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聽消息
等人換衣服的間隙,賈新民走到廊下點煙,低頭的須臾一雙軍靴從旁邊的陰影裏走出來。
那是一雙17式作戰特訓靴,銅製U型速拉環,綁帶扣上壓製了五角星的圖案,微外翻的鞋幫內側可以看到一枚白色的軍檢戳。
一雙真正的軍靴,和他們這些外行腳上的仿製品不一樣。
賈新民一斂表情,立正站直敬禮:“總教!”
男人的臉被墨鏡擋住了大部分,但是聽聲音仿佛年紀並不大:“最後一批了吧?”
“對。”賈新民遞上煙去,順便幫忙點上:“暑假期應該這就是最後一批了。”
“有點有意思的沒有?”
“這才剛到,還看不出來。”
男人低低的笑了一聲:“剛剛在宿舍樓拿學生守則懟你那個,不算?”
賈新民臉上有點掛不住:“會耍嘴皮子而已。”
男人吸了口煙,不置可否,目光穿過人群在一排高矮胖瘦的黃瓜裏搜索了一會兒,順著公共浴室門口一停,找到了獵物,鎖定,嘴角玩味地往上彎。
“叫什麽名字?”男人問。
賈新民還沒反應過來:“啊?誰?”他順著男人的目光看過去,毫不費力找到了一張驚絕的臉蛋,淡眉長眼,眼角向下,天生苦相,看上去就像能吃苦且是吃了很多苦的人,本來這樣的麵相是不招人喜歡的,然而眼角下又生出一顆痣,於是苦裏有了風情,一種淪落顛倒的美。即使配上寸頭和綠不拉幾還顯得有點大的迷彩服,也絲毫不影響這張臉的發揮。
能長成這個樣子,多少得帶點老天爺的偏愛在身上。
他想起了那個名字:“周拂曉。”
天將大亮,黎明在即。
本該是欣欣向榮的好意頭。配這張臉實在不合宜。
男孩這時候正好轉過臉來,兩人視線相撞,仿佛知道後頭有人盯著。
男人笑意擴大:“留著他。先別動。”
賈新民猜不出這位總教官的意思:“您是想……”
男人把還剩半截的煙扔了,軍靴一碾火光就滅了:“這孩子,我要了。”
周拂曉其實也就和人對視了一眼,再多的好奇顧不上。
因為他肚子實在餓了。被賈新民打了那一拳後,本來不舒服的胃先演變成疼痛,再過一陣子痛麻了,最後就隻剩下純粹的饑餓感。短時間內他腦子裏隻想著怎麽搞東西吃。
幸好儀容儀表整理環節進入尾聲,經過了類似軍訓的歌唱訓練後,他們被帶進了食堂裏。打飯窗口已經有另外一批學生在排隊,他們一人手上一個空餐盤,打完飯後就隨意找位置坐下。
午飯時間是半個小時,吃完飯後就自行回宿舍整理內務並午休,直到下午兩點半集合。
也就是說,進了飯堂就等於是自由時間了。
至於夥食的質量,對於周拂曉來說問題不大。他不是一個在吃的方麵講究的人,隻要東西不是餿的,什麽能吃飽他就吃什麽,哪怕剩飯也行。
他端著餐盤在偌大的堂裏逡巡了一圈,學生基本都坐在前麵的桌子,最後一排則留給教官、老師和學校其他工作人員。他在中間挑了一張已經有人的桌子坐了上去,後頭湯純跟了過來。
“見你繞了半天也不回個頭。那邊有空位置呀,怎麽不去坐?”湯純說。
周拂曉差點都忘了這條小尾巴,他其實並不想被湯純跟著:“你想去就去,不用跟著我。”
湯純誤以為是他剛剛替自己挨了賈新民一拳生氣了,在趕人:“真的對不起呀,拂曉,你是不是肚子還疼?一會兒回去我給你抹點藥?我帶了點金創過來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拂曉懶得解釋,“算了。肚子沒事,不用擔心。”
湯純見他臉色還算好,高興起來:“你真厲害,那麽短的時間就背下了學生守則,還想到用這個來懟教官。我剛才緊張死了。”
“沒背下來。就記了兩條。”
“那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就進門那一會兒,我都沒看清楚那上麵寫的什麽。”
……
旁邊一個看著年紀大點的男生插話過來:“你就是那個拿學生守則懟賈新民的?”
