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學生守則
一雙手從後麵伸過來搭在了周拂曉的肩膀上。
“你好。”有人說。
周拂曉轉頭先看見一副玳瑁色圓框眼鏡,眼鏡框太大幾乎占了人臉的一半,顯得那張本來就小的臉更精巧:“你也住這間?我叫湯純。純潔的純。你呢?”
周拂曉報了名字,聽到這個小可愛滔滔不絕的嘟囔:“哇你的名字好好聽,你是哪裏人呀?本地的嗎?怎麽會到這裏來?也是被家裏騙來的嗎?你都不知道我爸多可氣,來之前他還跟我畫餅,說可好玩了,就像夏令營一樣,這能一樣嗎……”
他們一起進房間。
視線陡然暗下來了,連溫度都比外頭似乎低些。三張上下床正好貼著三麵牆放,圍住中間一套木桌椅,天花板有一頂電扇一排燈管,再就不剩其他東西了。
房間唯一的窗戶就是靠走廊那麵牆的窗戶,沒有窗簾,和門在一側。想檢查房間裏的人,完全可以從外麵向窗戶瞥一眼就看個清楚明白。
西邊牆上的兩張床連床具都沒有,顯然是不打算讓人睡的,說明這間房應該隻住四個人。可能是原本的六人間沒有排滿,才空了兩個位置出來。
剩下的兩張下鋪已經被先到的兩個人占了。周拂曉讓湯純先挑了靠東邊的上鋪,他走到剩下的床位把書包往上麵一扔,就往**爬。
湯純看著表擔心遲到:“拂曉,你在幹嘛?教官說放了行李就集合,我們走吧,沒幾分鍾了。”
周拂曉跪在床尾,頭也沒回:“你先去。我就來。”
小可愛猶猶豫豫徘徊在門口張望,周拂曉背對著他,床板被腿下壓得嘎吱響——這種地方床墊當然是不可能有的,所謂的床就是一張木板上麵鋪了一層床單,再蓋薄薄一張涼席,方塊被放在枕頭上,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酸味。周拂曉手伸到被子裏,摸到被套邊緣的縫線,毫不費力一把扯開,抽了錢包裏幾張紙幣和手機單獨塞進被套裏。
他下來的時候湯純很著急:“快走吧。就剩我們了。遲到了肯定要挨揍。”
周拂曉莞爾:“剛看你和我說話,我還以為你不怕呢。”
湯純顯得不好意思,他捏著手:“還是有一點點怕。”
怕也是正常的。周拂曉拍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
“不過,凡事要往好處想嘛。”小可愛笑起來:“宿舍能分到四人間,也是一件好事。”
噢,是個樂觀主義者。周拂曉心生敬佩。
他們倆到達集合點的時候已經是最後幾個,算是踩點到的。湯純看著賈新民的臉色,急著拉周拂曉跑了兩步,隻聽姓賈的在後麵喝一句:“站住!”
周拂曉手快一把將湯純推進了隊伍裏,自己站定。
於是全場就剩他一個,所有人都站好了,前麵一排男孩子同時對他露出了默哀的表情。
賈新民繞到他跟前,笑了:“喲,就交上朋友了?還知道推朋友一把,講義氣啊?”
周拂曉低頭沒說話。
“問你話呢!啞巴啊?”賈新民怒斥。
周拂曉這才開口:“我以為您沒說我能說話,我就不能說話。”
賈新民先是一愣,然後發笑,像發現了有意思的東西:“行,準你說。誰讓你推他一把的?”
在一片駭靜裏,周拂曉想了想:“學生守則。”
“什麽?”
