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養之恩
早課還是遲到了,周拂曉跑到教室的時候嘴巴邊上還有喝粥的米粒沒擦幹淨,文化課老師看到他這副樣子,忍俊不禁:“快進來吧,今天就不算你遲到了。”
他們第一節課是美術課,老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個頭還沒有周拂曉高,紮兩隻短短的麻花辮,用金色小蝴蝶夾把發尾夾得向上翹起。她自我介紹姓翁。
湯純在周拂曉耳邊悄悄說:“白南說這個翁老師是所有文化課裏麵最好的老師,很溫柔,一點都不凶,而且如果有學生找她問問題,她也會認真解答,還會給表現好的學生加分和零食。”
周拂曉實在困,困得腦袋幾乎要貼到桌麵:“嗯。”
他在禁閉室裏麵是玩爽了,湯純擔心了一晚上:“拂曉,你……還好吧?”
“還行,就是困。”周拂曉揉著眼睛。
“沒睡覺嗎?”湯純看他的慘白萎靡的麵色都能想象他受到的非人待遇:“他們不給你睡覺?是不是虐待你了?你有沒有受傷?我和白南昨晚想去看看你的,但是教官不讓。”
周拂曉知道他誤會了:“沒受傷。睡了兩個小時,是我自己沒睡。”
湯純當他是被聶韜成威脅了,不能開口說話,握著他的手:“我明白,你不想說沒關係。要不等會兒下課我還是陪你去一趟醫務室吧?不告訴別人,你放心。”
周拂曉總不能和他說在禁閉室裏打遊戲,要不然他帶手機的事情恐怕包不住。
提到醫務室他才想起來醫務室還有人:“謝頤呢?”他在課室裏沒有看到謝頤。
湯純說:“謝頤好像發高燒了,說是連床都下不來,還在醫務室裏躺著,估計今天是上不了課了。幸好你救了他,要不然說不定他昨天晚上都熬不過去。”
“發高燒了?傷的不是臉嗎?”
“嗯。可能是傷口發炎了吧。”
“等會兒去看看他。”
湯純還要說什麽,突然身前出現一把愉快而響亮的女聲:“湯純!”
湯純一個激靈就站了起來:“在。”
翁玲子笑盈盈問:“上課不要講小話哦。來回答問題,我們剛剛一共講了幾種藝術風格?”
湯純完全沒有聽課:“藝術風格……”是什麽?
翁鈴子很無奈指了指PPT:“我講了二十分鍾,一個都沒記住嗎?”
不光是沒記住,腦子也不好使,PPT上麵明明寫得清清楚楚——五種現代藝術風格:立體主義、極簡主義、歐普藝術、波普藝術和孟菲斯主義。
湯純很愧疚:“對不起老師。”
翁鈴子沒有怪他:“坐下吧,要好好聽課哦,美術課也是很重要的課。”她接下來給每個人發一張畫紙:“現在,我們來試著每個人做一張孟菲斯藝術風格的海報吧。請大家用我的PPT列出來的元素——三角形、長方形還有文字,用簡單的方法快速製作一張孟菲斯藝術風格的海報。大家可以自由發揮,下課之前交上來哦,今天就不給大家布置其他作業了。”
湯純盯著眼前的白紙,腦袋裏都是空的:“美術課上得還挺新潮,我們學校上美術課怎麽從來就隻講達芬奇和梵高?拂曉你聽懂了嗎?這是要我們畫畫嗎?”
美術這種高雅的東西和周拂曉從來沒有關係,他隻好舉手提問:“老師。”
翁鈴子耐心地走到他位置上:“什麽事,同學?”
“我沒聽懂。就是讓我們用三角形、長方形還有你規定的文字畫畫嗎?”
