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得寸進尺

總教官辦公室。

“周拂曉。”男人把信息表摔在辦公桌上,“96年生,初中輟學,無業遊民,父親是個體戶,母親在工廠裏上班,她幫你報的名來這裏受訓,理由是孩子自由散漫,不服從管教……”

周拂曉坐在他對麵的皮椅上,目光越過聶韜成的肩膀看向他身後書櫃的展示區,獎狀獎杯塞得滿滿當當,頂頭還有一枚小錦旗,寫有“東南戰區格鬥比賽第一名 聶韜成”的字樣。

“噢,這個啊。”聶韜成順著他的目光看到錦旗,“小比賽,鬧著玩兒的。”

周拂曉的注意力才重新集中到聶總教身上:“有什麽問題嗎我的信息表?”

聶韜成半邊身體倚在辦公桌上:“沒問題,就是比較好奇,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會被爹媽送到這裏來?而且,自由散漫的性格也願意到這裏來?”

“年紀大不能來嗎?這裏這麽多學生,有幾個是知情自願來的,總教官應該比我心裏清楚。”

“但看樣子你好像也不是很排斥來這裏?”

“我排斥也不能改變要來的事實。”

聶韜成發出一聲低笑,他繞到辦公桌的後麵,從下麵的抽屜裏掏出另外一個文件袋,從裏麵抽出一遝檔案表,放在周拂曉的麵前。信息表的首行名字欄裏,赫然是“周晚照”三個字。

“認識吧?”聶韜成抽出一根煙點著家庭信息那一欄:“她家庭成員的信息和你是一樣的,她還寫了你的名字呢,這裏,看到沒有?周拂曉——關係——兄妹。”

周拂曉臉色一變:“你想說什麽?”

聶韜成夾著煙揉眉心:“周晚照是自殺的。警方的調查報告也出了,沒有能夠證明他殺的確鑿證據,她是自己從宿舍樓上跳下去的。我知道作為家屬可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但是,這件事已經定性了,你到這裏來,找不到你想要的真相的。”

周拂曉說:“我相信她是自殺的。”

“你覺得有人逼她自殺?”

“我覺得沒有用,我要找到證據。”

“你相信自己能找得到?”

周拂曉調整了個坐姿,他坐在皮椅裏的樣子像是他才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我不來,就肯定找不到。我來了,起碼還有一點可能。”

他本來是倚靠在皮椅椅背上的,調整姿勢後他微微往前俯身,兩隻手肘撐在大腿上,這樣他和聶韜成之間的距離不到十公分,他說話不需要太大聲,聶韜成就能聽得清楚:“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在你們學校裏,我連最後一麵都沒見到,突然就有人給了我一盒骨灰,然後指著那盒灰告訴我,這就是你妹妹了。”

“總教官,你能想象那種畫麵嗎?你過著好好的日子,上班,賺錢,吃飯,交朋友,打遊戲……突然有個人出現塞給你一個盒子,裏麵一把灰,跟你說,這是你的妹妹。你有妹妹嗎?”

“如果你沒有親人,那當我沒說過這個話。”他惋惜地說。

聶韜成知道他生氣了:“我可沒有人身攻擊過你,這麽說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窗戶紙都捅破了,周拂曉沒有必要裝客氣:“你讓全員背學生守則不過分嗎?”

噢,那確實是值得生氣。

聶韜成覺得他很可愛:“我就是單純地好奇,你會怎麽應付這種被大家討厭的情況。”現在他知道了,他外套上都還是西紅柿的味道:“看來我自食其果了。”

周拂曉甚至都驚訝他還知道“自食其果”這個成語。

“我們現在來梳理一下情況,”聶韜成重新站起來,手裏還夾著那隻煙,他把那隻煙放在指節間來回轉動:“你來學校調查你妹妹的死,我也被你認為不是什麽好人。但是你又現成犯了個錯誤送到我手上來了,你說我應該怎麽辦呢?”

周拂曉攤開兩隻手,示意他悉聽尊便。

“我可以開除你。為了整個學校,還有包括為了我自己的利益。你故意攻擊教官,把剩菜倒在我頭上,我可以說你精神有問題,建議你父母把你領回家去精神病院。學費嘛可能要退一點,但是為了學校的未來,退這點學費是不足為道的,你說,這樣怎麽樣?”聶韜成說。

周拂曉答:“你不會這麽幹。”

“嗯哼?為什麽呢?”

