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超驗的愛

周拂曉差點沒當場翻個白眼。

聶韜成像是看不到他,開始正式上課——

“體訓和勞動我們會一起上,兩個小時後休息十五分鍾,再上心理課。體訓主要分五類項目——力量、速度、耐力、柔韌和協調,會保證都訓練到,就是會有點辛苦。勞動就看咱們班排到哪個包幹區就在哪上。來吧,先熱個身,八百米,老曾帶頭,開始。”

他話不多,也不發脾氣,但是沒人敢違逆他的話。

八百米其實不是一個小數字。

班裏還有不少十二、三歲的孩子,不說他們跑不跑得動,就算是湯純他們這種成年了但是一向缺乏鍛煉的,突然要跑一個八百米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教官們的速度又和他們這群孩子不是一個水平段上的,所以真的跑起來,第一圈的時候隊伍還能保持個基本的形狀,到第二圈開始,尾巴就越拖越長,最後熱個身跑成了貪吃蛇遊戲。

聶韜成的助理教官帶頭,聶總教墊後,最後麵的幾個學生看到他在,也不敢停,喘得呼哧呼哧地拖著步子還是咬牙堅持,慢是慢一點,好歹最後是跑完了。到終點的時候,跑道上四仰八叉坐著躺著一地,湯純嘴唇都發白,不停地幹嘔,臉上已經被汗水打了個透濕。

聶韜成像是見怪不怪,罵都懶得罵一句,把人叫起來就開始正餐。

今天的主要訓練項目是單杠垂體引體向上和雙杠支撐臂屈伸。看上去是很簡單的兩個動作,但是對上肢的力量要求非常高。聶韜成先做示範,他脫了迷彩服外套,手臂肌肉在用力拉伸的時候鼓起,將袖口撐得滿滿當當,每一塊肌肉均勻、結實、健美。

幾乎所有孩子都喜歡看他表演,有體操運動員的優美和精準,觀賞性極強,男孩子們慕強,很容易對他產生崇拜感,女孩子喜歡他英俊和笑裏藏刀,能滿足青春幻想。就連周拂曉都不得不承認,聶韜成這個人本身是有人格魅力的,隻要他不整人,很容易招人喜歡。

學生們按照身高排成兩組隊伍分別進行訓練。

周拂曉在高的那一列,他們這一列的單杠高度也高,他需要向上跳一下才能兩手抓住單杠。被烈日曬過的鐵管高熱燙手,剛上去那一下燙得他手心發緊。他試著發力引體向上,手臂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不斷顫抖。

聶韜成站在他背後,握著他的小腿給了他一把力把他往上抬:“呼氣,用力。”

周拂曉仰著脖子,太陽太亮了,他眼睛睜不開,一閉眼連黑暗都發著猩紅的、濃濁的亮。他能聞到聶韜成身上的汗味,男性濃鬱的體味在空氣裏發酵,聶韜成抓過單杠的手很熱,隔著迷彩服的褲子布料鉗著他的小腿,夾得他一哆嗦。

他做了個深呼吸,慢慢把一口氣呼出來,手臂肌肉持續發力,將上半身拉了上去。

聶韜成的手順勢一鬆:“不錯,再來一個。調整好呼吸。二——三——”

做到第十個,單杠已經被手汗潤得濕滑,周拂曉握不住,跳下來。雙手放開的一瞬間,背後有人抱了他一把,他落在一堵結實的胸膛上。

聶韜成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得可能隻有他們兩個人聽得到:“練過?”

周拂曉還在喘氣,猛地一下子把人推開,退了一步,謹慎地拉開距離。

聶韜成眼底的笑意更深:“休息一下,喝口水。”

周拂曉撇過頭去找水壺。周圍哀鴻遍野。

幾個小蘿卜頭吊在杠上,別說引體向上了,能把單杠抓牢就已經很不錯了,聶韜成站在下麵一個一個地抬,至少也得做成一個,下來的時候各個手心磨得通紅破皮,疼得直抽氣。

周拂曉找到了吃盡苦頭的湯純,小可愛被八百米折磨得筋疲力盡,隻在單杠上堅持了不到十秒鍾就摔了下來,摔得滿嘴沙子還要被聶韜成的助教嗬斥,又委屈又傷心。

到最後,體訓課結束了,他也沒能做出一個來,聶韜成勒令他就吊在單杠上吊夠一分鍾才能下來,撐不到一分鍾就重新計時。和他一同收到命令的還有五個孩子,六人吊成一排,太陽底下整整齊齊曬蘿卜幹似的。