“對。元素可以隨意排列組合,隻要有三角形、長方形和我規定的那幾行文字就好。”
她在教室的隊伍裏一邊查看學生們的作畫過程一邊給每個人單獨的點評指導——
“文字可以自己試著設計字體,不一定要寫得那麽板正。”
“試著先用鉛筆畫個版麵,哪裏放文字哪裏放圖形,決定了再開始正式畫。”
“顏色可以用得大膽一點,鮮豔一點。”
周拂曉對美術實在沒興趣,他大手一揮,在白紙上畫了一個歪歪斜斜的長方形,裏麵套一個三角形,再套上周氏的狂草文案,三分鍾結束了他難得的藝術之旅。
“走吧,去看謝頤!”湯純和他提前交了畫,兩人就往課室外走:“可惜美術課一個星期隻有一節,能多安排一點就好了。翁老師真的好溫柔。”
周拂曉走在他旁邊,教室的玻璃窗上倒映著翁鈴子的身影:“嗯,她是個很好的老師。”
“就是講課的內容奇奇怪怪的,從來沒聽過這些東西。”
“那是我們藝術造詣不夠。”
“也是,不過這種地方也不會請那麽好的美術老師,說不定她壓根都不是幹這行的,不過性格好人品好就好了。”
醫務室就在教學樓的一樓,兩人敲門進入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開始還不讓他們進,周拂曉搬出聶韜成來,他才向他們指了指最裏麵的床位。
謝頤燒得嘴唇都是紫的,深深陷在睡夢裏,滿頭滿腦的汗。他臉上、耳朵上的傷經過處理,用幹淨紗布包好了。醫務室裏麵難得開了空調,他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大概是熱了,他一條腿從被子裏蹬出來。
“謝頤,謝頤……”湯純去探他的額頭:“出了好多汗,應該已經開始退燒了。”
謝頤被他叫醒,一臉懵地望著他們倆,先認出周拂曉來:“你……”
周拂曉俯視他:“好點了嗎?”
謝頤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他望了望四周,垂下眼睛來,點點頭。
“先把病養好,不要想太多。”周拂曉知道他擔心什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日子還長,隻要身體還在,以後都是能出去的。把身體賠進去了才不值得。”
湯純在旁邊幫腔:“是啊。拂曉為了你,關了一晚上禁閉室,他們都不允許他沒睡覺。”
謝頤搖著頭,很狼狽:“你不懂……”他張了張口,又沒把話說出來。
周拂曉看了看他,坐到了床邊上,“謝頤。抬起頭來看著我。”
謝頤聽話地抬頭。他燒得兩隻眼睛裏都隻有空茫。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想,為什麽我會落到這步田地?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地方?為什麽會是我?為什麽不是那些畜生……”周拂曉輕聲地說:“不要去想。不要陷進去。不要掉進他們設置的泥淖裏,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複。你要活下去,先活下去,這才是你應該想的。”
謝頤機械地重複了一遍:“活下去……”
這三個字和他的眼淚一起落了下來。
“這樣活著,有必要嗎?”他捏著拳頭反問,“我真恨不得,我真恨不得一頭撞死……”
周拂曉打斷他:“你死了你爸會反省嗎?你死了你爸會覺得他把你送來這裏是錯的嗎?你知道他會怎麽想?他會覺得是學校不應該虐待學生,是你抗壓能力差,而不是他不應該把你送去這種學校。”
“你死了,他找另一個女人,再生一個,生到是兒子為止,再送到嚴厲的寄宿學校關起來,培養成下一個心理不健康的怪胎。再然後呢?你呢?你還巴望著他年年給你上墳哭喪?”
謝頤被他斥得渾身一震,瞠大眼睛直瞪瞪看著他。
“離開這裏,離開你爸,去過你自己的生活,過自由的日子,等他死之前求你去收屍的時候,讓他滾蛋,這才是你應得的結局。”周拂曉說,“放心,隻要你活下去,他一定死在你前麵。”
這話說得誅心了。湯純都有點聽不下去:“拂曉,你……別說這樣的話……”
周拂曉反問:“那不然呢?挨了打,吃了罪,回去痛哭流涕地抱著親愛的爸爸的大腿乞求理解嗎?有用嗎?他送你來這裏一次,就還會有下次,他能把你送到這裏來,下次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去,他打你,罵你,冷暴力你,斷你這那,你還用一天他的錢就要當一天他的狗?”
湯純皺著眉頭:“你這個人也太極端了。”
周拂曉還要說,謝頤開口:“他說得對。”
湯純驚詫的看著他。
“他說得對。”謝頤兩眼聚焦,終於有了點憤怒的神采:“我就是我爸的狗,高興了賞肉吃,不高興就拳打腳踢。我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要讓他送我來這裏?憑什麽?”