“因為如果知道在你頭上倒剩菜可以被開除離開,你信不信從明天開始,你人都別想踏進食堂,兩百多號學生會排隊等著為你洗頭的。他們巴不得被開除。”

聶韜成讚同:“你說得很對,是這個道理。”

周拂曉也站起來:“你最好也謹慎對我用刑。因為我就是來收集罪證的,說不好我會用什麽你想不到的方法記錄下罪證,然後交給警察。”

“又或者,”聶韜成說:“我可以像處理周晚照一樣,處理你。”

“你想殺了我?”

“她不是自殺的嗎?”

周拂曉也不怕:“你不會讓我死。”

聶韜成問:“為什麽?”

“我死了,你會真的惹上麻煩。晚照死了,你們可以跟警察說是自殺,但是我再死了,就太蹊蹺了。一對親兄妹,先後進來學校,先後死在學校。事情鬧出去,不要說你,到時候所有校領導都會被查的。你不會冒這麽大的險,對你,對學校來說都不值得。”周拂曉很肯定。

聶韜成沒有馬上接話,他終於把那隻煙塞進了嘴裏,順便抽了一把煙盒遞到周拂曉跟前:“要嗎?”見周拂曉沒有動靜,隻好收回煙盒自己點了煙。

過了一會兒,他在繚繞的霧氣裏發出一聲笑:“現在的人啊,真是不得了了。所以我就說應該把招生辦那幾個廢物開了,換專業的進來。嘖嘖,不聽勸。現在好了。”

周拂曉手心裏其實也捏著一把汗。但他不動,聶韜成看不出來。

“看來我確實就剩下罰你這條路可以走了。”聶韜成看著他。

周拂曉甚至主動給他建議:“我個人覺得勞動處罰會更好,掃廁所洗衣服都可以,你還能上升到教育意義層麵。當然如果你要關我禁閉也行,但我可能就隻能在裏麵睡覺了。”

“教育意義”四個字出現在聶韜成腦袋裏,像個笑話。

聶韜成深深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地吐出來:“對了,那個送醫務室的學生叫什麽名字來著?”他的臉從煙霧中出現,帶著惡意的表情:“抱歉,還沒把你們的名字都記下來。還有剛剛在食堂跟你走得很近的那兩個學生。捎帶上他們倆吧?”

周拂曉皺眉:“他們倆什麽都沒做。”

“你當然說他們倆什麽都沒做。”聶韜成莞爾:“但是從我的角度,有可能是他們倆慫恿你來扣我盤子的,甚至有可能他們倆才是出主意的,你隻不過是一個來分散我注意力的工具,包括那個被打的學生,你們四個可以是串通好的……”

周拂曉現在就想把煙灰缸扣他腦袋上:“你這是強詞奪理。”

“是嗎?我覺得我的懷疑很合理啊,我至少可以把你的三個好朋友帶到禁閉室,問問他們到底怎麽回事?嗯?這不過分吧?隻是問話嘛,又不是處罰對吧?”

“你覺得用他們三個可以威脅我?”

“話不要說得這麽難聽。你們既然是清白的,也不怕問一問嘛?”

周拂曉深吸了一口氣,重新坐下:“說吧,你想要什麽?”

聶韜成扳回一城心裏是很爽快的。他把煙盒重新遞上去。這次周拂曉接下來了,聶韜成給他點上,兩個人相互對著吐煙。聶韜成說:“那要看你想要什麽。”

周拂曉沒明白他的意思:“你知道我要什麽。”

“所以剛剛我告訴你了,你找不到你要的東西的。我不是在糊弄你。”聶韜成深深看他一眼:“周拂曉,你要想清楚,想明白了,你到底要什麽。你到這裏來到底能找到什麽。如果你搞錯了,這一趟是白來的。我可以向你保證,這裏不是你想象得那麽好玩兒。”

周拂曉露出一個複雜疑惑的神情。

聶韜成的煙燒到最後了,他在煙灰缸裏碾滅:“現在想不明白也沒關係,去禁閉室裏想吧。”他做了決定了:“8小時禁閉室,明天早上早操前自己出去就行了。去吧。”

“我可以去禁閉室。但是你要說清楚,什麽意思?”周拂曉不擅長打啞謎。

聶韜成搖頭:“話我隻能說到這裏,你要自己找到那個答案。”

周拂曉有點生氣。他站起來就準備摔門走,到門口了,停下來,問:“那他們仨呢?”

