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有秘密

翁鈴子安慰周拂曉:“所以你不要擔心,我在,聶哥在,會好好保護你們的。”

周拂曉有點感動。這是他人生二十年頭一次,一個女人對他說,我會保護你。

他給了翁鈴子一個擁抱:“您也保護好自己。”

翁鈴子很欣慰:“我們相互保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晚飯張白南才和周拂曉說了醫院裏的具體情況——

“那女孩醒了之後,承認是自己吃了食堂處理掉的有毒土豆,為了能生病送醫。她開始見到聶韜成,還以為還在學校醫務室,當場差點沒哭暈過去。後來姓聶的在外頭和她父母說明情況,這孩子自己拔了點滴的針還穿著病號服就想逃跑,站直的力氣都沒有也要跑。”

湯純歎著氣搖頭:“真是造孽。”

奇葩的在後頭。張白南說:“她爹媽淩晨才到醫院的,來了之後就大罵學校沒有管好學生,才讓女兒食物中毒,要求學校付醫藥費。到這裏還是合理的。結果你猜怎麽著?聶韜成說要把孩子送回家,他們就不幹了,說是學費都交了,隻上了一個星期的課太虧了。”

“學費比孩子的命更重要?”

“我要是她,我當場從急救室跳窗戶的心都有。”

“後來呢?”

“聶韜成和他們談,她媽在醫院又是哭又是鬧,說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咬牙交了學費就是想教育好孩子,如果孩子不回去,就要讓學校退錢。聶韜成就和校領導打電話,那學校肯定是不願意退錢的,最後取了個折中的辦法,孩子還是回到這裏來,但是以後勞動課就不去食堂幫忙備菜了,以免孩子再接觸到有問題的食物。”

周拂曉夾著一筷子蘿卜絲塞進嘴裏:“她要是想死,不吃東西可以把自己餓死。”

湯純也覺得荒謬:“這算什麽?受了這麽大一輪罪過,還是得回來?”

“我覺得這是學校和家長都願意看到的結果。”張白南分析:“你想,如果一個學生通過中毒離校了,那別的學生肯定會效仿,不吃土豆可以吃別的,不是食物中毒可以是別的傷情,但隻要這條路走通了一次,就會給其他人提供逃離的希望。”

“學校肯定不希望其他學生都走這樣的路,那他們賺不到錢,反而要不斷往裏麵賠錢,他們也不可能退學費讓孩子離校。家長交了這麽大一筆錢,孩子沒被管教到位心裏肯定也不甘心,隻要沒有生命危險,人已經救回來了,他們不會覺得再把孩子送回來有什麽大問題。”

湯純急了:“這還叫沒有生命危險?要不是你,昨晚她就嗝屁了!”

周拂曉說:“這不也救回來了嘛。家長還會覺得學校是有處理危機能力的。”

“什麽傻缺邏輯,那是他們的骨肉啊。”

“要不是長著那麽一個傻缺腦子,也不會把骨肉送到這裏來。”

張白南歎氣:“你們昨晚是沒在現場,聶韜成一晚上臉都是黑的,學校領導罵他,家長也罵他,最後還是他自己掏錢墊付的醫藥費,也不知道學校給不給報銷。這次他確實挺倒黴的,也不是他的鍋。”

周拂曉轉過頭去找聶韜成。聶總教官還坐在屬於他自己的角落的位置上吃飯,他吃飯速度很快,可能是當兵的時候鍛煉出來的,人家說說笑笑一頓飯至少吃二十分鍾,他五分鍾風卷殘雲就搞掂了,吃的時候坐姿一直筆直,背挺得板正,人家吃飯是休息享受,他吃飯是完成軍事任務。

飯後他拿起餐盤去回收處,站在學生後麵排隊,送回了餐具後就在飯堂門口的空曠處抽煙,這時候他會和已經吃完飯的教官老師同事聊聊天。

昨晚送醫治療的女孩也已經回到園區了,但學校給了她兩天假,除了吃飯的時候她可以呆在宿舍裏休息。她的室友陪著她從飯堂出來,要把她送回宿舍,經過飯堂門口的時候她突然轉道走向了聶韜成。室友們惴惴不安地站在後麵,既不敢阻止也不敢上前。

