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私人感情
再醒來,周拂曉隻覺得涼。
四周有機油的臭氣持續在空氣裏發酵,一陣車輛疾馳的衝刷聲過去,他打了個哆嗦睜開眼,先進入視線的是自己的背包,然後是暮色與大路。
腰上被電擊的地方墜墜地疼痛,肌肉酸麻得厲害,晚風從他的背後掃過,掃得後頸一陣寒。他咬牙爬起來,看清楚了四周的環境,背後是一處廢棄的加油站,身前是國道,他記得這條路,從學校出來回市區必須經過的一條路就是這條國道。
也就是說他是被學校的人扔出來了。
周拂曉在加油站繞了一圈,確定這裏真的沒有人,回到原地坐下,先查看清點背包行李。衣物和生活用品都在,水壺、打火機和煙都回來了,連被收走的錢包也在,就是沒見到手機。
他先喝了點水,一邊點煙解饞,一邊數著錢包裏的錢,打算一會兒付車費搭車,然後再找個人借電話聯係聶韜成。
路上車輛雖然不少,但是要找一輛願意搭一個陌生人的車很難。
周拂曉隻好沿著大路走,一邊走一邊攔車。天很快就黑盡了,再晚一些又飄起了一點小雨,濕風輕霧的,潮氣像一副麵紗撲在臉上。雨滴在夜空裏晶亮閃爍,到處幽光飄忽,他在一片螢燈裏走,沒有帶傘,隻能把外套搭在頭上。夜更深了後,路邊都是水氣和泥土的味道。
中途有一個卡車司機停下來願意搭他,但張口就要價五百,周拂曉人都已經坐上車子了,最後還是摔門下車了。
接下來他可能走了有三、四個小時,深夜在馬路邊行走很不安全的,他又一天沒吃東西了,餓得頭暈眼花,腰部連同胃一起痛,不舍得喝太多水,隻能靠抽煙醒神。後來,他開始失去時間感,麵對前方沒有邊際的黑夜,隻能靠數一盞一盞的路燈來估計行走的距離和時間。
再後來,他幹脆不去想時間了,路上的車越來越少,身上的背包也越來越沉,直到他在猶豫要不要扔掉背包裏的一些衣物減輕身上負重的時候,一輛私家車在他身側開過去,開出大概五十米,一停,又倒回來了。
車窗搖下來是個一男一女,見到他仿佛很高興的樣子。
“周拂曉是嗎?”女人掏出了工作證:“我們是檢察院的。是聶哥讓我們來接你的,快上車!”
周拂曉在心裏親了聶韜成一萬遍。
“我們找了你好久啊,一直沒見到你,把聶哥著急壞了。”檢察官們給他準備了吃的和水:“來補充點能量,還沒吃飯的吧?你膽子也真大,這麽晚了也敢一個人在大馬路上走。”
周拂曉確實狼狽,連謝謝都顧不上說一句,囫圇咬了一口肉包子,那肉包已經涼了,不知道放了多久,但東西是新鮮的,一口麵皮和著肉油順著食道滑進胃裏,周拂曉滿足地歎了口氣。
“慢點,別急。”女檢察官看他年紀小,很憐惜:“辛苦你了,放心吧,你現在已經安全了。”
周拂曉一邊嚼肉包子一邊說:“謝謝。我能和聶韜成打個電話嗎?”
女檢察官理解地把手機給了他,視頻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這時候剛過淩晨四點。
“再找不到你,我就要自己出去找了。”聶韜成像是一直沒睡,就等著這通電話。
周拂曉有點愧疚:“這次確實是給你添麻煩了。”
聶韜成隻要能找到人就行:“你的手機是郭慶利讓賈新民碾壞了扔了,他們擔心裏頭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但是裏頭的資料照片我提早已經拷貝過一份,所以你不用擔心東西丟了。”
“謝謝。”周拂曉很感激:“也是郭慶利要把我扔出來的?”
“對。他早就想這麽幹,第一次被我勸住了,結果還是沉不住氣。賈新民把你電暈了後,等到下午開了輛私車出去,再中途把你扔了。回來之後他就打電話給你父母,說是你自己逃學。”
“這樣學校就不用對我承擔任何責任了。他們以前也這麽幹過吧?”