聶韜成滿意地看著這一排蘿卜幹,把周拂曉叫上前,摘下自己的腕表給他:“我們先去上勞動課。拂曉在這兒替我看著,數夠一分鍾。”

大部隊一走,一群孩子淚眼汪汪地裝可憐。周拂曉揣著表,心裏把聶韜成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是沒放人下來,失敗摔在地上的孩子憤怒地指責他:“你怎麽能幫他們不幫我們?”

周拂曉反問:“我現在放你下來,明天他還做引體向上,你就能做了嗎?”

那孩子一愣,說不上話來了。

周拂曉麵無表情:“上去,重來。”

到勞動課後半節,他們才跟上大隊伍去飯堂打掃衛生。聶韜成不在,隻有助教看管。周拂曉走了一圈沒找到人還表,把表給了助教。助教對他很客氣,和他說了一聲謝謝。

周圍的氣氛也在明顯地發生變化。一些孩子開始避著周拂曉,或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依稀還能聽到一些不好的討論。他隻是讓身邊人遞一把抹布,那孩子裝作沒聽見就走開了。

直到心理課的時候,聶韜成才重新出現。

他們回到白天上文化課的課室裏。聶韜成還準備了PPT,煞有介事地講叔本華和桑代克,那個PPT做得八十年代的年畫掛曆似的,也不知道是從哪位革命前輩那裏繼承來的的模板,叔本華的頭像下麵墊一副日出長城的恢弘壯景,標題正文一樣大字號的宋體把剩下的空白處鋪滿,看得人頭皮發麻,眼冒金星。

本來理論課就悶,加上這個PPT就更悶。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被*練了兩個小時各個累得死狗似的,進了課室恨不得倒頭就睡,根本沒有心思聽一堆外國人名和生澀的理論知識。

“叔本華認為,父愛是一種超驗的愛。超驗的意思是,超出了血濃於水的生命經驗,簡而言之,父愛和血緣沒有關係,而是文化的產物。這在當時甚至現在來說都是一種非常新穎、獨特的觀點,我們習慣性地認為親情的出現首先肯定是因為有血緣關係……”聶韜成說到了父愛。

這時,有人舉了舉手,“總教。我可以……可以問問題嗎?”

“當然可以,有問題就是好的。”聶韜成把他叫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那學生站起來:“湯純。”

聶韜成點頭:“湯純加1分。”

這下半睡不醒的人總算都醒了。

湯純自己也沒想到他就是提個問題,突然就被加了1分。他是他們班第一個獲得加分的人。這還隻是他到學校的第二天。

聶韜成對他微笑:“我非常鼓勵大家提問。湯純同學作為今天上課第一個提問的同學,值得獎勵。”

湯純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問,‘父親和父愛是文化的產物’,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聶韜成解釋:“這裏說的文化,其實就是社會的文化傳統、習俗、道德觀念、價值體係……形成的一個集合。父親這個角色在社會裏是帶有特定的文化形象的,比如說,在傳統中國社會裏,我們傾向於認為父親是一個負責家庭主要經濟來源的人,他通常不善言辭,不像母親那麽溫柔細膩,但是他很穩重、可靠、為家庭做一些重大的決定,並且會成為孩子,尤其是男孩終生的偶像。”

“所以一個爸爸是社會文化塑造出來的?”

“應該說,一個爸爸離不開整個社會的文化環境。”

“這個特定形象的父親也決定了他的愛是一種特定的愛嗎?”

“是的。我們也傾向於認為父愛比母愛更加隱忍、深沉,它不像母愛一樣落在生活中衣食住行的細微處,但它為孩子提供安全感和信任感,支撐孩子的精神生活。”

湯純猶豫了一下,像是在消化聶韜成的這段話。

聶韜成也不著急:“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湯純看了看他,又低頭去看了看周拂曉。周拂曉沒在意他的目光。最後,小可愛終於鼓起勇氣問:“總教,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說……嗯……隻是一種可能——如果這個叔本……叔本華說的是真的話——一個父親他不在意和孩子的血緣關係,也不那麽在意社會的文化。他……其實就是……他不愛自己的孩子?”

