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避免不幸

聶韜成裝糊塗:“我又怎麽你了?”

周拂曉不想和他裝:“你拿我當槍使,所有人現在都覺得我是你的走狗。你滿意了?”

“原來你在意這群孩子對你的態度啊。我以為你不在意呢。”

“你覺得這樣可以孤立我,趕走我?”

“那你打算走嗎?”

周拂曉皺著眉頭。聶韜成這樣說話太無賴了。

“你不會走的。即使我罰你、給你穿小鞋、孤立你,你還是會留下來,一定會留下來,為了周晚照留下來。對嗎?那我孤立你有什麽用呢?”聶韜成甚至是用一種溫柔的語氣對他說的。

“誰知道?為了滿足你的惡趣味?”周拂曉受不了他這種語氣。

聶韜成被他逗笑了。他把煙盒抽出來點了一支:“我昨天讓你想,你來這裏到底能得到什麽,你想了嗎?”不用周拂曉回答,他也知道:“哦對,差點忘了,周晚照雖然重要,但是好像沒有打遊戲更重要。嗯?其實我覺得你應該想想這個問題,哪怕抽出個十分鍾、二十分鍾。”

周拂曉覺得這兩件事沒有關係:“你想說什麽就直說。”

聶韜成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窗外。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你說你來調查學校逼死周晚照的證據,但你自己也知道,要證明這一點很難,你是抱著微小的希望來搏一把。那我能不能理解成,你來這一趟,說得好聽是取證調查,說得不好聽是為了給自己尋求一份慰藉?”

周拂曉的臉色沉了下去。

“周晚照為什麽會被送來學校?為什麽家裏人沒發覺她不對勁?她有沒有可能尋求過呼救但是被忽略了?你既然愛惜她,為什麽讓她被送來這裏?為什麽送來之後你沒有及時把她撈出去?從她入學到自殺,這麽長一段時間裏,你到底在做什麽?她的死,究竟是學校逼迫造成的,還是你覺得你身為她的家人,沒能及時挽救她,也負有一定責任?”

“你來這裏,重新體驗她曾經體驗過的一切,驚嚇、恐慌、絕望……還有‘對親情的期盼和期望的必然落空’,你要求自己全部重新體會一遍。這個過程,真的是為了找出死亡的真相?還是為了懲罰自己,以自找苦吃的方式來贖罪?”

“周拂曉,我最後問你一遍,你來這裏,到底是想要什麽?你想清楚了嗎?”

周拂曉定定看著他,胸口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

在聶韜成的眼裏,他隻是太傷心了。聶韜成甚至有點心疼:“你知道昨天為什麽我讓你把手機帶進禁閉室嗎?為什麽不罰你或者勞動代償?因為你自己在罰自己,我不需要再罰你。”

他伸手試探性地碰了碰周拂曉的臉頰。周拂曉沒有躲開,但是打了個哆嗦。男人的手溫暖、幹燥、帶著香煙的氣味,卻比當頭一棒更加醒神。

“當然,我得承認,我也不想罰你,”聶韜成坦白:“相信我。我其實希望你幸福。”

周拂曉張了張口,聲音好像是過了很久才出來的:“但是,幸福是不存在的。”

聶韜成把手放下來。

“叔本華說的。你剛剛在課上講了,叔本華認為,幸福是不存在的。隻有避免不幸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他也不是完全沒有聽課,“你能幫我避免我的不幸嗎?”

聶韜成依舊溫柔:“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的話。”

為了趕晚自習,周拂曉晚餐沒吃兩口,空著肚子到課室先是發現座位櫃筒塞了幾張罵他的紙條,然後就是作業本被撕掉扔在了垃圾桶裏,好不容易抄的《弟子規》白抄了,到後來,幹脆自習的時候有人偷偷往他後腦勺扔小石頭。

疼倒是也沒有特別疼,但是他回頭找人那一下引起的全場哄笑就比較尷尬。

最後是湯純站出來向聶韜成舉報:“總教,有人欺負拂曉。他們太過分了!”