這麽一會兒功夫,所有人都知道了。
“嗯。”周拂曉低頭挑雞蛋吃,仿佛不太想搭理他:“姓賈的叫賈新民?”
那男生本來和自己的朋友正聊到上午這件奇聞,見了真人更加興趣盎然:“你們今天第一天到吧?攤上賈新民算你們倒黴,他可不好糊弄。”
“那就是還有機會糊弄過去?”周拂曉轉過臉來,挑眉一笑。
那男生看清他的臉一愣,被他笑得臉立刻紅了:“聽……聽女生說的,女孩子要是願意撒個嬌賣個萌,他下手能輕點。而且他雖然喜歡揍人,但是不怎麽玩陰的,沒那麽容易吃暗虧。”
“你們來了多久了?很熟悉他嗎?”
“一周,他代過我們班的矯正課。”
“什麽是矯正課?”
“就是體力活加一點心理課,扯一些真真假假的外國理論,再用稀奇古怪的方法訓練集中注意力啊什麽的,你們上了就知道了,都是糊弄人的東西,真的有用,那這個世界上就都是好學生了。他也不是真的懂這些,隻不過找個名目騙過家長,然後溜我們玩兒。”
“除了上課呢?他說他是總務,具體是管什麽?”
“什麽都管,吃穿用度,行動坐臥,甚至是看病,相當於大學輔導員。你上大學了嗎?”
“沒考上。”
“噢,反正除了上課訓練,平時在寢室也小心點,他會突擊檢查。”
“檢查什麽?”
“人有沒有到齊、睡覺時間有沒有講小話聊天,有沒有在寢室偷藏吃的。所有房間的鑰匙他都有,會隨機進去檢查,很變態的,他們有人甚至淩晨三點突然開門進來,打著檢查內務的名號。所有總務教官都這麽幹。我們隔壁前天晚上點人的時候少了人,那孩子被罰得可慘。”
周拂曉和湯純交換了一個眼神。湯純明白了他為什麽要坐這一桌,而不去挑空桌子。這些早來的學生更熟悉情況,也方便打聽消息。
“教官除了打人,還有別的花樣兒沒有?”周拂曉問。
男生一邊把芹菜葉子嚼得哢哧哢哧響一邊說:“那就多了,罰站、罰跪、罰跑,不給吃飯、洗澡、睡覺……有的還叫打掃廁所澡堂、給教官洗衣服洗腳、抄學生守則。像我們總務,喜歡叫人大太陽底下腦袋頂空礦泉水瓶罰站,一站站兩個小時,稍微一晃水瓶掉下來就重新計時。還有的文化課老師,會讓人當著全班同學把‘我是垃圾’念個一百遍。”
“我的意思是,”周拂曉想聽的不是這些:“他們會不會動別的……私刑……”
男生嘴上的動作一停,沉默了,沒有接話了。
他不說周拂曉大概也能明白:“不讓說?”
男生擺擺手,轉過臉就埋頭扒飯。
連湯純都看得嘴巴抿在一起,露出一個深切的悲肅的表情。
等男生吃得差不多了,利用擦嘴巴的動作四下望了望,才壓低聲音開口:“你們得小心一個人。雖然不知道他教不教你們,但是我們這兒已經有人吃過大虧,其他人都還好,但凡碰上這個人,不要招惹,離得遠遠的就是最好的。”
周拂曉皺起眉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我們管他叫黑墨鏡——你見到他就能認出來,走到哪兒都喜歡戴一副墨鏡在臉上——是這裏的總教官,所有教官都歸他管,時不時定期會來看看我們上課和訓練,有時候還會代課。” 男生神神秘秘地說:“我們就上過他一節課,簡直是地獄難度——龜毛、小心眼、惡毒,而且,特別特別喜歡玩陰的。被罰了都不知道自己錯哪兒。”
周拂曉:“……”
男生補充:“他可能會在你們班裏挑人幫他盯梢,然後給他打小報告,不聲不響兒的,然後抓著你的小辮子狠狠地罰。你都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你幹了這些事兒的。”
湯純已經吃不下飯了:“我最討厭打小報告的人。怎麽這樣?”
