轉身離開了。

顧憑慢吞吞地走回院子。

屋內,一個婢女正在打理一件袍服。

那袍服極其華美。漆黑的絲線在陽光下泛出如冰一般剔透的光。光澤冰淩淩的,但因為袍服繡飾得太華貴,又帶上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燦爛。一看就知道千金難得。

顧憑:“這是什麽?”

婢女連忙道:“是殿下前些日子差人送來的。說郎君回來之後用得到。”

陳晏前些日子讓人送過來的?那大約就是給他正式入暗部的儀式準備的禮服吧。

可惜這件衣服,他穿不上了。

令沈留受傷,然後順勢失蹤,是他早就計劃好的。

早在臨出發前那一日,他交給沈留的那張紙,上麵就寫好了布置。

並不需要失蹤太久,三日,五日,差不多就夠了。暗部的人本身就與他沒什麽交集,既無了解也無信任,這個時候,想要讓他們對他生出惡感,是最容易的。

說實話,在他還沒有什麽功績的時候,陳晏就把他安排進暗部最重要的辰門,這本身就不太容易服眾。尤其是現在,備受暗部中人推崇的領首,還因為他的緣故生死未卜。要知道,如果他顧憑真進了暗部,那裏麵許多人的生死,都有可能直接跟他產生幹係。

他連沈留的命都可以舍棄,誰會信任他,誰會接受他?

所以趙長起才會說,他這是在暗部絕了自己的路。

……如果不是因為太了解陳晏,知道這個人一旦下了決定,那就是絕無更改。顧憑也不想把事做得這麽絕。

但是,他真的不想把自己變成陳晏的一部分。

顧憑伸出手,輕輕從那衣袍的繡紋上劃過。

他有些遺憾地想,這麽精美的衣服,真是浪費了。

婢女見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柔聲道:“我來伺候郎君換衣。”

顧憑搖了搖頭:“不用。”

他淡淡道:“退下吧。”

“是。”

門在他身後輕輕地合攏了。

顧憑懶洋洋地望著窗外。漸漸的,明亮的日頭變得不再那麽刺眼,落日西沉,無邊的紅霞在天邊翻湧著,逐漸歸於暗淡。再然後,暮色四合,如水的黑暗漫了上來。

一聲輕響,有人推開門。

陳晏:“怎麽不點燈?”

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好像這隻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而他隻說了句再隨意不過的話。

這種時候,這樣的尋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尋常。

顧憑頓了頓,低聲道:“殿下。”

一盞燈亮了起來,火苗燒過燭心,那輕微的爆裂聲在這一屋的寂靜裏,那麽清晰,清晰得讓人的心尖仿佛也跟著跳裂了一下。

陳晏走向下一盞燈,將這盞燈也點亮了。

片刻,屋內燈火通明。

他收回手,瞥了那華袍一眼,淡淡道:“還沒有換上?”

顧憑怔了怔,聽見陳晏道:“時辰不早了,宣誓入暗部的儀式馬上要開始。快一點。”

……他在說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顧憑睜大了眼睛,幾乎有些無法反應地看著陳晏。

陳晏慢條斯理地道:“孤忘了,阿憑不喜歡婢女近身伺候。”

他好像沒有注意到顧憑突然變了的臉色,聲音依舊那麽平淡:“無妨,孤來替你換衣。”

他的手指落在顧憑的腰帶上,指尖一扯,將腰帶抽開。

指腹那滾燙的熱意,狠狠在顧憑腰間一烙。

顧憑猛地抖了一下,好像突然驚醒過來,一把按住他的手指。

陳晏的眉目間閃過一絲冰冷的銳光,但就那麽一刹,這個神色就被他壓下去了。

其實顧憑並沒有用太大的力氣,但他按住,陳晏就真的沒有再動。

不止是手,不止是動作,他的眼睛,他的表情,他臉上,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紋絲不動。

就好像,這具身體裏有什麽橫衝直撞的東西,必須藉由這樣的鐵石一般的紋絲不動,才能壓製下去。

顧憑張了張嘴:“殿下,不行。”

“……真的不行。沈留還生死不明,這個時候,我不能……這會累及殿下的!”

因他之故,沈留重傷流落在外,至今生死難料。陳晏應該懲罰他的。就算他成功地傳出了洞窟水路圖帛,將功折罪不用大罰,也應該慎重處理。

顧憑真的想不到,這種情況下,陳晏竟然還要堅持讓他進暗部!

他道:“殿下,就算暗部絕對忠誠,你這樣做也會令他們失望。在禦下之道裏,這是大忌——”

剛說到這裏,陳晏就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地放在他的嘴唇上。

“用暗部迫我就範,這一招,阿憑是什麽時候想到的?”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進了顧憑的外袍裏,那親昵卻冰冷的動作,那充斥著他所有感官的,仿佛暴風雨欲來的氣息,讓顧憑一動不能動。

外袍墜地,柔軟的布料窣然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