聶韜成先是露出個驚訝的表情——說不好他是驚訝有人敢欺負周拂曉這個事實,還是驚訝是湯純來做這個舉報——然後去看當事人尋求確鑿證據。

周拂曉無辜地坐在位置上,配上那張苦情臉,當真有一股弱小可憐被保護的嬌花氣質。

“有人欺負你嗎,周拂曉?”聶韜成當著全班的麵問。

周拂曉環望四周,挑了幾個指過去。

被指的一下子站起來反駁:“我沒有!你不能誣陷我!”

聶韜成又問:“有證據嗎?”

周拂曉囂張地搖頭:“沒有。”

“那就難辦了。”聶韜成笑盈盈地走過來:“你說他們欺負你,但是沒有證據。他們又說他們沒有。到底是你說謊了呢?還是他們說謊了呢?”

湯純這時候把塞在周拂曉櫃筒的那幾張紙條拿了出來:“總教,這時候他們寫來罵拂曉的。紙就是從作業本撕下來的,大家都隻有一本作業本,隻要找一下誰的被撕過就知道是誰了。”

他這麽一說,聶韜成已經看到那幾個把作業本往手裏攢的小壞蛋了。他把那幾個人拎了出來叫到課室外麵單獨處理,然後在班裏重申了堅決抵製校園霸淩的紀律,最後為了嘉獎湯純幫助受欺負同學、敢於揭發舉報歪風邪氣的正義之舉,給他加了3分。

於是,到晚自習下課,所有人回宿舍的路上都能看到,公示欄裏的積分累計榜上,湯純當之無愧站到了榜單第一名,成為入學第二天就累計獲得4個加分的超級幸運兒。

湯純本人反倒沒有感到特別光榮。下課後他和周拂曉一起走回宿舍。

周拂曉向他道謝:“晚自習的事情,謝謝。”

湯純很高興:“那我們和好了?”

周拂曉為他的純真感動:“嗯。”

湯純親昵地搭著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種助紂為虐的人。你能幫助我,幫助謝頤,就說明你不會和聶韜成他們同流合汙。他們肯定也會明白你的為人的,隻是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你也別灰心,日子還長著呢。”

周拂曉也有歉意:“醫務室的事情,抱歉。”

湯純釋懷了:“沒事。你說的……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他像是認真地思考過:“我當時隻是從我自己的情況出發,我也不了解你經曆了什麽,不了解謝頤的情況,所以我的理解也是片麵的。可能你們經曆過我沒經曆過的事情,像是謝頤,感覺他和他爸的關係非常疏遠,可能他爸真的隻給錢,很少關心他,那樣的話確實作為父親也是不稱職的。”

“你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就好。”

“我爸其實是很疼我的……嗯……至少以前是很疼我的,他會陪我寫作業,帶我踢球、旅遊,我中考和高考那兩年,他每天早上六點鍾起來給我做早飯,晚自習放學接我回家……所以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愛我這件事。雖然現在我們……沒有以前關係那麽好,說實話這件事我們倆都有問題,但是我覺得他不會真的想要害我。他可能隻是……”

周拂曉等著他說。

湯純垂著眼睫,晚燈黃濁的光照不到他眼底:“他可能隻是更愛自己,不那麽愛我了。”

這是他思考過後的結論:“我覺得——當然也隻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父母對孩子的愛也不是始終如一的,有時候他們愛得比較濃烈,有時候愛又會變淡,甚至還有的時候,父母可能會討厭和憎恨自己的孩子。他們的感情是複雜的,是……不斷變化和更新的,有時候他們自私、嫉妒、冷漠,但這也不妨礙他們曾經無私、投入、奉獻。”

湯純的快速成熟的想法讓周拂曉驚訝。

他們走到宿舍樓下,身邊都是晚自習下課的學生,他們被簇擁著上樓梯。

在吵嚷的人群裏,周拂曉的聲音顯得很輕:“我爸媽把我妹妹送到了這裏來,一個星期之後,她跳樓自殺了。”