“別和自己較勁,熬吧,兩個月熬過了就好了。”男生伸過手來:“張白南,白開水的白,東西南北的南,以後都是難兄難弟了。”
周拂曉和他握手報名字:“謝謝。”
一頓飯吃得心情也不好。收餐具的時候,周拂曉碰巧又站在了茄子豬頭同學的後麵,小富二代一頭紫毛被剃成了渣,臉腫得通紅發黑。賈新民下手的時候沒客氣,耳朵上給直接削下來一小塊皮,血滴到了脖子上,他應該是嚐試拿紙巾捂了捂,沒捂住,紙巾染得通紅,狼狽地掛在耳朵上。
湯純見了啊一聲,正好被小富二代回頭撞見,丟了大臉似的狠狠盯了湯純一眼:“看什麽看?”
湯純嚇了一跳,不敢搭話了,往回退了兩步。
周拂曉一張不鏽鋼餐盤伸過去,咣當扔進了回收箱,人順勢擋在了湯純前麵:“他隻是想提醒你,血流脖子上了。”
富二代沒好氣:“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多管閑事。”
湯純不高興了:“你這人有沒有良心?為你好,還發脾氣。”
富二代伸長了脖子就要罵。周拂曉淡淡開口:“吵起來驚動了教官,挨打的還是你。”說著把湯碗和勺子筷子也扔了:“找食堂阿姨要一勺白糖,灑在耳朵上,能止血。”
富二代仿佛沒想到掉塊皮能發展出那麽嚴重的後果,等周拂曉三人離開了,他才低低地咒罵一聲,轉身朝打飯窗口走去。
回宿舍的路上湯純還在嘟囔:“你認識謝頤呀,拂曉?”見周拂曉搖頭,湯純說:“剛剛排隊打飯的時候我聽他們說,他家是在省裏開大公司的,老爸很有錢,嬌慣壞了兒子把人送到這裏的。其實想想他也挺可憐的,錦衣玉食一下子落到這種地方來,不知道能不能撐得過去。”
周拂曉輕輕地笑了一聲:“我要是他爹,現在就得擔憂,他撐過去了以後別把我剮了。”
“對了,原來糖能止血呀,這是什麽原理?”湯純好奇。
“不知道,經驗。”周拂曉答。
張白南開口解釋:“算是個偏方吧,實在找不到繃帶或者止血藥的情況下可以試試。糖吸收水分融化後粘稠性很大,能起到一定的止血作用,但隻有小傷可以,大傷不行,而且也看個人情況。”在湯純崇敬的眼神裏,他說:“食品工程學一點課外小知識。”
湯純說:“我就是想讓他去醫務室啊,學校是配備了醫務室的吧?”
“這種程度的傷他們不一定允許去。看病的權力在教官手上。”周拂曉答。
“也是,他今天得罪了賈新民,賈新民一定不允許他去。”
“缺德點說不定他們會限定去醫務室的次數。省著點用總是好的。”
湯純單純地覺得他人好:“他都那麽凶你了,你還願意告訴他止血的方法。”
周拂曉低垂著眼睫毛,像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他能反抗,就是好的。”
湯純沒把最後一句聽清楚,但也察覺了周拂曉的老成:“拂曉,你是來過這種地方嗎?”
“沒有。”周拂曉搖頭。
“就是覺得你好像很習慣這種環境……”湯純解釋道:“我沒有不好的意思呀,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總像是很緊張、很警惕的樣子。”
周拂曉竟然不知道怎麽接他的話。
“那你是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呀?”這個問題他們在宿舍裏碰第一麵的時候湯純就問過。
周拂曉連眉毛動都沒動一下:“家裏騙來的。”
湯純露出了一副果然的表情:“我就知道。我也是被騙來的……”
……
他們回到房間裏,另外兩名室友還沒到,但房間像是有人來過的。
本來放在床腳或者地上的行李箱全部被打開,裏頭的東西被翻過,狼藉地散了一地,背包和水桶也被隨意地踢倒,周拂曉的書包本來是放在上鋪的床腳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拿到了下鋪來,包口朝外敞著,除了換洗用的衣褲和洗漱用品,其他東西都已經不翼而飛,連他早上坐巴士前在便利店買的一包煙都沒了。
周拂曉的目光迅速掠過上鋪的床位,方塊被子仿佛沒被動過,仍舊規規整整碼在枕頭上麵,包括他在離開之前為了標記夾在被角上的一根席子草葉,還紋絲不動夾在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