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牛鬼蛇神

“好久不見,謝頤。”

謝頤外表上的變化不大,依舊愛打扮、愛花哨:“喲,兄弟。”他和周拂曉對拳碰肩,然後向親愛的兄弟展示他的最新造型,“怎麽樣,如假包換大學生,可以吧?”

周拂曉不能理解他的審美,但是真心恭喜他的成績:“祝賀你。看來我們這裏,我注定是學曆最低的那個了。”

後來一步的湯純衝過來從謝頤手上搶過周拂曉,熱情地擁抱:“沒關係,學曆不重要,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拂曉攬著他的肩膀微笑,同時向站在最後麵的張白南打了個招呼。

他們四個坐謝頤的車出發去培英。

張白南一邊開車一邊感慨謝家的豪橫:“你都還沒考駕照,你爸還能給你買車?”

“我考上大學了啊,這是獎勵。”謝頤理所當然:“駕照遲早可以考的嘛。”

張白南想告訴謝少爺不是所有人考上大學都能有父親贈送路虎:“你知道這車多少錢嗎?”

謝頤在乎的不是錢:“他不給我花錢,也要花到我後媽身上去。還不如給我。”

張白南哭笑不得。周拂曉坐在副駕駛聽得也笑:“你和你爸還好吧?”

“反正我們現在見不到。”謝頤玩著手上一串珠子:“我早搬出家裏住了,跟他說要集中準備高考。你別說,一個人住真他媽爽,老子大幹一年,考個大學不在話下。”

他說得很驕傲。周拂曉也為他感到驕傲,他驕傲謝頤還是從前那個驕傲的謝頤。

“我以前就是太在意我爸的想法,現在老子不在乎了!他愛找幾個女人找幾個,愛生幾個生幾個,老子也不圖他的那點遺產。”謝頤的想法有了很大的改變:“我就專心搞個漂亮文憑,以後有了賺錢的本事,不看他的臉色老子也能活。”

連湯純都感覺到這個富二代變得成熟了:“天助自助者,靠人最終還是不如靠自己。”

車子上了國道後,遇到了堵塞的車流,前麵的前進速度很慢,他們隻能跟著車流一點點移動。張白南中途下車去前頭打聽了消息,才知道是路上出了車禍。

四個人隻能在車子裏聊天等著堵塞疏通。

“所以確定了要重新開學招生嗎?法院不是已經吊銷了培英的辦學資質?這樣也能重新招生?”湯純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張白南點了根煙:“無證辦學也好哇,一舉報一個準。”

但事實比周拂曉想象中更加複雜:“不算無證辦學。被吊銷辦學資質的是以前的培英。如果現在的培英和以前的培英沒有關係了,那就不能算是違法。”

“你是說,他們現在想搞個換湯不換藥的法子避開法律風險?”

“翁鈴子看到的那張招生廣告的確是培英發的,但這個新培英和我們當年上的那個培英已經不是同一所學校了。場地是同樣的場地,模式是同樣的模式,甚至教學內容都沒有太大出入,他們連‘培英’兩個字都不願意換,就是把‘培英青少年教育學校’改成了‘培英青少年訓練基地’。”

“因為培英的招牌已經打響了。”張白南一針見血道,“肯定會有一部分人沒有關注到舊培英被罰的消息,但是他們隻要聽到培英這兩個字,還是認可這個問題學校的。”

“對。”周拂曉繼續解釋,“而且他們取了個巧,新培英在教育局、人社局都沒有備案,隻有工商那裏查到了今年年初新申請的一個“培英藝術策劃股份有限公司”,主要運營範圍是培育青少年才藝興趣,屬於獨立的藝術類培訓機構,就可以不受人社局和教育局的管轄。”

湯純聽不明白了:“等……等一下!為什麽可以不受管?”

周拂曉做了引申解釋:“普通的培訓機構不是教育局管,就是人社局管,比如職業教育機構、文體類教育機構或者課外輔導培訓機構,教育局和人社局會發一個辦學許可資質,有這個資質,學校培訓辦學才合法。而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死而複生的培英就是鑽了個空子,走藝術類培訓的渠道,不需要去申請辦學許可,隻要在工商局那裏開一個公司,更快捷方便。”

最後,他總結:“簡單來說,有人用‘培英’這個名字開了個新的公司,也是培訓問題學生的。這是個全新的公司。明麵上,它和舊培英教育集團沒有關係,和郭慶利、王家也不一定有關。”

“就因為是個新的公司法律就管不了了?”謝頤很疑惑。

張白南歎氣:“那還真的一時半會不能拿它怎麽樣。它都沒有開始任何教學活動,也沒有任何錯處可以抓。人家現在就是一個普通的公司合法合規地在經營。”

“那就是要等它招到了學生,又開始虐待人了,才能查它嗎?”謝頤覺得荒唐:“那還不是要有一批學生要遭罪?萬一又死人了呢?”