湯純瞠目,一下子竟然接不上話。

“她叫周晚照,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也是晚自習下課,她從課室裏出來沒有回宿舍。那時候這棟宿舍樓還沒有被封窗和封天台,她爬到了天台上,可能在天台上坐了一會兒,然後跳了下去。後來警方查到,她在跳樓前一天晚上偷偷用學校的座機電話給家裏打電話,我媽接的電話,她哭求我媽讓她離開這裏,我媽沒答應。第二天,她就跳樓了。”

“所以白南說的那個兩年前死的女學生就是……”

“對,那是我的親妹妹。”

“但白南說她是被聶韜成……”

“應該不是聶韜成直接殺的。”

湯純隻露出震驚的表情。

周拂曉說:“我爸是因為晚照早戀所以送她來這裏的。她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家裏很高興,都覺得她以後會考上重點大學。但是,高一下學期她和隔壁班的一個男的談戀愛了,被老師發現後叫了家長去學校。我爸媽很憤怒,在他們眼裏,早戀是大逆不道,還壞了她的清白,要求她和那個男的立刻分手。小情侶在熱戀中很倔,堅決反抗,不同意分手。”

“高中離家裏遠,要住校,我爸媽沒辦法天天看著她,所以很難管。每次都隻能是周末的時候,他們把她關在家裏,不讓她出去和男朋友見麵。晚照覺得他們沒有權利限製她的自由,大吵了好幾次。熬到暑假,我爸媽給她報了名,跟她說這裏是補習班,強行送上大巴的。”

“我那時候不在家裏,在南邊打工,對家裏的情況隻是知道個大概。一開始我甚至是站在我爸媽那邊的,我覺得她不應該談戀愛,應該好好學習。那個男的會壞了她的前途。所以她給我打過電話也被我說了,之後就不聯係我了。直到學校把骨灰拿給我的時候,我才知道她被送來了這裏。”

他們站在走廊上吹了一會兒風,沒有馬上進房間。操場上的晚燈漸次熄滅,夜晚沉沉地從空中墜落下來,崩潰、坍塌、散落下來,那坍塌的聲音化成了簌簌嗚嗚的風。

“我爸媽都沒念過什麽書,對於子女教育,他們隻有給錢和給揍兩種方式。”

“晚照走後,我媽一直哭,她說早知道接到晚照的電話就應該接她回家。她以為是小姑娘太嬌氣了,吃不了苦。我說,你們不該送她去。我媽說,她要是不早戀,我們也不會送她去。”

“警方來家裏調查訪問,村裏的人於是都知道我們家出了命案,議論也多。我爸跟警察說,晚照是自願去學校的,沒有人逼迫她。調查結束之後,我爸媽不聲不響地就去了外省打工,現在家裏隻剩下奶奶,我很長一段時間不回家,還是春節回去的時候才知道他們走了。”

故事到這裏就說完了。

湯純聽得心驚膽戰,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故事。

他握著周拂曉的手:“你覺得自己也是害死晚照的間接凶手嗎?”

“在她死之前,我一直覺得我是愛她的。”周拂曉的聲音越來越低下去:“我把上學的機會讓給她,我賺錢給她寄生活費,我還怕她被男人騙了,怕她男朋友欺負她,所以才不想讓她戀愛。我覺得作為兄長,我確實是愛她的。但是最後她還是死了。”

“我愛她,但是她沒有感受到被愛和幸福,她感受到的是痛苦。那我是不是真的愛她?”

“我給她的到底是愛,還是迫害?”

湯純看著他:“你隻是犯了一個錯誤,但你也愛她。這不矛盾。”

周拂曉知道他是好心安慰自己:“我隻希望,她現在已經解脫了。”

湯純主動給了他一個擁抱:“你放心,以後咱們倆都在一起,相互照應,日子總不會太難過。你想做什麽我都會幫你的。”他大概也明白了周拂曉的來意:“你覺得聶韜成和晚照的死有關係嗎?”

周拂曉想起聶韜成的臉,他有點猶豫:“說不好,但是我覺得他這個人……不一定像白南說的那麽殘暴惡毒。我懷疑……”

“你懷疑什麽?”

“我懷疑他可能也不是和學校站在一邊的。”

湯純一驚:“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周拂曉現在隻是懷疑:“我還需要一些證據。不過不著急,還有兩個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