聶韜成好笑道:“你還真打算在禁閉室湊四人宿舍啊?”見人還是不走,隻好說:“行了行了,不會動他們的。去吧。地下室第一間,鑰匙去問值班室的教官要。就說我交代的。”

周拂曉還是沒有動。他看起來有點猶豫。

聶韜成耐著性子:“別得寸進尺啊。”

周拂曉想了想:“你能借我個手機充電器嗎?”

聶韜成笑意加深。他繞到辦公桌後麵一拉抽屜,從裏麵掏出充電器扔過去。被周拂曉抬手接住。聶總教官發現了有學生私藏手機好像還很高興的樣子:“讓人發現了我不保你。”

周拂曉勉強滿意了。他大概是開校以來,第一個在禁閉室裏打了通宵遊戲的人。

聶韜成讓他想問題,他沒打算想那麽多。聶韜成高估他了,他一個初中沒畢業的人,做不來深思這種事,很多時候行動隨性,衝動成分大,比如給聶韜成扣盤子,他的確是生氣了,打算出一口惡氣。他也不是完全不考慮後果,不至於失去理智,但他不會阻止自己發脾氣。

倒是聶韜成的反應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他本來做好準備有一場惡仗要打,實際發生的這段對話比他想象中平和太多了。

結果就是他帶著手機大搖大擺進了禁閉室,本來隻是因為得到了充電器有點高興,想玩兩把遊戲,後來順理成章地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了,沒把遊戲效果音都放出來直播遊戲過程都算是他給聶韜成麵子,等腦子反應過來已經淩晨四點。

他把手機一扔倒頭就睡,早操鈴響都沒能把他叫起來。

至於哪幾個倒黴蛋沒背上來學生守則被罰,他更是顧不上。

早上還是聶韜成過來把人踢醒,周拂曉才不情不願地打了個嗬欠爬起來。聶韜成趁他不注意一把將手機充電器奪了過來——

“給你充電是讓你通宵打遊戲嗎?啊?你就這麽調查親生妹妹的死因?打遊戲調查?周晚照也不來夢裏找你晦氣?”聶總教官悔不當初。

周拂曉撇撇嘴巴,倒也沒有反駁:“知道了。就這一次。”

聶韜成已經收回了充電器:“以後要充電的時候再來找我。”

“唉,”沒睡夠的周拂曉歎了口氣:“你不能這樣,說了給我的。”

“借你的,沒說送你了。”

“但是我現在也沒電。”

玩了一晚上的手機,早上能有電就奇怪了。

聶韜成看著他舉著手機的樣子,算是知道這孩子是什麽個性了:“手機給我。”

周拂曉不幹了:“不行。”

聶韜成把他逼到了牆角裏,作勢不拿到手機不罷休。

周拂曉才揉揉眼睛來了點精神,順便掃了一眼周圍的環境——他昨晚都沒來得及仔細觀察禁閉室裏的環境,因為到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禁閉室裏沒開燈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光靠手機電筒也隻有局部沒有大體,他就放棄了盲人摸象的遊戲。

這時候天已經大亮,日光從南牆上僅有的一口磚洞照進來,室內才現出真正的樣子。四壁蕭然,地上連瓷磚都沒貼,**出原始的泥土的顏色,除了昨天晚上他睡的一張髒地毯,屋子裏就剩下些紙屑垃圾和蟑螂屍體。至於傳說中的刑具是沒見到的,周拂曉估計昨晚他要是想上洗手間估計都得就地解決。

“昨晚還沒玩夠?你是真的不怕我認真罰你,是吧?”聶韜成把他堵在了牆根上。

周拂曉舉起雙手,作出投降姿勢:“手機不能收,其他的好說。”

聶韜成都要氣笑了:“先放我這裏保管,你要用到我這裏來拿。不然你帶著也有危險。”他要去搶手機,周拂曉也不和他硬碰硬,把手機藏在腹部,腦袋兩腿一蜷就縮進牆角裏,像隻顛沛疲勞的流浪動物似的閉著眼睛裝死,那樣子看得聶韜成一愣。

要不是他知道周拂曉是打遊戲打累了,差點就心軟了:“幹嘛?裝可憐沒用的啊。”

周拂曉睜開眼睛,定定地看他:“這裏麵有晚照的照片,我不能給你。”

聶韜成竟然接不上話來。少年眼神溫和而堅定。

過了一會兒,總教官才退兩步,拍拍褲腿上的灰:“行了。起來洗把臉趕緊吃早飯去,一會兒早課了。別又讓文化課老師抓到你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