聶韜成挑眉:“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問題,湯純?”

湯純以為他生氣了,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就是隨口問的……”

聶韜成答:“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湯純一愣。好像沒有想到他會這麽說。

“當然會有這樣的人,他對孩子不負責任,也不愛惜,甚至虐待孩子,丟棄孩子。這不是沒有的。但這是很小一部分的比例,是比較極端的個例,所以我們才會在新聞裏看到這種事情。大部分的父母還是愛惜孩子的。他們可能對你比較嚴厲,要求比較高,但他不會害你。”

“……謝謝總教,我明白了。”

下課聶韜成讓助教先帶其他人去飯堂集合,單獨把周拂曉留了下來。周拂曉懶洋洋坐在座位上轉筆,他上眼皮子打下眼皮子,哈欠連天。

聶韜成把手機充電器扔給他:“你和湯純說了什麽?”

周拂曉看在手機充電器的份上好聲好氣地答了:“實話實說而已。”

聶韜成從講台上走下來。空曠的課室裏隻有他們倆,他的軍靴走在瓷磚地板上步音沉而穩,向著周拂曉壓迫而來。周拂曉揉了揉太陽穴,他這時候疲於應付這位魔鬼教官。聶韜成拉開他旁邊剛剛湯純坐的那張椅子坐下來,拍了拍大腿示意。

周拂曉莫名其妙。聶總教按著他的肩膀往後一拉,把人拉躺在自己大腿上——

“別動!困就躺著。又不會把你吃了。”

周拂曉掙紮不過,兩眼瞪他:“你到底想幹嘛?”

聶韜成給他揉腦袋上的穴位:“閉上眼睛,放鬆。我手法還是可以的。”

周拂曉僵著身體。男人的手撫到他兩眼的位置,帶著溫度,視線一暗,掌心擋住了大部分的視野。周拂曉做了個深呼吸,心想,如果我這時候咬一口上去會不會再罰禁閉?

“別想咬我。我不會罰你去禁閉室打遊戲的。”聶韜成像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周拂曉隻好閉上眼睛。腦袋在對方的手上,他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兩隻手回到了大腦兩側的穴位,指節頂住頭皮劃圈推開,力道柔和、均勻、持久,從穴位處傳來的酥麻感讓周拂曉肩膀一鬆,舒服得長出一口氣。

“你自己思想消極,就要人家也和你一樣。”聶韜成笑他:“湯純才十八歲,你也不怕教壞了他。”

周拂曉在黑暗裏和他對話:“你覺得我在教壞他?”

聶韜成的聲音在黑暗裏響起:“你在摧毀他本來的價值觀,帶他走到一條很危險的路上。這不是社會主流能夠接受的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真的聽信你的,他以後的路會很辛苦?”

“他現在就不辛苦嗎?還有比現在更危險、更辛苦的嗎?”

“所以你覺得自己在拯救他?”

周拂曉睜眼看了他一下,又閉上。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隻是不想讓他繼續難過。他對親情的期望和期望的必然落空會讓他一次又一次難過,重複循環。我隻是不想讓他陷在裏麵。至於以後他要走什麽樣的路,他做什麽選擇,不是我能決定的。我也沒有那麽大的能耐。”

聶韜成知道他說的是對的:“所以,你曾經陷在這個循環裏麵嗎?還是周晚照曾經陷在這個循環裏麵?”

周拂曉沒有回答了。這個問題是他私人的問題。

他閉著眼睛的樣子看上去就像睡著了。聶韜成也不逼他:“你有時候讓我覺得……你很有人情味,你幫助湯純,幫助謝頤,他們其實和你無親無故,你也能拉一把拉一把。但有時候你又讓我覺得你很冷血。你連親情都不在乎。”

“我們很熟嗎?”周拂曉反問:“是什麽讓你產生了你能了解我的錯覺?”

聶韜成喜歡他生氣的樣子:“你怎麽總是生氣呢?生氣對身體不好。”

他還有臉說!周拂曉蹭一下從他腿上坐起來:“你離我遠點,我就能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