湯純不這麽認為:“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啊,他送你來的初衷是好的,他隻是沒有意識到這裏這麽不人道罷了。他知道了說不準會後悔呢?”
“初衷是好的,就可以把我送來這裏?初衷是好的,就可以任意打罵我?”
“哪有爹媽不打罵孩子的?但好歹是爹媽,他生你養你是有恩情的啊。”
謝頤接不下去話,隻望著周拂曉。
湯純有點動了脾氣:“拂曉,我覺得這樣不對,我知道你們很生氣被爸媽騙來這裏,我也很生氣。我回去肯定要和我爸鬧的,要大鬧一場的。可是再鬧,我也不會背離父母,那是我的血親,這個世界上任何人對我不好,我爹媽總還是為我好的。”
周拂曉甚至笑了一下,他牽起嘴角的樣子冷冷的:“你爸知道你幽閉恐懼嗎?”
湯純一愣。
“他知道吧?”周拂曉已經知道答案:“他知道還送你來,他知道這裏有禁閉室還是送你來,他甚至騙你這裏是夏令營也要把你送來,如果你在禁閉室裏發病,甚至出現生命危險,他能保證你的安危嗎?如果你死了,你覺得他要不要為你的死承擔責任?”
湯純說不出話了。
“是,說出來都是無私的愛,是生養之恩。說到底呢?他生你養到底為了什麽?是為了你的幸福?還是為了滿足他當爹的痛快?天底下所有父母一定愛自己的孩子嗎?所有親情都是無私的嗎?那福利院裏那麽多棄嬰,他們無私的父母在哪?”
周拂曉目露諷刺:“你可以繼續騙自己,你爹愛你,他為你好,他隻是有點暴躁、性格缺陷、教育方式不對、沒當過父母經驗不足……如果這樣能讓你覺得心裏舒服一點,那當我今天說過的話都是放屁。但是下次,下次聶韜成那群畜生要關你禁閉、下跪體罰、人格侮辱、斷吃斷喝的時候,不要想著有人為你說話。你試著向愛你的爸爸祈禱一下,看他來不來救你。”
話說完了,他轉身就走。
上午還有三節課,兩節國學,一節語文,這三節課都是一個老師教,沒有了翁鈴子的溫柔,這三節課上得並不輕鬆。周拂曉又因為太困了,實在忍不住打瞌睡,結果被老師抓到當場就扣了分,罰抄《弟子規》三遍,明天早上之前要抄完。湯純就坐在他旁邊也打瞌睡,卻沒被抓。
兩人在醫務室裏小吵了一場,整個上午到中午午休都沒有再講一句話,湯純鬧別扭情緒,周拂曉本來也不是主動搭理人的類型,患難之交才過了一天,友誼的船就要翻了。
下午的行為矯正課是連堂,一堂就是三個小時,先是體訓,然後是勞動,最後是心理課。但根據張白南的實際經驗,心理課往往所占時間很短,有時候甚至不上,體訓勞動才是重點。
體訓要在操場上,午休完了之後所有人就直接到操場集合。操場空曠寬闊,毫無遮蔽,下午兩點半的太陽正是最烈的時候,曬得操場跑道一股濃濃的塑膠臭味,即使戴了帽子在頭上,防曬的作用也微乎其微,不一會兒臉和脖子都會被曬得發熱發燙,再有半個小時,皮膚就會開始泛紅刺疼,如果沒有塗防曬霜,一個下午皮膚是肯定會被曬傷的。
周拂曉站了將近二十分鍾,其他班已經開始訓練了,賈新民還沒有到。
這位總務教官似乎有事耽擱住了。他的助手教官代為維持紀律。
直到學生中間開始悄悄地起了議論,才遠遠地有穿製服的身影從辦公樓的方向走過來。
男人帶著自己的助手教官來了就開始交班:“小唐回去吧,以後這個班我和老曾管。”
說完,他把臉上的墨鏡摘下來,微笑的時候整齊幹淨的牙口露出來——
“不好意思,交接工作就遲了一點。很高興見到大家,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新任的總務教官了。你們可以叫我聶教官,或者總教,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