“‘學生之間應該相互尊重,互相幫助,不允許打架鬥毆、講粗話髒話,有違者按行為影響的惡劣程度進行勞動代罰。’《學生行為守則》第二條。如果剛剛不推他一把的話,我怕會受到勞動處罰,總務。”
他說完,後頭不知道誰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聲稍縱即逝,姓賈的臉色一黑,竟然一時間對不上來周拂曉剛剛那番回答。
因為這個話說得很巧妙。《學生行為守則》第二條的確是這麽寫的,周拂曉要這麽答其實沒問題,而且他還利用了這份當初擬的時候就沒認真擬,隻是拿來“充數”的守則條款的一個字麵歧義,那就是後麵的處罰本意隻管“打架鬥毆、講粗話髒話”,但字麵上看,要是說能管上“互相尊重,互相幫助”也不是不可以。這樣他推了人家一把,就並不是因為對方是他的朋友,或者出於義氣,他純粹隻是怕被處罰。
這是非常聰明的,因為如果他承認被推的那個孩子是他的朋友,他真的是在講義氣,賈新民還有空間找理由把那個孩子再單獨拎出來發揮,但他沒這麽說,其實是把那個孩子完全摘了出去,反而保護了那個孩子,賈新民則被堵死在了守則麵前,守則總不能錯。
賈新民在學校呆了快五年了,頭一次被一個孩子懟得說不出話。
“你叫什麽名字?”他上下打量記住了這個男孩。
周拂曉在心裏默默歎氣:“周拂曉。”
賈新民陰鷙地來回踱了兩步,過了一會兒,一拳就往周拂曉的肚子上揍過去,打得周拂曉幹嘔一聲,捂著肚子倒在地上。賈新民冷冷看著他:“還背下了學生守則,看來記性不錯。但是你忘了,我剛剛在解散前跟你們說過什麽?”
周拂曉蜷著身子,一頭一臉的冷汗,根本顧不上答話。
“我讓你們找到房間,放下行李,就回來集合,其他事情都不要做。”賈新民加重了最後一句的語氣:“我讓你背學生守則了嗎?啊?讓你背了嗎?”他拎起周拂曉的後衣領,又補了一腳:“別想在我麵前耍小聰明,嗯?再有一次,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周拂曉垂著臉看不見表情:“是,總務。”
賈新民把他扔進隊伍裏,仿佛沾了髒東西似的一臉惡心:“歸隊!”
一場小鬧劇雖然有驚無險,但是周拂曉的心情變得很差。
他倒不是生賈新民的氣,都到這種地方來了,總不能指望在這裏遇到菩薩。他隻是沒想在第一天就這麽高調。
這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太高調對他來說可能是很大的麻煩。
湯純站在他旁邊,一副羞憤愧疚的樣子,悄悄地握他的手:“疼嗎?”
周拂曉無奈搖頭。湯純是為了等他才遲下樓,結果這孩子還覺得欠了自己。
就不該挨這一拳的,他想。這時候胃裏翻江倒海,本來就一個早上沒吃東西,胃已經有點不舒服,賈新民那一拳又下了十足十的力道,現在整個胃袋沉了鉛似的墜痛。
他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呼吸,突覺後方異樣,像是有人看著他。
但隊伍排得好好的,不能轉腦袋,他隻能用眼角的餘光瞥向兩旁,沒找到視線的來源,那一閃而過的異樣已經過去了。
這時隊伍動了起來,賈新民帶著他們穿過宿舍前的廣場,繞到了院子的東側,最終停在一排矮房前。門口橫放一張長桌,兩把塑料凳,桌上摞著迷彩服。
隨行的教官把他們分為男女兩個隊伍,按照兩人一行排列。