湯純看著周拂曉:“拂曉,能查到開公司的那個人是誰嗎?有沒有可能和郭慶利、王家有關?”

“在查了,還需要花點時間。”周拂曉也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是我覺得,可能真的沒有關係。”

“為什麽?”

“雖然舊培英已經停辦,但是整個教育集團並沒有破產,王家如果想重新辦學,完全可以繼續以教育集團的名義開設新學校,換個地方、換批人馬、換個名字,申請辦學資質說不定還容易些。沒必要開一個全新的公司。”

“也許重新開一個公司,更隱蔽、更不容易查到他們身上?”

“那肯定要是王家授意的,授意前幾位主要掌權者要商議和溝通,再傳消息下去。且不說這幾位都在看守所,沒法溝通商量,王亞存和他姑姑就是私相聯絡被抓的,有了這麽一個前車之鑒,我覺得他們不會傻到再往看守所外麵遞消息,授意下屬親友重新開設學校。”

“有沒有可能是下屬背著他們重新開公司辦學?想借他們的名義繼續斂財?”

“得斂得到才行。培英能斂財,斂的不是學費,那都不夠塞牙縫的,真正的大頭是向王家賄賂的錢。而王家昔日能夠吸引這些‘注資’,是因為他們手裏有權力,自然有人想巴結他們,搞金錢賄賂。現在他們失勢了,巴結賄賂的人就應該散了,那還斂什麽財?”

湯純被他一說也覺得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他們,還會有什麽人想要恢複辦學?”

謝頤撇撇嘴巴,露出一個不屑的表情:“到底是什麽牛鬼蛇神,去看了就知道了唄。”

因為塞車,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間有點晚了。

這間“培英藝術策劃股份有限公司”辦公室租在一座快捷酒店旁邊的寫字樓裏,整棟樓隻有一部電梯還壞了,四個人順著散發出一股奇異的下水道氣味的樓梯間爬了六樓才找到一間窄小的門麵,牆上歪歪斜斜貼著亞克力牌子做的公司名,連個logo都見不到。

前台姑娘見到他們四個學生,以為他們是來參加活動的,指著窗戶外麵:“宣講會在酒店2樓小廳,直接進去就好了。怎麽這麽晚才到?你們家長呢?”

周拂曉本來是想假借報名入學來打探消息,根本不知道還有宣講會:“他們在下麵停車。我們是想過來報名的。現在還能報名嗎?”

姑娘頭也不抬回答他:“去宣講會現場報就好了。我這裏不做報名登記的。”

他們隻能又走樓梯下去,繞到酒店找宣講會小廳,門口站著幾個宣傳易拉寶和兩名西裝革履的男性工作人員,其中一個人手裏有一張表,是報名參加宣講會的人員名單。

“沒有報名不能進,下期再來吧。”工作人員木著臉說。

謝頤笑嘻嘻湊上前去,熟練地掏出幾張紅票子塞到他口袋裏:“老哥留著買煙。別見外。”

工作人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口袋,最後拿了個塑封袋出來:“手機不能帶進場。”

四人交了手機從後麵的小門進去。裏頭亮著黃光,空調轟隆隆的風口下正在進行一項儀式。

學生向自己的父母跪地行禮,然後高喊一聲“您辛苦了!”父母再將他們扶起來後擁抱。這是一個有利於培養親情的儀式,有人當場哭了出來,是些隱忍的啜泣,最多響亮地吸吸鼻子,“梭梭”兩聲,像一條到了陌生環境裏敏感而害怕的狗。

宣講師站在最前方的台子上,他檢查所有哭了或者沒哭的人:“哭出來就好了。我們平時就是太喜歡把感情放在心裏,不會表達出來。經過今天的課程,希望你們以後學會怎麽對爸爸媽媽表達自己的愛。”