“至少在我來這裏的一年裏,你是第一個。”
“很榮幸。”
聶韜成笑道:“你不要著急,也不用馬上回來。我讓小高他們先帶你去處理一下身上的傷,然後休息一下,驗傷主要是為了讓醫生開具傷情鑒定報告,這就是現成的虐待證據。包括你身上穿的衣服鞋子也都留下來,方便檢察院取證。你也和他們詳細說說,郭慶利是怎麽威脅你、給你開條件的,然後又是誰把你弄暈的,怎麽弄暈的,越詳細越好。”
這時候周拂曉知道他的安排是最合適的:“好,聽你的。”
他也關心聶韜成的情況:“你……那邊情況怎麽樣?他們有沒有對你……”
聶韜成知道他在想什麽:“送走你之後,郭慶利找我談了一次,他確實覺得我偏袒了你……”
“他懷疑你的身份了?”周拂曉有點緊張。
聶韜成好笑地搖頭:“不是,我也沒想到,他不是在懷疑我的身份,他是覺得我對你有私人感情。”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我不知道賈新民在他麵前添油加醋了什麽,反正加完一通後他們倆的結論是,我被你的美色迷惑了,一時意誌不堅定就被你下了蠱……”
倒是也沒有完全說錯。聶韜成在心裏補充。
周拂曉喝著水被“美色”兩個字嗆到:“咳……咳咳!”
前麵的女檢察官能聽到他們倆的對話,也笑:“聶哥,你別調戲人家小朋友了。缺不缺德?”
手機裏傳來聶韜成低低的笑聲。周拂曉不自然地撇開了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既然陰差陽錯,我正好隨他們去想。”聶韜成看出他的局促,笑意更大:“這次反倒是要感謝賈新民了,要不然我今天也得折在這兒。”
——誰管你折不折?你怎麽不被賈新民電死算了?
周拂曉賭氣地想。他在外頭著急上火飯都吃不上,聶韜成還有心思占他的口頭便宜!
但車上還有別人,他不好馬上發脾氣:“金利呢?你和她談了嗎?”
提起這茬,聶韜成露出了嚴肅的表情:“這件事等你回來了,我當麵和你詳細說吧,一來有些細節我還要確定,二來,她自己可能意識不到,她情況很糟糕,亟需心理輔導和強製幹預。”
“怎麽會這麽嚴重?”周拂曉皺眉。
聶韜成解釋:“她不僅僅是和教官發生親密關係的問題,而且她認為自己沒有做錯,我能感覺到她非常享受和喜歡現在的處境。我不知道她背後的那個畜生是怎麽和她說的,但這是非常典型的精神操控和洗腦。如果長久這樣下去,她最終會有大麻煩。”
周拂曉一驚:“她覺得自己喜歡上教官了?”
聶韜成歎氣:“至少對方讓她以為,她深受寵愛。”
“沒有說對方是誰嗎?”
“不願意說。她可能還覺得自己在保護愛人,小姑娘為了愛勇敢得很。”
“這怎麽行?”
“所以我說她亟需強製幹預,但這件事不好明麵上來做,我還得想想。”
周拂曉現在也管不上金利的問題,他又交代了把監控錄像的內存卡交給翁鈴子的問題,請聶韜盡快和翁鈴子取得聯係,保護這位善心的老師,兩人約定了下次通話的時間和方式。
掛了電話周拂曉精疲力竭,他把包子吃了就在車上睡過去。
到了早上天剛亮,他們到達了市醫院,檢察官帶著他去找門診醫生驗傷。被賈新民電擊的腰部皮膚明顯出現了灼傷痕跡,皮膚黑硬結塊,大塊地從表層脫落下來,露出裏麵被電得發白僵死的肉,稍微按壓血水混著組織液流出來,但幸好體內髒器暫時沒有出現明顯的損傷。
醫生處理了外傷,把壞死的組織皮膚組織切除,然後縫線上藥,本來是要給他打麻藥的,周拂曉不喜歡麻藥的那股勁兒,拒絕了,刀割肉的痛楚硬生生咬牙忍下來,旁邊的女檢察官都看不下去,大歎這孩子能忍痛。
從醫院出來,檢察官給他安排了一間單人宿舍讓他休息。周拂曉匆匆洗漱倒頭就睡,這一覺睡了足足十四個小時,睡得昏天地暗,要不是肚子實在餓了,他恨不得長**。
檢察院宿舍比學校裏的六人間不知好多少,床都是實木床,席夢思床墊軟得撐不住周拂曉的腰,睡一覺反而腰酸。他長這麽大就沒有睡過這麽好的床了——在工廠裏上班睡的也是架子床,別說席夢思,有床墊就不錯了。
