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紅大綠

開學典禮的最後一個環節就是發課程表和評分表。

課表比周拂曉想象得更豐富,甚至乍看上去挺科學的——上午上文化課,課程不僅涵蓋語文、英語、政治和國學,而且還有音樂、美術這樣的興趣課。下午上行為矯正課,課程分得很細致,包括體訓、勞動和心理課,每天下午都要上。晚上則全部是自習,用以完成作業和複習。

周拂曉是初中肄業,這份課表給了他一種真正回到了學校的錯覺。唯一讓他不滿的,可能就是文化課總體偏文科,他不是一個很擅長文科的人。

相反,評分表就簡單多了。

大致是把《學生行為守則》上禁止的行為重複了一遍,然後列舉了扣分項,但標準既不具體也不清晰。

比如已經遐邇聞名的第二條,禁止打架鬥毆和講粗話講髒話,違反者將扣3分。

但是打架、鬥毆、粗話和髒話是四種行為,而且很明顯不是一個級別的行為,打架明顯要比說髒話更惡劣,總不能兩種行為都扣3分,那不就等於變相鼓勵能打架就不要以鬥嘴解決問題?

再說,打架也分情況,一對一打架和打群架又不同,衝動打架和有組織有策劃的毆打肯定不一樣,打架造成的傷情還分輕微嚴重,是無論怎麽打、打成什麽樣都一律扣3分呢?還是可能產生額外的扣分?這誰也說不好。

周拂曉翻到表格背麵,還看到了扣分項對應的具體處罰措施——

扣1分,俯臥撐20個。

扣2分,深蹲100個、抄寫《三字經》1遍。

扣3分,負重跑步三公裏、禁閉室2小時反省、免午餐或勞動處罰。

……

扣5分,禁閉室8小時反省或勞動處罰。

……

最下麵一行——

扣10分,由負責教官視具體違紀情況製定處罰措施。

寫得和鬧著玩兒似的。

還不如直接寫“怎麽罰看心情”。

晚飯的時候,周拂曉和張白南在食堂接頭討論了這個分數製度的具體落實情況。

張白南算是個有道義的,沒有因為背學生守則的事情就翻臉,把知道的都說了。

“分數會累計嗎?累計的結果有什麽用?”周拂曉問。

張白南解釋:“加分累計到一定數額,可以兌換請假次數。每10分可以兌換一天假。”

“還能放假?這麽好?”湯純眼裏冒光:“10分也不多啊。”

張白南搖頭:“看著是不多,但是據說從來沒有人真的能加到10分以上的。因為加分很難,一次最多也就加個一分、兩分,而且加分也沒有標準。”

“隻能換請假?還有別的東西能換嗎?”周拂曉又問。

“5分能換一次免罰。但是不是所有罰都能免不好說,也有可能是個限免條款。我也還沒見過有人加到5分的。其他的沒有了,隻能換這倆。”

“那扣分的累計呢?”

“扣分不累計。這他媽要是還累計也太恐怖了,哪怕扣1分都不好受啊。”

“你見過扣最多的是多少?”

“3分?關了兩小時禁閉,出來整個人都不好了。但我們來的時間也不長,還沒見過關一天的,不知道咱們這屆誰是這個幸運兒。”

“禁閉室裏有什麽?”湯純還是沒忍住問:“就關在裏麵嗎?還是裏頭還有別的……”

張白南也沒被關過:“應該不止是被關。我有一次經過那兒聽到過裏頭的人在叫……反正你們是不會想聽到那個聲音的,可慘。”他做了個皺眉的表情,刻意壓低了聲音:“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但凡關禁閉室,聶韜成都會去看。據說那兒是他管的,其他教官還不一定能去。”

湯純的臉白得不能再白了:“別說兩個小時了,兩分鍾我覺得我都會死在裏麵。”

“兩分鍾也太誇張了。”

“我幽閉恐懼。坐電梯久了都不行。”

“禁閉室在哪?”周拂曉問。

張白南說:“就在宿舍西邊的地下室。不止一間,有三間。”

周拂曉想起宿舍西邊的一樓是總值班室。

“我聽說,”張白南看了周拂曉一眼:“也隻是聽說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聽謠傳。說禁閉室裏都是刑具,什麽狼牙棒麻繩鎖鏈手夾板都有,姓聶的特別好這一口,之前還因為下手太重把一個學生打死在裏麵。”

湯純嚇得都結巴了:“死……死了?生生打死的?”