那麽遠的距離,誰也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麽,女孩單薄的身體光站著都像一抹魂兒,但她堅持了下來,站穩了,把該說的說了,才離開。

聶韜成目送她走了,也跟旁邊的教官道別離開。

周拂曉一直等到他完全走出視線,也沒等到他回過頭來看一眼。

湯純還是習慣往好的方向看:“拂曉,你早上那一拳大家都為你叫好,這次總算洗刷冤屈啦。以後,他們再不能說你是聶韜成的走狗了。”

提起這件事,張白南也高興:“你是真莽,他也敢打。他是不是有把柄在你手上?”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周拂曉喝完了湯,把碗放下:“你們先去上晚自習,我出去走走。”

離晚自習還有半個小時。

聶韜成今天總值班,不僅要巡查晚自習,學生宿舍樓還要值一晚上的夜班。他昨晚就沒睡,今晚還得熬一個通宵,身體確實是有點疲,想著回辦公室泡杯咖啡再去教學樓。

一進辦公室燈都沒來得及開,他先歎了口氣:“手機又沒電了?”

黑暗裏,周拂曉回答他:“嗯。”

聶韜成把燈打開,周同學大馬金刀正坐在他總教官的大皮椅裏,兩條腿交叉搭在辦公桌上,桌子上,有一杯已經泡好了的熱騰騰的咖啡。

周拂曉把腿放下來,把咖啡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給你賠個不是,不應該打你。”

聶總教官受寵若驚地看著那杯咖啡。

周拂曉態度很誠懇:“你應該跟我說,晚照和你沒關係,那時候你根本還沒有來這間學校。”見聶韜成一口一口喝咖啡喝得很專心,不像是想說話的樣子,他繼續:“你就是想讓我打你,故意說那麽多狗屁倒灶的話,而且還一定要在那個場合,當著所有人的麵打你,這樣他們才知道我們關係不好,好解除他們對我的誤會。其實你不用這樣,我沒有那麽在意他們的想法。他們也不能真的欺負到我頭上。”

聶韜成這才說了一句:“我知道。我就想那麽做。”

周拂曉認真地看著他:“為什麽?”

聶韜成不說話。

但是周拂曉知道答案:“因為你很難過。你沒能把那個孩子送回家,不,你發現你把她送回了家,她一樣痛苦,她留在這裏痛苦,回家也痛苦,你做不了任何事情,你幫不上她。她到哪裏都受罪,走哪條路都是死胡同。你隻能幹看著,你自責,你就要想要利用我發泄你的情緒。”他調侃:“聶韜成,要讓人知道你是個受虐癖,你說你總教官的威名保不保得住?”

聶韜成也笑,嘴唇上沾著咖啡漬,笑起來是個黑沉沉的笑:“看來我在你手上有把柄了。”

周拂曉反倒笑不出來了。

他突然站起來,向聶韜成走過去,然後在毫無預警的前提下,給了聶韜成一個擁抱。

聶韜成差點咖啡杯沒抓牢,潑他一身。

“生不如死吧?”少年說。

聶韜成問:“周晚照死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周拂曉說:“嗯。就是這種感覺。”

聶韜成把咖啡杯放下,回抱他。

因為擁抱的姿勢,他看不見周拂曉的臉,周拂曉也看不見他的,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不是第一次,我從入職到現在,每一屆、每一批、每個班的學生幾乎都有自殘自殺傾向的個例。開始的時候,我和自己說……這種事多了之後會慢慢習慣的,但沒有,每一次、每一個人最後被送回來的時候,感受都是一樣的。”

周拂曉安靜地聽他說。

聶韜成停頓了一下,繼續:“那個孩子今天跟我說,謝謝我幫她爭取過回家的機會,她不怪我,隻怪她自己命不好,沒有生在一個好的家庭裏。我其實寧願她揍我一頓,我沒覺得自己比她的父母要優越到哪裏去……”

“上次我也不完全是騙你。我確實是抱著想幫助這些孩子的心,來這裏工作的。我覺得作為總教官,我還是有點能力的,哪怕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是好的……”

周拂曉把他推開一點,直視他:“你沒有義務對她的人生負責,聶韜成。救了她,是你的功德,但是救不了她,不是你的罪孽。”

聶韜成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露出一個苦笑。

“該為她的人生負責的是她自己。”周拂曉說:“如果她想逃,她下定了決心要逃離這種命運,你放心,下次摔斷了腿她爬也會從這裏爬出去的。”

“你反抗世界的方式很激進啊。”

“這個世界對她的方式難道不激進嗎?”

