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相對隱形

“所以你們買了那個課嗎?”

“腦子有病才買吧。”

“那有其他的人買嗎?”

“有。”周拂曉當笑話講:“而且不少。我們在現場就看到了十幾個,有個當媽的買了一套兩萬八的課程,那個付錢的表情,不知道的以為她要去舍身就義。付完錢當場她就對她兒子說了一句‘我自己買件兩百塊的衣服都不舍得,還不都是為了你!’”

“演春晚小品呢。”聶韜成也當笑話聽,“他們這裏麵估計還有托兒。”

“誰知道?”周拂曉聳聳肩膀:“但他整個設計很精妙。一個密閉的房間裏,手機上交,沒有任何外人和外部信息的接觸,上三個小時課,情緒一直被人牽著大起大落,然後經過各種自我和他人的心理暗示和洗腦,到結束的時候,人的腦子裏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理智。那時候別說花個萬把塊錢買課,他叫他們當場切腹,我覺得都有人會照著做的。”

聶韜成點頭:“還是傳銷那一套。”

“所以我後來也沒要所謂的聯係方式了。要了背後也不一定就是本人。”周拂曉端著杯子喝了口飲料,“裏頭真真假假信息分辨不出來的,都是他們設計好的。”

聶韜成也沒閑著,他把手上的資料袋打開,取出厚厚一遝文件:“劉占峰,1968年生,南方工業大學無線通信專業,同校碩士及EMBA,中級經濟師。名下有三家關聯企業,都在本地,現任五嶽資本有限公司董事長兼黨委書記,思睿通信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今年3月份又注冊成立了培英藝術策劃有限公司。”

“50都不到就滿頭白發了?”周拂曉嘖嘖稱奇:“不是說是資深的教育學家嘛?”

“他還是市勞動模範、軟件行業協會副會長、無線電通信協會會長、市科技工業協會會長、市傑出人才代表。嘖嘖,就是沒看到一點教育行業的經曆。”

“一堆不知道有沒有備案的協會,專門拉政府補貼和投資款用的,其實就是沒有任何實際效益的組織,給我能編出一百個來。他和以前的培英沒有關聯嗎?”

聶韜成露出一個神秘的表情:“有。”

這是出乎周拂曉的意料的:“和郭有關係還是和王有關係?”

“再猜猜。”

“總不能是他有個情人是以前培英的高管吧?”

聶韜成搖頭:“他的孩子曾經上過舊培英。”

周拂曉皺眉,一時間沒有接上來話。坐在他旁邊的翁鈴子露出一個驚詫的表情。

聶韜成把這位“劉老師”和他孩子曾經的報名表翻了出來:“他有一個現在在上高中的兒子,三年前,也就是他兒子準備上初三的時候,被送去了培英,填報理由是‘學習成績差,注意力不集中’。去了整整兩個月,後來他還曾經寫過一篇感謝信給培英,手寫的,還不是打印的那種網上的範文,字字真切,到培英被關停的時候這封信仍然被帶班教官裱在辦公桌旁邊。”

周拂曉去看那篇手寫信:“培英教好了他的兒子?”

“從信裏能看出來,孩子從培英回家後學習進步很大。”

“所以他很認同培英的教育方式。”

“不僅是認同,或許還想著要發揚光大。”

“你想說,他創辦新培英是想繼承舊培英?但他也賣課,而且很會搞營銷,連個人聯係方式都可以拿出來賣。我不覺得他是真的為了教育。”

聶韜成不能完全確定對方的動機:“也可能兩種動機都有。他熱衷腐朽暴力的教育方式和他賣課營銷並不矛盾。既能賺錢,又能做自己‘熱愛’的事業,何樂而不為呢?”

“讓我看看吧。”翁鈴子把資料包接過去。她身前那杯飲料從上了桌之後就沒有動過,放到冰都化了還是一滿杯。但她不著急,把資料看完了才去摸杯子。

周拂曉給她點了甜品她也不吃,他記得她以前很愛吃小零食的:“你是不是在減肥?”

翁鈴子有點不好意思:“哎呀,要拍婚紗照了,總要瘦一點穿裙子才好看嘛。”

“沒必要,你很美。”周拂曉衷心覺得她是世界上僅次於妹妹周晚照的美女。

翁鈴子皺著鼻子的樣子很可愛:“說好了,你要過來給我當花童呀。”

二十幾歲的花童周拂曉心有彷徨:“你確定不找個親戚家的小孩?”

“算了,本來就不熟稔,萬一要是個熊孩子,我可不想破壞自己的婚禮。”

“我完成任務沒問題,隻要你不怕我站在那兒壞了氣氛。”

“你這麽俊,站在那兒多好看。”翁鈴子提起婚禮就傷腦筋:“我沒請很多人,本來家裏想大辦的,你不知道現在一桌酒席多貴,我算了一下就放棄了,請幾個親戚朋友吃個家常飯就好。”

周拂曉和聶韜成互相對視一眼,彼此微笑帶過。

“算了,不說我了,繼續說這個劉占峰,”翁鈴子發現了一些其他的問題:“我看他3月份創立新培英的資本隻有10萬?現在開一間公司這麽點錢就夠了嗎?結個婚可比這貴多了。”

檢察官聶韜成解釋了法律問題:“新《公司法》實施之後,取消了多條公司注冊門檻的規定,原來注冊一間股份有限公司最少要500萬,現在沒有這一條了。你隻有1塊錢也能開公司。”

“但是他打算用10萬塊運營一間學校?這不現實吧?”