“是不是死在禁閉室裏不一定,但是這裏的確鬧出過人命。就是兩年前的事情,網上有這條新聞,隻是很多人不知道。姓聶的是總教官,就算不是他打死的,學生出了人命他難道能逃脫責任嗎?”說罷,張白南露出厭惡的神色:“呸!這人遲早下地獄,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

周拂曉埋頭扒飯,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他們倆的談話。

湯純還在問:“可是……如果是真的被打死了,父母不會鬧嗎?出了人命學校也還好好的?”

“學校的說法是自殺的,鬼才信這種話。”張白南歎氣:“我看新聞上說,是個女孩兒,還未成年,死了之後遺體都沒讓父母看著,學校就自主拿去火化了,等她家裏人來了,隻有一盆灰。她媽當場哭暈過去。死還要見屍呢,最後一麵都沒見上,就剩一把灰了。”

“所以肯定是她死得不正當,所以學校才急著處理了遺體。”

“論壇上還有人說,被打死可能都算是好的下場,她一個女孩兒,姓聶的和他這幫禽獸說不好會不會玷汙了她的清白。”

湯純眼睛都瞠大了:“這……這怎麽能……”

張白南看事情比較負麵:“怎麽不能?你覺得這種事他們做不出來嗎?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麽軍人,都隻是流氓!賈新民不就喜歡女孩兒對他撒嬌嗎?”

“反正家長就算鬧也沒有用。辦這種學校的,哪個沒有點後台背景?要不然怎麽能把這麽大的事情壓下來?姓聶的估計也是有人保著的,所以才更加有恃無恐。”

湯純徹底的沉默了。他是安逸單純的性格,少去接觸負麵的東西,這一天不到的時間負麵的信息量和情緒快把他塞滿了。

周拂曉終於把最後一口米飯送進嘴裏:“怕也沒用。去一趟不就知道是什麽樣的了。”

說得去一趟禁閉室像是去菜市場買一趟菜似的。

兩個男孩同時都露出震撼的表情。

“拂曉,你還是小心點吧。我覺得聶韜成很不喜歡你。”湯純不認為出頭是好事情:“今天背學生守則那一出明顯就是想整你。他一句話,所有人就都記恨上你了。”

張白南讚同:“兄弟,我勸你低調,這兒不是折騰的地方。”

關鍵是周拂曉現在想低調也晚了。聶韜成這一把就是為了讓他不能低調。

那他就幹脆不低調了:“你們說,到底要幹什麽才能扣10分?”

張白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你……你想幹什麽?”

周拂曉端起空了的餐盤站起來,朝他眨眼笑了一下。張白南一口飯還在喉嚨裏沒咽下去被他笑得臉通紅,腦袋沒能及時作出反應,隻見周拂曉已經往最後一排走過去。

所有教官都坐在最後一排,包括聶韜成。

總教官照樣和學生一樣吃飯堂,在學生排隊的窗口打飯,兩菜一湯。吃飯的時候他通常單獨坐在角落的桌子,不和他的其他同事同吃,既不看手機也不聽音樂,就是幹吃飯。

周拂曉穿過人群到達最後一排後目標明確地往那張桌子走。因為顧忌到最後一排都是教官,基本上倒數第二、第三排桌子也不會有學生主動去坐,哪怕真的沒位置了,寧願拚桌擠一擠也不願意往後靠,於是在最後一排的前麵形成了一道如同楚河漢界一樣的“無人區”,仿佛那兩排桌子下麵埋了地雷似的,踏上去就是粉身碎骨。

原本還沒有學生注意到周拂曉,不知道哪個學生率先往後看了一眼,發現了這個勇敢的“掃雷兵”,捅了捅自己的同桌,叫了一聲“你看!”。於是他們那一桌帶動那一排都注意到了。

周拂曉迷彩服外套搭在肩膀上,披風似的,走起路來衣角翻飛,一隻手裏托著張空餐盤,仿佛不是拿著一份食堂菜,而是在五星級酒樓裏端著一瓶八二年的拉菲。

就連教官都看到了他,有人悄悄議論起來,有人發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口哨聲,還有人站起來想看清楚這個膽大的學生是誰,但沒有人發出任何阻止或者詢問的聲音。