聶韜成點頭表示讚同。可能剛剛周拂曉那杯咖啡在起作用了,他沒有那麽疲憊了。

周拂曉退開兩步,身體倚靠著辦公桌去看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他和聶韜成的臉同時倒映在黑水中,聶韜成正看著他。周拂曉想了想,才問:“你沒有其他想對我說的了嗎?”

聶韜成還是看著他,表情紋絲不動。

“我不知道你藏著什麽秘密,但是我知道你有秘密。”周拂曉也不和他玩猜謎遊戲了:“翁鈴子跟我說,是你勸她留下來一起保護學生們的。你明確地知道自己在這裏的目的是保護學生,而不是管教學生。你也沒有在禁閉室裏虐待過我,我猜你根本沒有在禁閉室裏虐待過任何學生,你可能和他們說,出去之後不要提禁閉室裏的事情,他們當然就不會說。表麵上製造了外人對禁閉室的恐懼,實際上你還是在保護學生。”

有很多事情也是周拂曉到了今天連起來想,才想明白的,“你從一開始就不是針對我,孤立我,是我誤會了。隻不過你暗示我的時候我沒有往這方麵想。你告訴過我,孤立我既沒有任何效果也沒有好處,其實就是在告訴我,你讓所有人背學生守則、讓我給你幫忙管學生,目的不在我,而在學校。你做這些事情是給學校看的,你要讓學校相信你確實在管教學生。”

“當然,你可以說,你隻是某些理念和學校有出入、你有心改革學校的風氣和製度,甚至你有其他的難言之隱,因為我也的確沒有證據證明,你和學校不是一條心的。我隻是好奇,一個精忠赤膽的軍人,辦公室裏一整麵牆的獎狀證書的英雄人物,真的會突然有一天變成欺上壓下、暴內陵外的惡徒嗎?”

聶韜成明白他在說什麽:“你想說我可能是個臥底?”

周拂曉聳聳肩:“我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聶韜成失笑搖頭:“首先,你說的臥底,一般屬於公安係統,就是俗稱的警察局。部隊和警局是兩個地方,我是當過軍人,不是當過警察。其次,假如我真的是個臥底,那我來查什麽呢?你覺得這個地方需要派臥底嗎?”

這也是周拂曉沒有想明白的問題之一。

派遣臥底肯定是為了暗訪,也就是說,要查的東西是明麵上很難查得到的,或者直接取證的難度很大,必須深入對方的地盤才能查到。

但這間學校有什麽值得暗訪的?

學校違規辦學、虐待學生、聘用無證教師……這些問題是很明顯的。辦學資質、教師證有沒有隻要到教育局備案裏就能查到,學校裏虐待學生的教官各個行事高調、作風囂張,從沒有藏著掖著的打算,往年還有那麽多受害學生,找幾個人證最多是花點時間,但隻要警方想查,不可能查不出來,至少不需要一個臥底花一年來暗訪。

這麽長的時間,查毒|梟都夠了。

但如果聶韜成不是臥底?怎麽解釋他矛盾的可疑的行為?

周拂曉還要說。外頭鈴聲響起。

晚自習的時間到了。

聶韜成看他臉上的表情大概能猜出他在想什麽:“先回去上課吧。不要想太多。”

周拂曉跟著他一起走出辦公室。他們往教學樓走。

這一路上聶韜成沒說話,他把周拂曉送到教室門口:“今天我們在辦公室說的話,不要再和別人說,哪怕是湯純和張白南也不行。明白嗎?還有,接下來不要再隨便去辦公室找我,或者帶著手機到處晃,謹慎一點,不然我也不一定保得了你。”

周拂曉聽明白了:“是昨晚中毒的事情,對你還有別的影響嗎?”

聶韜成沒有說話,隻是微笑。

周拂曉的目光掠到他身後,許久不見的賈新民正朝他們的方向走來。