“實際資金到底有多少,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注冊資金隻是寫在明麵上的罷了。”

“而且我發現,這個劉占峰的其他公司經營情況也並不好。”翁鈴子指著中間的一份文件說:“聶哥你看,這是去年他的投資公司的財務報表,前麵幾行,沒有一欄是正數,都是負數,那就是說,他的公司是在虧損的,對吧?他的那間通信公司利潤也非常薄。”

聶韜成剛剛沒有注意到財務報表:“我看看。”

翁鈴子把報表遞給他:“他要開一間新公司,肯定是手裏有多餘的錢才能開吧?但是他現有的公司根本賺不到錢啊,更別說新建培英。”

周拂曉說:“公司虧錢,不代表他自己沒有錢,我以前那個廠的老板拖欠員工工資,自己還能開寶馬呢。”

翁鈴子的重點不是這個:“我的意思是,這樣一來就能解釋得通他為什麽要賣課、搞問題學校斂財了。找一家現成的學校,場地、課程設計、運營模式都是成熟的,成本不需要太高,直接就可以收取家長高昂的學費,賺了錢還可以拿來彌補其他公司虧損的賬目。”

聶韜成把財務報表看完了,總結道:“我們現在梳理一下掌握的情況:第一,劉占峰和郭慶利、王家沒有關係,他隻是送過他的孩子去培英;第二,他很認可培英的教育方式;第三,劉占峰本人是個失敗的商人,名下企業大多虧損;第四,他沒有教育行業經曆,今年突然轉行,但本人熱衷教育,親自授課,課程內容也是自己設計過的。第五,他有斂財嫌疑。”

周拂曉嗤笑:“你們沒看到,那天那個小廳裏坐了多少家長,起碼有上百號。那還隻是一期宣講課,他們說,這種課已經開了好幾期了。”

“而且他自己就是家長,他更明白家長的心理和弱點。”翁鈴子說。

聶韜成的擔憂很具體:“但我們很難拿他怎麽辦。目前在明麵上,他沒有違法的操作——他開了一家手續算是齊全的公司,講點課,賣點課,也沒有強買強賣,最多從道德上譴責一下。”

周拂曉做了個深呼吸:“這就是他這麽猖狂的原因。他知道很難追究他的責任,包括所有家長都知道,沒人會追究他們。”

這也是聶韜成作為法律工作者的痛惜:“相比於直接的加害者學校,和直接的受害者學生,家長在整個環節裏是相對隱形的。”

“所以我們要改變這個現狀。”

“這是社會文化形成的,很難……”

“從現在開始,要去追究他們的責任,要把他們施加在孩子身上的痛苦討回來。哪怕隻是很小的懲罰和代價,也要讓他們償還。否則,就會有越來越多的家長變成劉占峰,從送孩子去學校,到自己身體力行虐待孩子,再到宣揚和發展問題學校。”

這涉及到的問題是一隻巨大的、逐漸脫離地麵的大象。所有人都意識到它的存在,但是沒有人敢去碰它。它本身就像一個禁忌,一個隻可意會的名字,一個古老而腐朽的迷信傳說。

連聶韜成都把握不好適不適合去觸碰:“你確定嗎?”

周拂曉知道他在憂慮什麽:“我不想陷入一個怪圈裏。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聶韜成耐心地聽他解釋:“嗯哼?”

“郭慶利、王亞存、劉占峰……他們這些人我其實不在乎。他們也不值得在乎。他們就像是……像是走在馬路上可以看到的瘋瘋癲癲的衣著怪異的流浪漢,有的會惡心你,給你找點小麻煩或者攻擊你,但是你見到他們會避開,躲得遠遠的,也不會把他們真的放在心上。他們是局外人,帶來的傷害遠遠沒有自己人帶來的那麽大,那麽深遠。”

“最大的加害者,永遠都是家人。”

“這是一個怪圈。郭慶利、王亞存、劉占峰……之後還不知道有誰。一次又一次地,循環往複地進行同樣的追逐遊戲,會讓人忘記事情的本質——這個怪圈本身,它的存在才最可怕。”

“如果有可能,哪怕千萬分之一的可能,能追究你的父母的責任、謝頤父親的責任、那麽多孩子的父母的責任,我也願意。但這個責任真的太難界定了。何況,我們的社會文化裏,父母和孩子的權力地位過於懸殊,父母權力過大,承擔的責任卻不足夠製衡他們掌握的權力。這種社會文化持續了上千年,要改變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我並不是要改變這種權力關係,我知道很難改變。我隻是想讓他們付出一點代價。”

“具體這個‘代價’指的是?”

“如果法律不能給他們一點教訓,那就用社會輿論。”

這倒是像聶韜成認識的周拂曉會說出來的話。他同時希望周拂曉意識到這話是很危險的。

周拂曉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大部分父母永遠不會認錯,我也不想讓他們認錯、道歉。”他抬著頭的樣子顯得有點傲慢:“我隻想讓他們痛苦。痛苦是真實的,那種日複一日的煎熬、絕望和悔恨是不能代償的,他們體會過切膚之痛,才會知道自己的孩子曾經多麽痛苦。”

聶韜成明白他的意思了,周拂曉想要的是反抗。作為權力的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反抗。哪怕反抗的結果是虛無的,但是反抗本身就有意義。

“我不是要他們的命,或者剝奪他們的財產、自由和生活,我隻是想要他們吃一點苦。”周拂曉用食指和拇指夾出一個窄小的空間,他露出殘酷的微笑——

“就一點,不多,不會把他們怎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