就在這片詭異的氣氛裏,周拂曉終於抵達了最後一張桌子。

聶韜成背對著他,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的異常,端著湯碗一口一口把刷鍋水喝了個幹淨。放碗的那一下,周拂曉已經站在了他身後。

少年手裏那張餐盤直直地朝著總教官的腦袋就扣了上去。

他今晚的兩個菜分別是西紅柿炒蛋和清燉豆苗,全是汁水淋漓的東西,於是西紅柿湯和豆苗混合在一起掛了聶韜成一頭一臉,大紅大綠,喜慶又吉利。

聶韜成回過頭來,正對上一對狡黠而明亮的眼睛。少年歪著頭,很是無辜——

“啊,你擋著我的路了。”

四下噤若寒蟬。

聶韜成情緒穩定,抹了一把臉,把腦袋上的西紅柿甩掉,緩緩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高,站起來氣勢是懾人的,看向周拂曉的時候低著臉,陰影將他的臉上的表情模糊掉了。

這時,反方向突然一聲高亢的慘叫傳來。

聲音源自餐盤回收處,隻見倒泔水的垃圾桶旁邊擠滿了人,有人把一個學生按在地上打。皮帶抽打的聲音利落、狠絕,學生聲嘶竭力地怒吼,聽聲音很熟悉。

——是謝頤。

周拂曉眉心一皺,剛想邁步又一停,去看旁邊的聶韜成。

聶韜成還欠了欠身,對他微笑:“來,你先走。”

周拂曉:“……”

觀眾:“……”

兩人到達的時候謝頤被抽得臉上一條橫長的血痕,血珠順著頰腮流下來,半邊臉於是都泡在一汪血漿裏。他雙手被一名教官反剪按倒在地上,臉朝下趴倒,教官用靴子踩著他兩隻反剪的手,他盡力地轉過臉,伸長了脖子,一口咬在打人者的腳踝處,教官痛呼一聲,兩步退開,褲子都要被他咬破了似的,謝頤爬起來就朝他撲去,嘴裏喊著“我殺了你——”。

四周的學生被他鮮血淋漓的樣子驚嚇得散開,也沒有人敢去阻止他。

周拂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拖回來:“謝頤,可以了。可以了!”

聶韜成則將被咬的教官拉開:“怎麽回事?”

教官還捂著腳踝,不甘心地朝謝頤啐了一口:“這學生滿嘴髒話,上來就問候人祖宗十八代,總教,今天必須罰這小子禁閉!”

謝頤被周拂曉架著還要往前撲:“他先插隊的!你他媽插隊還有臉倒打一耙!都看見了,那麽多人都看見他插隊了,是不是?你們說他是不是插隊了?”

聶韜成往旁邊的一圈學生中間掃一眼,沒有人點頭,也沒有人搖頭。

謝頤更怒:“怕什麽?你們就是慫才讓他們這些畜生逞威風!明明都看見了,就是他插隊!你!還有你,你們剛剛不還站在我後麵的嗎?”

但是被指的學生看都不看他,隻把頭低著。

打人的教官得意了:“誰插隊?你看看有沒有人說我插隊?”

沒有人證,也沒有監控,兩方各執一詞的事情吵下去就是浪費時間。

聶韜成睨了一眼謝頤,又看一眼同事,先打發了他:“把傷處理一下,看有沒有大礙。這裏我來處理吧。”那教官也識相,悻悻然離開。

謝頤在他身後仍然叫罵,聶韜成兩步走過去,問:“你叫謝頤?”

謝頤也不怕他,拉開周拂曉要上去,被周拂曉強製壓在了身後,謝頤很不滿:“你別攔我,他們都是一夥的!我告訴你,等我出去了,你們都有好果子吃!”

周拂曉冷斥:“鬧夠了沒有?”

謝頤沒想到被他教訓,驚愕地瞠大眼睛,一時間竟然沒接上話。

聶韜成玩味地看著這一幕。周拂曉麵對著聶韜成:“你要罰他,先讓他把傷處理了。打了臉,萬一花了不好看了,他的家長說不定會鬧到學校裏,你們不好解釋的。”

聶韜成很給麵子地點了點頭:“行,先送去醫務室吧。”周拂曉要把人送走,卻被他攔下:“我說他,沒說你。你又沒受傷。”

周拂曉想了想,把謝頤鬆開。後頭張白南和湯純兩人走上來,替他帶走了謝頤。

現在又隻剩下聶韜成和周拂曉。

“好了,我們現在來說說你。”聶韜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