他拿著麥克風的時候,手握得很高,握到了麥克風頭部,就像握著一隻脫鞘的匕首。說完話後他把手背到背後,走下講台從前排向後排巡視。

走到周拂曉他們站的地方,他的樣子才從那片模糊的混濁的醬油色吊頂光裏真正露出來。這是個滿頭白發的男人,但看麵相還是個中年人的樣子,他很高,瘦而挺拔。

“你們怎麽現在才來?這都幾點了?”他還是用麥克風講這話,聲音特別大,像說給現場所有人聽的:“我這裏不歡迎遲到的人。你們回去吧。”

謝頤還想給他塞錢,被周拂曉一步攔了下來:“我們不知道今天有宣講會,本來是打算直接去公司報名入學的。是前台的那位小姐告訴我們今天有宣講會,讓我們來這裏報名。我們家長在下麵停車,一會兒他們就會上來的。我們是從外地來的,坐了很久的車才到這裏。”

講師皺了皺眉頭,像是在思考他說的話的真實性。最終,他撇了一下頭:“自己找位置坐。”

周圍有好奇的目光向周拂曉他們投來。四個小夥伴在最後一排的空座位坐下,原本一張桌子隻有兩把椅子,但現場隻剩下一張空桌,於是他們四個擠在最後的桌子後麵。

“這個人的眼睛就像變態連環殺手的眼睛一樣,”謝頤冷冷地看著講師的背影:“是死的。”

湯純覺得精神上受到了驚嚇:“他好恐怖啊,特別盯著你看的時候。”

周拂曉仔細聽了下麵的講課內容。這是一個主題為“孝道”的培訓課,與舊培英的國學課內容有點相似,不同的是講師加入了很多儀式和互動,他看起來對這些儀式非常重視,要求所有人都必須做同樣的動作,喊同樣的口號,這讓課堂上的氣氛變得很戲劇化。

宣講快結束的時候,講師才介紹了學校的具體情況和課程。然後,有工作人員上來分發報名表,想要報名入學的人填寫報名表並交納報名費之後就算報名完成。

周拂曉拍了拍坐在他前麵的一位女性家長,提問:“阿姨您好,請問剛剛那位講師您認識嗎?”

家長見他長得漂亮,說話也有禮貌,對他也客氣:“劉老師呀,我也是第一次聽他講課,不過今天的感受很好,難怪他們說他是個很資深的教育學家,應該是在這方麵很出名的,我也是朋友聽過他的課所以才介紹我來這裏。”

“他姓劉?具體名字您知道嗎?”

“劉占峰。占有的占,山峰的峰。”

“那他是學校的導師嗎?還是學校的管理層?我們報名入學的話他還會給我們講課嗎?”

“他就是學校的創辦人,但他說了,他除了校長的工作以外,還會每天給學生們講課的。”

周拂曉作出乖巧點頭的樣子。他看了一眼坐在這位母親身邊的女孩,她毫不在意母親和陌生人的對話,小小的幹癟的身體兀自地在座位上前後晃,不時捂著嘴巴發出輕微的咳嗽,就好像如果她不捂著嘴巴,那從她枯竭的身體裏麵衝出來的呐喊會把她整個人撕裂、炸碎。

去交報名表的時候,周拂曉沒有看到那位劉老師,他問工作人員:“能不能要一下劉老師的聯係方式?關於今天的課程內容我有一些問題想請教老師。”

工作人員公式化地微笑:“您可以加一下學校的宣傳號,如果有任何疑問,歡迎留言,劉老師會定期在上麵統一解答大家的問題。”她把一個二維碼拿出來讓周拂曉掃。

周拂曉遞給謝頤一個眼神。謝頤掏錢塞錢的動作比在門口的時候更流暢:“姐姐辛苦了,周末還加班,下班吃個宵夜犒勞一下自己吧。”

沒想到這次工作人員把錢還了回來:“這位同學,我們不收禮金的。”

這下謝頤反而有點尷尬了。

就在周拂曉在考慮是否要強取的時候,旁邊的一位工作人員笑著湊了過來:“我們劉老師目前也推出了線上課程套餐,您感興趣的話可以看一下,分別有一萬八千八、兩萬八千八和五萬八千八的套餐,現在購買五萬的套餐的話,可以獲得劉老師的個人聯係方式,會有老師單獨進行麵對麵輔導的機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