“離吃午飯還有點時間,我們先整理一下你們的儀容儀表。”這是賈新民很喜歡的一個環節,他重新展露笑容:“我說一下營裏的儀容儀表標準,男生統一寸頭,頭發不能超過我現在腦袋上的這個長度,女生短發、齊耳、露眉,不達標的現在我們的教官會給你們剪頭發。”
“首飾一律不允許帶,耳釘、項鏈、戒指……包括手表,全部摘了,別跟我扯什麽家裏祖傳的鐲子玉扣不能離身,我不信你離了還不能活了。一會兒,東西自覺放在桌子上,由我們保管。現在讓你們自覺交,過了這個時候,再發現你們帶東西在身上,就別怪我不客氣。”
“營裏要穿統一的訓練服,一會兒按自己的尺寸拿,一個人兩套,換洗著穿,愛惜點。除了睡覺的時候,你們接下來的兩個月都要穿著它的。”
他說話的時候,教官們把頭發過長的學生選出來拉到旁邊排隊等著剪頭發。
男孩子一把剃刀就全剃了,留下一指節不到的發渣。這算好的了,至少剃出來利落幹淨,比女孩子那一頭狗啃似的強。女孩子頭發普遍長,就沒有幾個是不用剪的,有愛漂亮的抱著自己好不容易留到腰的頭發眼睛都紅了,可憐兮兮地含淚問可不可以不剪,最後人被教官按在椅子上的時候終於哭出來,還不敢哭太大聲。
也有男孩子不願意剪,站在周拂曉前麵一個,一身名牌,腦袋染成醬紫色像剛從藤上摘下來的茄子似的,發型也極其前衛,可能是學的韓國明星,剪一頂鍋蓋頭,厚厚的劉海把兩隻眼睛都遮住了。
賈新民見了他嗤笑一聲,二話不說就往椅子上拉。
那孩子暴起反抗:“別動我!你們敢動我一個試試!別他媽碰我——”
他力道不小,再加上姓賈的沒防備,開始還真的給他掙脫了,他反手就給了賈新民一拳,怒氣衝衝:“你知道我這個頭多少錢?我告訴你,賣了你都賠不起!”
賈新民怒了,兩下將人按在地上巴掌就扇過去:“給臉不要是吧?大男人娘們兒唧唧留這一頭毛惡不惡心?怎麽著?今天天王老子來了我也把你這頭毛薅了!”
他親自上手,招呼兩個教官把人按趴在地下,剃刀從後往前推。男孩張牙舞爪地掙紮,腫著兩邊臉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著賈新民,像要吃人的鬼。
賈新民一腳踹他屁股上:“瞪什麽瞪?”
男孩一被鬆開就朝他撲去,後麵的周拂曉不用看也知道結果,孩子被扔回來的時候,本來挺精神的一張臉腫得和豬頭似的。
就這樣,他掛著倔相,愣是一滴眼淚沒掉。
周拂曉也得剪,但他頭發不長,推得快,推完拿了衣服去換。
這排矮房東麵是食堂,西麵是公共澡堂,男女分開,澡堂裏還包括廁所,說是廁所,裏麵其實也沒有小便器和單獨的蹲廁,就是一排蹲坑,兩道高起的磚頭中間挖空,底下一條水渠,什麽排泄物都看得到,連個衝廁所的都沒有,蚊蟲環繞恨不得在這兒開派對。浴室也沒有隔間,牆上伸兩排水龍頭作成淋浴,水龍頭上麵各有一扇排氣窗。
周拂曉皺著眉看著那排蹲坑,到這裏他才真的有了那麽點想提早出去的急切心情。
他把衣服換了,出去的時候花裏胡哨的一幫孩子已經全部刷成了一樣的綠漆,村頭黃瓜地似的一根根杵得筆直整齊,女孩子扣著瓜皮頭,男孩子各個腦門發白。
有教官過來搜身,檢查他們身上的首飾,有了茄子豬頭同學作範例,沒人再在這個環節耽擱。
周拂曉站在隊伍裏,又一次感受到了整理儀容儀表前那種被人從後看過來的異樣,這次他借著搜身的動作轉過頭去,七點鍾方向捕捉到食堂門口遠遠一個身影。
黑T恤,迷彩褲,帽簷壓得很低,臉上還有一副墨鏡。
賈新民站在他旁邊,彎腰遞過去一支煙。
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