他下了床去推窗,小雨歇了,五光十色的亮晶晶的太陽光,照在了玻璃上,像一層浮在湯麵上的油脂。不一會兒有一股膩膩的香氣飄上來,是樓下熗鍋炒菜的味道。
他赤著腳在房間裏走一圈,地板涼著腳心,他也不在乎。衣櫃裏有成年男人的成套的衣裝製服,書桌上筆記本和工作文件按類別收納歸整,電腦打開要密碼解鎖係統,鍵盤旁邊還有一個單獨的相框,是聶韜成穿著檢察官製服的工作照。
周拂曉把那相框拿起來細細端詳,聶韜成這個人特別適合穿製服,不同的製服,又有不同的味道,檢察官製服穿上是“彎弓征戰作男兒”,教官製服穿上就是“夢裏曾經與畫眉”。
這樣的男人,也不知道以後能讓他低腰畫眉的女孩是什麽樣。
周拂曉把那相框拿近了一點,猶豫了一下,又拿開一點,再想想,拿近,閉著眼睛親上去一下,趕緊拿開,放回鍵盤旁邊,怕被人看出來挪動過,還要正一正位置。
他想,算是便宜你了,聶韜成,老子也不是輕易動心的。
換衣服出去吃了點東西,散步到附近的商場重新買手機和電話卡,周拂曉的感覺是很微妙的。
外麵的一切變成了一種全新的特別的體驗。如果他沒有經曆過學校裏麵的生活,他隻是個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下了班,坐在廉價快餐店裏吃一碟子炒得幹焦過鹹的臘肉,邊喝啤酒邊用手機看球賽,因為喜歡的球隊輸了大罵球員教練……他永遠想不到有問題學校這種地方。
生活就是生活而已,這一種生活和那一種是一樣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也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生活並沒有好到哪裏去,普通人的生活好像比任何一種生活都糟糕。他當然可以去同一家快餐店,再吃一碟子一樣的臘肉,喝酒、看比賽,臘肉還是難吃,球賽還是輸了,他壓根不在乎球賽是輸是贏,誰愛贏誰贏,他可以自己明天買一條臘肉回家炒,用蒸的也行,水煮也能吃。
他對生活沒有想法,他隻有厭倦。
他開始想念聶韜成了。
才出來一天,他就已經想念聶韜成了。
街也不逛了,回宿舍,抱著相框打遊戲。
中途女檢察官蘇文卓過來看了看他,給他帶了點水果和零食,聊了郭慶利和賈新民的惡行,周拂曉一五一十全說了,聊著聊著就談到了聶韜成的身上。
“一開始選人派臥底的時候,好幾個人都不想去——很辛苦,長久地不著家,而且還有危險,你想想,對方背後有惡勢力,要搞死個人輕輕鬆鬆的事情。聶哥看沒有人願意去,主動舉手站出來,當時那個樣子,真男人。”蘇文卓笑道。
周拂曉哢哧哢哧地嚼薯片:“那他家裏也不反對?”
“聶哥沒成家,他老家好像在西南吧,但很少聽他說起家裏的事情,估計關係也不親近。我們單位領導看他一直單著,好幾次想給他介紹對象來著,他都沒答應。”
“為什麽?”
“他自己說是還沒攢夠老婆本兒。”
“檢察官不應該很有錢嗎?”
蘇文卓搖頭:“像我們這種資曆不夠、級別也不夠的基層檢察官,一個月到手工資沒多少的。又不像以前,公家單位還分房分車,有特殊福利,現在都是五險一金,灰色收入更不可能想,我們好多同事夫妻共同按揭還房貸,年輕一點的租房月光很正常。”
周拂曉吃驚:“幹臥底沒有額外的補貼獎勵嗎?這麽危險拿這麽點錢?”
蘇文卓說:“如果他成功了會有獎金的,但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話又說回來,真的去幹了這份工作,誰是真的奔著獎金去的呢?要是命都沒有了,獎金又有什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